对一天没有碰钢琴的匈牙利人来说, 指尖传来的琴键的温凉感令他由衷地感到心情愉悦。这是一种区别于美酒佳肴带来的感官体验,它来自灵魂,可以平息一切心中的焦躁。
李斯特有一种魔力, 所有再冰冷的琴键,他都能把它们沾染上热情的温度。
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选择弹奏那些可以让人视觉上也好、听觉上也罢, 都能引起强烈炫目感的、极具穿透力的炫技曲目。十分难得,他把贝多芬的那首月光奏鸣曲,完完整整地遵循作曲家谱面的指示, 从第一乐章弹到最后的乐章。
夏洛琳自初见的那一晚后几乎没有再听过李斯特演奏过这首升c大调的钢琴奏鸣曲了。时隔多日,她还能回忆起在第一乐章里,那份让她忍不住哭泣的沉痛的爱情。
本以为会再一次体会揪心的感觉, 已经闭眼准备藏起会外露的情绪的夏洛琳, 在听过几小节后, 不由地睁大了眸子。
变了, 弗朗茨的月光第一乐章,变了!
说不清什么感受,夏洛琳这一瞬间又体会到了那种泪水上涌的感觉——这次不是感同身受般的难过,而是一种由衷的高兴。
李斯特沉浸在钢琴和音乐的世界里,黑白色的琴键带着一颗通透玲珑的心。他下键十分温柔,甚至有些过于珍惜了。被这样演绎的月光, 牢牢地将听众带进那份恬静朦胧的深情里。
“妈咪,月亮、大湖还有小船。”
索朗热爬下那把椅子,顺着桑的腿爬到她的膝盖上。她搂住妈妈的脖子, 埋在她的怀里轻轻地呓语道。
“是的,宝贝,你看到的就是弗朗茨叔叔想让你听见的……是不是很美呢?”
桑回抱着小女儿,和她一起闭眼聆听。
“妈咪,像大水晶一样。”
她们的声音很低,几乎察不可闻。夏洛琳对这个时代小孩子良好的教养与自制而惊喜。或许这就是上流社会骨子里流淌的高贵与骄傲吧。
小小的插曲让夏洛琳的泪意消散了。她内心变得一片柔软,能看到李斯特从那片无望的深渊里走出来,真的是一件不要太美妙的事。
她永远为这个单纯的青年心上的自由和琴音里的肆意而由衷地高兴。
只是这曲子,除了走出阴霾,似乎还有些别的味道在里面。她好奇地想去探究,但含着隐秘心意的第一乐章已经结束。欢快而含着小小喜悦的第二乐章,带着汹涌激烈情感的第三乐章接踵而来。
似乎在这近乎天籁般的享受里,夏洛琳这样安慰自己:那点秘密的心理不能算做未察觉的遗憾,就当做是演奏家的留白吧。
为什么不再细细想一想呢,夏洛琳?这首月光的作曲,原本就是因为爱。
属于李斯特的月光第一章,释名为——爱恋。
是还没说出口的,偷偷的喜欢。
演奏完毕,后仰的钢琴家带着他飞扬的金发。他深吸一口气,起身致礼后抄起他的红酒杯灌了一大口酒。
“bravo,我敢发誓没有任何人能比你更好地演奏这首曲子了。”
德拉克洛瓦永远不会吝啬他对朋友的赞美,他扬起酒杯摇了摇,权当献上敬意。
“不过有意思的是,弗朗茨,我似乎在琴声里听到了一份隐隐约约的爱意?”
画家并没有多说,只在心里默默地问询,目光越发意味深长。
李斯特挑挑眉,无视德拉克洛瓦视线里的深意。他手肘枕着琴边,眼中化出万千把细密的钩子,朝向肖邦的方向抛洒着他迷人的魅力。
“,您的酒意醒好了没,快来把我换下去吧,我快分不清黑键白键了。”
“拙劣的谎言,,我在您拿着酒杯的手上可看不到一丝颤抖。”肖邦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外套,笑着走了过去,他敲了敲琴盖说,“如您所愿,您可以去休息了。”
见好就收的匈牙利人立即麻利地起身,迅速霸占了波兰人的作为,心安理得地窝在夏洛琳旁边。
当然他收到了来自夏洛琳有些闪烁的眨眼和撑在钢琴上的肖邦微抽搐的嘴角。
当然,脸皮厚的李斯特直接忽视了这两个人不一样的动作里却一样的控诉——幼稚。
毕竟他“醉了”,什么都看不清了,不是吗?
