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风清，经过白天的事情，颜唯宫上下一片沉默。走进走出都尽量放低了声音，唯恐引起芷念的不快，多生口舌。

芷念躺在榻上，用手撑着头目光飘渺地透过珠帘望向坐在那里批公文的浩旭。她不由陷入沉思，舒缓的烟眉不由地凝在一起，多了几分阴郁。

徐嬷嬷从后门绕进，特意避开浩旭的耳目。她轻手轻脚地走到芷念的身畔，俯下身子悄声道：“娘娘，可芳那丫头死活不肯说。您觉得这事怎么办才好？”

芷念回过头，借着沉水香升起的烟雾，语焉不详地问：“她不肯说，有人帮她说吗？”

“娘娘，您的意思是？”徐嬷嬷拿捏不准芷念的想法，一脸疑惑地看着芷念。她不敢挨芷念太近，固然提高了些许音量陪着小心地问。

浩旭耳尖，听到里面似乎有动静。他使了个眼色给荣公公，荣公公会意走到珠帘那侧往里面瞥了一眼。他凑到浩旭跟前，压低声音禀告：“芷妃娘娘和徐嬷嬷说着话，万岁爷不必担心。”

“她何时进去的？”浩旭批奏折的手一顿，眉宇间透出一丝疑惑。他抬起头，盯着荣公公好一阵瞧。他记得方才并没有在此走动，还是说芷念有意躲开他。

荣公公的脊背冒出一层薄汗，他硬着头皮回答：“或许是奴才刚没看清，徐嬷嬷进去了也不知道。”他一个头两个大，若是芷妃有心欺瞒，他是两头得罪不起。

“是吗？”浩旭的面色一沉，他身边的人竟学会欺骗他。他把笔往旁边一放，温和的眼眸此刻全是质问的波涛。

外面的响动颇大，芷念已听个分明。她撑着身体，勉强地下榻。她倚在门边，掀开珠帘，疲倦地问：“皇上要是心里有什么不满，大可以问臣妾。何必为难荣公公，这么做又为何？”

荣公公见芷念出来，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皇上问他，摆明是不想惊扰芷妃。现在芷念穿着单衣出来，只怕更会触发盛怒！

浩旭敛了些怒气，将视线投到那方瘦削的人影上，心头掠过一阵疼痛。她的脸色卸下妆容后愈发显得剔透的苍白，仿佛风吹过便能带走她。他不习惯这样的改变，于是再开口，语气变得僵硬：“不管你的事，你快回去休息。徐嬷嬷，还不搀扶你家主子。”

徐嬷嬷吓得一激灵，准备伸手扶过芷念往回走。却没料到芷念狠狠地推开她的手，冷笑着开口：“皇上今个不是对臣妾不满吗？生怕臣妾背着您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情。徐嬷嬷不过是来跟臣妾说些颜唯宫的事情，担心惊扰皇上处理公文才进的后门。皇上现在对这点儿小事猜疑，想必是早已厌倦了臣妾。那好，臣妾离开就不会碍着皇上的眼睛。”

芷念说着，泪水肆无忌惮地向下蔓延。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般激动，她一直渴望得到信任。但是反观她身边的人，总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靠近她，给予她致命的伤害。或许她亦是怀揣自己的目的，咆哮着说出这番禁锢的言辞。

浩旭心慌，可不晓得怎样去安慰。甚至连最起码的柔声细语都没有，他笔直地站在原地，嘴角抿成一线。沉默扩散，弥漫着辛酸。

芷念一低头，转瞬跑出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晚风的清凉中已经不见芷念的身影。一如她出现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闯进浩旭的心里。当她离去，也是如此的突然。

徐嬷嬷胆战心惊地唤声浩旭：“皇上！天色已晚，颜唯宫附近多是沟壑。娘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是好？要不老奴带着宫人去找！”她这话虽是试探，但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她一挥手，可燕带着几个宫人慌乱地追出去。

“还不快去找！”浩旭低吼一声，自己终于挪动了脚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芷念漫无目的地跑着，她清楚自己的不理智，然而无法停下脚步。风擦着她的耳朵，呼啸着穿过她满目疮痍的心。宣泄的泪水，像是要把这些年来积蓄的不满通通流光。她做错了什么，她遇到的人真的值得一身托付吗？

其实她自己只是随着命运的漩涡随波逐流，她曾发誓要掌握命运。如今看来，仅是场笑话。她只知道李相和宁贵妃是害死温家满门的主谋，那么亲手杀害他们的又是谁？她口口声声说的复仇，早已湮没在红墙内。

“温菡黧，你到底在做些什么？”芷念痛苦地抱紧头，跪在崎岖不平的道上。这些年来，她以为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铲除一切。结果验证的只有物是人非事事休。她不顾一切地欲要挽回些什么，失去的更多。她很累，仍不能停止浩瀚的历史长卷将她推远。

“娘娘，前面好像是芷妃娘娘？”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芷念的耳边缓缓响起，充斥着难以置信。伴随着脚步声，有人在她面前蹲下。

“哎呀，娘娘。真的是芷妃娘娘！”再一次的肯定令芷念回过神，这么狼狈的自己又是跑到了哪个宫殿前。居然有人认得出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快扶她进门，不然跪在地上，膝盖受不了。”强有力的手，搀扶着她疲软的身子往回走。

芷念膝盖处传来隐约的疼痛，几年前的老伤难不成要复发。她咬着牙挣脱开别人地搀扶抬起头，对上的是一双看尽红尘、依旧巧笑倩兮的眼眸。

“宸妃娘娘？”芷念愣着疑惑，她居然机缘巧合地走到伊人宫。她赶紧整理下妆容，绯红染透了面颊，倒是让她恢复了些许生气。

“傻丫头，还不快进来。”宸妃比上次容易亲近些，招呼了芷念躺在榻上。她亲自动手，用巾帛拭去芷念面颊上的泪痕。吩咐淞柳来了件干净的衣服帮芷念换上，拿来姜汤让芷念驱寒。忙活完这些，她才坐下只笑不语地打量芷念。

芷念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首抱歉：“宸妃娘娘，芷念多有打扰。夜色深了，芷念便不打扰娘娘的安寝。”她不敢直视宸妃，说着便想下榻离开。

“今晚就在我伊人宫歇息了吧，顺便我可以听听你跟皇上怎么了？”宸妃没有丁点儿顾忌，直白地问出口。她美丽的双眸一旦隐射出灼热的温度，与众不同的风情刹那间显露。

芷念不由自主地躺了下去，侧过身子不知从何说起。柔软的贵妃榻上，有种令人安然入睡的气息，慢慢安抚芷念躁动的心。她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过了很久回答：“宸妃娘娘，我和皇上之间，您比我们懂。”

“瞧你这么个机灵的人，怎么说出这样的傻话。我若是能早些懂，不会落到这个下场。芷念，你真的是温家的女儿吗？”宸妃的话令芷念猛地打了个寒噤。

芷念从没有想到宸妃会对她的身份有所了解，她一时间心绪缭乱，不知要不要承认。思索再三，她下定决心清浅地点了一下头：“娘娘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温家的女儿。芷念有一问，娘娘如何得知芷念的身份？”

“你在外头喊，不巧被我听到了。芷念，你应该比我清楚在皇宫里行走如同刀尖上的生活。有时候，不管你的心思如何都不能吐露心声。我说的话，必然有很多人曾告诫过你。至于你心中的猜测，浩旭确实是我的亲生儿子。只可惜，他刚出生便让我送给了当年的皇后。而今他没有对我下毒手，算是顾念这么点儿母子的情分。”宸妃扯开的话有点儿不该说，句句印到芷念的心里，解开了困扰她多时的心中困惑。

芷念迟疑地追问：“娘娘当初为何送走皇上？”

“因为我不喜欢，恨这个孩子的降生。他的存在剥夺了我爱别人的权利，他就像是个恶魔，准备时刻提醒我人生当中的耻辱。”宸妃面色大变，提及浩旭的口吻里满是憎恨。她攥紧了一双芊芊玉手，用力间有血丝从手掌滑落。

芷念从榻上支撑着坐起，睡意全无。她的心莫名地泛开涟漪，直勾勾地审视宸妃。

“你肯定在好奇，这些秘密我本是要带到地下去的。发霉的痕迹，我又如何会想到会对你说。既然话已开口，不妨从直来说。当年的我，在永定是出了名的美人。不仅模样出众，家世虽算不上深厚，但好歹是书香门第之后。青梅竹马的爱恋，我原以为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共结连理。可惜命运难测，我在一次外出的时候碰上了先帝。他见我，惊为天人。不顾我无力地抵抗，执意纳我为妃。坊间传言：皇族宸妃，艳绝天下。他对我是宠也有爱，后宫的女人纷纷艳羡我。可这些在我的心底，远远比不上心爱之人的回眸。”宸妃说到这里，苦笑的面容难得出现一丝甜意。她清清嗓子，艰难地笑语：“听到他上战场的消息，我明白进宫了不得最后一死。然而上天跟我开了天大的玩笑，得知他死讯的当天，我居然有了身孕。我强忍着心头的愤怒，将他生了下来。难道还要我，亲手抚育这个丧失我幸福的人？我做不到！”

星光稀疏，夜已深沉。无尽的斑驳映着宫灯的摇曳，显得那样的卑微。

“那个人，真的死了吗？”芷念难掩哀伤的问题令宸妃大笑出声，“没有，温初华救了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