“打断一下,亲爱的朋友们,容我先行告退一会。”桑抱起娇小的女儿致歉道,“索朗热睡着了。我先带她和毛利去休息,你们尽兴。”
好友们都向桑轻声表示了谅解,已经落座在钢琴边刚准备演奏的肖邦并没有生气。他给了她一个点头致意,在她带两个孩子离开小音乐厅后才开始演奏。
今晚钢琴家们好像都约好了似的,开场曲都选得及其轻缓舒适,正合适着有些微醺的感觉。
其实索朗热那句童言的评价并不准确,说李斯特的钢琴像块大水晶,到不如说他的钢琴像钻石。水晶这种形容,夏洛琳认为更适合肖邦。
并不是说水晶不如钻石,而是这两个人的特质是不一样的。无论李斯特怎么收敛,他的琴音音色总带着些华丽耀眼的闪光,这和他炫不炫技无关,这已经是一种类似本能的表现了。
而肖邦不一样,他就算是在弹奏最富激情的绵密音群时,他的音色也是纯净剔透的。它会让你觉得这一面折射是多么质朴,但连成片后你便会为这温柔却有力的闪光直击灵魂。
李斯特坐直了身体,他脸上消散了迷蒙,心中却有些震惊。肖邦弹奏的不是别的曲子,他将夏洛琳在马车里弹奏的那首吉他曲竟然用钢琴复弹了出来。
这位青年也是个细腻敏感的天才,他对音乐的旋律有种超乎人想象的捕捉力,他的表现也是世间独一。
沾染了些酒精的大脑减缓了李斯特思索的迅捷度,他就着这首钢琴曲在脑中回溯着它的源头,夏洛琳弹这首曲子时的样子。
乐句慢慢明晰起来,浪漫的如同小溪般的西班牙小调。如果把它移植到钢琴上,李斯特发现,他会和肖邦弹出两种截然不如的味道。
这种稍慢的速度带出的情绪,纯朴而清澈的深情,在肖邦这里越发剔透和浪漫,却有一种浅蓝色的忧郁。或许这和夏洛琳的弹奏曲子时的表现是一致的,但李斯特发现,如果换做自己,他会改变它的演奏速度,情感的基调会被他换成玫瑰色。
他突然就释怀了,无所谓的,不一样的。
因为李斯特,一关于夏洛琳,一关于爱情,就会充满希望。
爱情开始很简单,相爱走下去却很难。
但我从不怀疑,关于我们的爱情。
能在钢琴上听到这首吉他曲,夏洛琳是有些欣喜的。她十分喜欢这首曲子旋律间的温柔,它总能轻易就让人动容,令人颤抖着心扉。
吉他对夏洛琳来说,是一个被疏远的熟悉的朋友。她在了解到帕格尼尼的生平后,义无反顾给自己多加了一门古典吉他课,却在后来的辗转求学间做出了取舍。
这是件因帕格尼尼开始,又因帕格尼尼结束,最后又因帕格尼尼重新拾起的乐曲。
不知为何,肖邦弹奏的这首曲子,总会让她想起和现在遥隔着近乎两百年时光的未来。
这般奔放肆意的思维撒欢让夏洛琳笑了笑,有个人分享秘密真的让她好过太多。这发散性的层出不穷的想法终于停止了,或许跟她今晚也沾了些酒精有关,心变得柔软,就会爱上陷入回忆。
波兰钢琴家是真的适合这样的曲子。夏洛琳一点都不意外他会喜欢这些旋律,并如此遵照着它原本被演奏的样子用钢琴讲述。两件乐器带来的体验完全不一样,吉他会更深情,而钢琴更温柔。
就像肖邦本人一样。
和李斯特不同,肖邦曲子与曲子之间并没有停顿。他用上一首曲子的结尾做一个变奏,自然地过渡到下一首要弹的曲子,期间是他如梦似幻的即兴演奏,结束在他激昂的革命练习曲里。
“肖邦先生,我完全能够体会沙龙里您为何饱受赞誉了。您的钢琴让我懊悔了——我现在十分后悔,后悔自己外出游历错失了与您相交的时机——上帝啊,我竟然错过了您再巴黎的首场音乐会,还错过了那么多次沙龙音乐!”
德拉克洛瓦直白的喜欢让肖邦在错过后有些腼腆的不好意思了,他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音乐能被人第一次听就爱上,这是一种殊荣,令他的心快速地跳动着。
“现在开始一段友谊,或许不迟,德拉克洛瓦先生。”
肖邦抓着钢琴边,似乎从这件木质的乐器上汲取到了些力量,便如此宽慰着这位画家。
“那就去掉那些疏离意味十足的敬称吧,尤金或者德拉克洛瓦,你请随意。”
画家隐隐有些期待。
“介于先前在餐桌上我们彼此对艺术的体悟如此投缘,那么‘尤金’?”
肖邦试探着问道。
“简直不能更好了,你的音乐完美地契合了我的审美。‘弗里德里克’,我现在激动得想要拿起画笔给你画像了!”
德拉克洛瓦亮出自己右手,他手中握着酒杯,杯内的酒水却一点都不平静。因激动与兴奋而颤抖的手使得原本平静的红酒荡漾着微波。
“得了吧,尤金。就你颤抖成这样的手,画画像?你确定你不会毁了我们亲爱的弗里德的俊脸吗?”
李斯特的声音幽幽地从德拉克洛瓦身后传来。
“老友,你是因为我从未给你画过像而嫉妒了吗?”
德拉克洛瓦微眯着眼看着李斯特。
“嫉妒?我从不会因一张画像而嫉妒。事实上画像我并不缺。”
钢琴家努努嘴。
“那么?”
画家一脸探究。
“哦,我只是觉得我似乎要失宠了,我的老友似乎找到了他音乐里的挚爱?”
做心痛状的李斯特将控诉与指责表现得十分戏剧性,成功逗笑了众人。
“哦,那你可以哭泣了,弗朗茨,我现在最喜欢的钢琴家是弗雷德里克·肖邦了。”
忍着笑还要装作一脸绝情,德拉克洛瓦不带一丝情感,冰冷地看着李斯特。
“上帝呀,这是怎样无情的一个世界!”李斯特假意装作擦拭眼泪,扭头就近扑进夏洛琳怀里,“哦,我的心已经泣不成声了。夏洛琳,告诉我你最喜欢的钢琴家还是我?”
夏洛琳直接被这些巨巨们起手就演的行为弄懵了,原来你们这些历史名人私底下相处是这么奔放的吗?
人设呢?矜持呢?优雅呢?光环呢?
统统不值钱直接大清仓了吗?
尤其看到这片突然出现在她怀里的灿烂金发——
上帝呀,李斯特趴在我腿上,跪在我身边,似乎还沉浸在“被抛弃的人”角色里无法自拔寻求我的安慰?
我的头突然有点晕,这个世界怎么在转?
我心脏有点不太好,速效救心丸在哪里?
“哦,夏洛琳,快回答我,你最喜欢的还是我对吗?”
李斯特在夏洛琳腿上支起身子,漂亮的蓝绿色眸子里满是晶莹的闪光。它们像是一汪深邃的湖泊,平静却引人沉溺。
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深情注视——即使知道这是他们突发奇想的演绎,在小提琴家心里还是蹦出了这样一句“哦豁,完蛋”以及一只小白旗。
夏洛琳倒吸一口凉气,她的脸有些发烫,瞬间用右手遮住那双制造着电流的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就是演戏吗,不就是爱拖我下水吗,那就来吧——独角戏多没意思,还是群戏比较有看头。
“咳咳。弗朗茨,按照一般剧情发展的话——我是说,作家在创作这样的剧本时一定会让你这个角色更加悲惨的……”
李斯特不可置信地扒开夏洛琳蒙住自己的手掌,有些惊恐地看着她微笑着带着抱歉说出她的台词。
“我亲爱的弗朗茨,我最喜欢的钢琴家是肖邦呀——毕竟人人都爱肖邦不是吗?”
身后德拉克洛瓦的大笑、肖邦隐忍的低笑和夏洛琳微颤的双肩都让李斯特觉得一切都那么虚幻。
说好的剧本按照我的设想走呢?夏洛琳,我是不是离家太久了你就突然胆子大起来了?
高大的钢琴家起身,突然拽起夏洛琳,把她带进自己的咫尺间,依旧用那双化不开的深情眼睛专注地盯着她,让她无法逃离。
这样的场面让德拉克洛瓦兴起吹了个口哨。原来好友那变了味道的月光果然和夏洛琳有关。
肖邦收了收嘴角的笑,蓝色的眸子里闪过些什么,却隐在心中,并未表明在言语里。
“看着我的眼睛在说一次,你最喜欢谁?”
平静的话语里偷偷泄露着李斯特全然已经认真的私心,就看能不能顺着目光被她接收到了。
夏洛琳的心跳在一声重音后开始加速起来,刚退下的热度又有了快要上涌的苗头。
这样还算是演戏吗?这样是不是犯规了?
脑子很乱,拒绝去理清让自己陌生的东西。夏洛琳定了定心神,歪头看了眼肖邦。
“弗里德,我很抱歉,没有任何人能够逃脱李斯特的魅力——”小提琴家回头笑着对匈牙利钢琴家说道,“弗朗茨,我最喜欢你了,可以了吧?”
弗朗茨,我最喜欢你了,可以了吧?
不,夏洛琳,这怎么可以?
不够的,完全不够的,你要爱我才行。
——不是这样的场面,而是真真切切的大声跟我说爱才行。
李斯特的心一半是喜悦一半是悲伤。他无法形容听到这句话后灵魂传来的欢畅,也无法形容知道这句话这是句台词后的心酸。
似乎好像越来越没法忍受了。
李斯特完全低估了夏洛琳对他的吸引了,他完全低估了自己对她的渴望。
上帝啊,我真的是,甜蜜的自讨苦吃啊……
醒悟过来的李斯特松开了夏洛琳,心中有多不舍就只有他才知道了。场合不太合适,他只能重归他原本扮演的角色。
这场戏,还没演完,需要有始有终。
“弗里德,我找到了安慰了。这个‘尤金’就送给你了,我一点都不嫉妒,一点都不难过,真的。”
有些小小的委屈,李斯特的演技简直好到令人称赞。夏洛琳从不知道,这个人一旦和朋友们打得火热,便会这般释放自己的热情。
温暖得,像只小太阳呀。
“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贡献你一个拥抱——”肖邦回给了李斯特一个优雅的微笑,“我是说,我也最喜欢你了,弗朗茨。”
“弗里德,你简直和夏洛琳说的一样,是个天使。拥抱一下吧——”
李斯特向着肖邦的方向张开了双臂。
“过来吧,弗朗茨。拥抱给你,钢琴也给你,只是你占我的那把椅子是不是该还我了?”
肖邦笑着望着他。
李斯特顺势立马收回手臂,麻利地回到椅子上坐好,以一个宣告主权的姿势。
“哦,弗里德,我觉得既然你如此喜欢我,那我还是等你下来拥抱我吧。”
匈牙利人的微笑让夏洛琳忍不住扶额,李斯特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行为举止越发地孩子气起来。着让人觉得他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似乎只是个有着自己小脾气的会弹钢琴的普通人而言。
“弗里德,我的位置让给你。你歇会吧,我来弹。”
肖邦有些讶异,他很少听到夏洛琳正式地弹奏钢琴,他并不清楚她的钢琴究竟是什么样子。
“弗朗茨……”
不知为何,肖邦有些期待,却也有些担忧。
“嘘,弗雷德,不会让你失望的。”
李斯特平静地看着他,心中却回想着这样一句感慨:最先吸引我注意的,其实就是夏洛琳的钢琴呀。
很少这样正式地坐在钢琴前为朋友而演奏了。霍乱过后,夏洛琳连奥罗歇都很少去了。现在的她,用小提琴就足够养活自己,能这样演奏钢琴的情形真的不多。
右手单一的旋律搭配着左手的和弦,在黑白键盘上流露着精致与优雅。它感性而忧伤,音符间充满着夜莺般的啼啭鸣颤。如歌的旋律从一个低音三连音上展开,片刻的激昂后,一切有重归宁静。
李斯特震惊地听着夏洛琳弹奏这首曲子——这是他身边的波兰钢琴家作的曲子,这样的演绎手法,让他怀疑地看向自己侧边。
肖邦在这里。
那夏洛琳?!
他有些心慌,猛然间发现这两个人,是不是有了除开他以外的、属于他们的秘密篇章。
这音色的透明让肖邦惊喜不已,在发现夏洛琳以一种非常奇特的指法弹奏着这首夜曲时,他内心的快乐与幸福似乎到达了顶点。
《nocturnee flat major》,这是一首他经常在沙龙里弹奏的夜曲,也是他弹给自己的夜曲。
夏洛琳,我从未想过,你离我这么近。
近到我就在,你的钢琴里。
音乐厅外,刚刚打开门就听到夏洛琳演奏钢琴的桑也沉浸在这优美的旋律里。她就靠着门,不忍迈开脚步,生怕足音惊扰了这些音乐的精灵。
她喜欢这首曲子,在这样的作曲里,她的心找到了久违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