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织造局,孙晋径直把于新武给领到了书房里,也不茶水招呼,居然自顾自地走到柜橱前寻找着什么。于新武很是有些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只见他拿着一摞厚厚的账册往书案上一放,静静地看着于新武,也不说话。
“不知孙老板……这是何意?”于新武更加奇怪了。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于府台,我就斗胆说了吧,这些账册,就连浙江巡抚也不能看!”孙晋目光灼灼地说道。
“那我就不看便是。”说着于新武站了起来,拔腿就往门口走去。这个孙老板今晚甚是奇怪,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我也没让大人看。”孙晋坐在了椅子上,指着书案上这些账册道,“只是有些事想让大人知道,是为了大人,也是为了鄙人自己。一点私念而已。这点私念待会儿我再跟大人说,同意不同意都在大人。”
于新武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孙晋这么做,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可自己不过就是个新上任的知府而已,更何况还没到任就已经得罪了上官下属,他一个织造局的作坊老板,需要对自己这么恭敬么?再说了,孙晋在杭州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首富,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可生活却并不怎么奢侈,根据自己的观察,他居然喜欢喝白水;这实在是跟他的身份地位不符。
“这样吧!”孙晋拿起其中一本账册,哗哗地翻了几页,“大人也不要看,我念,只拣这两年最紧要的念,我呢只当念给我自己听,大人就权当没听见。”紧接着就仔细地看了一看,然后朗声念到:
“万历十六年五月,新丝已经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全数解送内廷针工局;万历十六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三百三十万两,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五万匹,松江上等棉布二十万匹,解送京师工部,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节;万历十六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同西洋商人谈妥二十万匹的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十一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再次同西洋商人谈妥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一百万两,奉命解送内廷针工局,”说道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看了看竖着耳朵听的于新武一眼,加重了语气,“注:无需向户部入账!”
于新武惊得站了起来!织造局是不是疯了,内廷是不是疯了?仅仅万历十六年一年,光是丝绸就整了将近七百万两银子!我大明朝一年的税赋也不过只有区区不到四千万两!内廷要这么多的丝绸干什么?浙江一边向朝廷哭喊着收不上来税赋,一边又大肆侵吞,丝毫不顾百姓生活之艰难,大明财政之窘境。他豁然明白了,为什么浙江官府要费尽心机地反对改稻为桑,因为这是在断他们的财路,如果要是把粮价给提到五十石一亩,三十石一亩,那他们至少会少分数百万两银子!
孙晋却不看他,而是拿起了另外一本账册,声调也依然平静:“万历十七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当售给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全部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获白银务必押解户部弥补亏空。三月,又接司礼监转上谕,赏千户朱一刀之妻沈氏一万匹。”
他念到这里的时候,在屋顶上耳朵贴着铜管正听得仔细写的飞快的探子不禁手颤了一下,两个人互相望了望,极有默契地忽略了孙晋的最后一句话。
“就念这么多吧!”孙晋合起了账本,“按理说,南京苏州杭州,三个织造局;应天浙江两省那么多的作坊,每年产的丝绸,还有松江等地的棉布,如果有一半用在国库,也能满足我大明每年四分之一的开销。”
“你……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于新武完全愣住了,他想不明白,孙晋为何会对他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说这么多他不该知道的东西。
“大人也别想太多,刚才我就已经说了,一点私念,只想交大人这个朋友。”孙晋脸上的笑看不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昨夜巡抚衙门通告,叫我今天陪大人了解江苏丝绸的情形,那时我并没有想到会向大人说这些。一番琴曲之谈,知道了大人就是那个精通音律的苏南于公子,如此一个书生,在漕运码头上却心怀百姓,知道为他们说话。记得当年苏东坡因为乌台诗案下狱,仁宗要杀他,就因为宣仁皇太后说了一句话:灭高人不详,救了他一命。才为我们这些后人留下了多少千古诗篇。于府台,不是我恭维你,我不想让你这样的大才卷入到这样的官场漩涡里去,损了我们江南的斯文元气,也断了我大明的后路,”说到这,孙晋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精光,继续道,“你于府台能在浊流遍地的官场尚能保持一丝清明,留得一丝善心,做的一手好诗词,实在是不该来浙江。”
于新武听他说的如此意调高远,又如此推心置腹,不由得再次生出知音的感觉,不自觉地道:“孙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做什么?”
孙晋笑着摆了摆手:“浙江的官场有何大人,织造局这边有杨公公,本来这些话是不该我说的。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人既然肯认我这个朋友,那我就说几句衷言。”
“孙先生请说便是。”于新武实在是有些按捺不住,今晚孙晋说话犹如云里雾里,可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再加上他是到了浙江第一个给自己戴高帽子的人,且听听也无妨,看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赶紧让淳安跟建德的灾民把田给卖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孙晋站起身来,两眼紧盯着于新武道,“尽快完事,然后大人就想办法走人,调回京师或者其他省份去!浙江这边,再也别操心了。”
“孙先生这话是怎么说的?”于新武立刻就站了起来,“你是让我同意巡抚衙门的议案,让灾民八石一亩十石一亩把田给卖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孙晋紧接着就接到,“不按这个议案,今年改稻为桑就万难实行。到时候,朝廷要追问的第一个就是大人!就算内阁的陈大人是您恩师也没有丝毫用处。”
“如果这样,朝廷也不会叫我来了,”于新武的态度立刻就变的激昂起来,“于某人之所以在朝廷提出以改兼振两难自解的奏议,就是为了上解国难,下疏民困。多谢孙先生担着干系把内情告诉了我,但倘若因为我知道了内情就置万千百姓于不顾,则我于某人未免也把自己的前程看的太重了些!”
孙晋却并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于大人,说好听一点,您这是不解实情;说难听一点,您这是书生之气。”
“哦?不知孙先生这个说法,从何说起啊?”于新武的脸色开始难看了起来。
“大人只知道百姓卖了田明年就没了生计,”孙晋离他走得近了些,“为什么就不能去想想,丝绸大户买了这么多的田,一年要产这么多的丝,靠谁去种?靠谁去织?”
于新武一下子便愣在当地。
“就像现在许多无田的百姓一样,都是靠租大户的田种过日子,哪里就饿死人了?同样,稻田都改成了桑田,也得要人种,还得要人来采,更要人去养蚕缴丝,最后还是得靠不少的人去织成丝绸——在这个过程中,为了增加织机,也得需要工人;新增加的织机,还需要织工来操作。”孙晋似笑非笑地说道,“大人想想,今年的灾民把自耕的田给卖了,明年无非是受雇于大户田主,去种蚕养桑。人不死,粮就不会断。我大明朝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子民百姓,因为没了自己的田就饿死。”
于新武渐渐地平静下来,低着头想了想,缓缓地开口道:“照孙先生这么个说法,明年那些买了田的丝绸大户都会雇佣今年没了田的灾民?”
“于大人,您自己也不会种田,”孙晋笑着道,“不去雇佣那些灾民,上百万亩的桑田谁去种?”
“那也会像租种稻田那样跟桑农四六分成么?!”于新武逼问道。
这一问,就把孙晋给问住了。答案是肯定的,既然租种了大户的田,收成是定然会上交相当一部分给那些大户们。
“到了那个时候,没有田的人就太多了,都争着去租大户的田种,田主倘若提高租赋,三七,二八,甚至一九,百姓们租是不租,种是不种?”于新武继续问道。
这下轮到孙晋没话说了。的确如此,没田的人太多,就算是一九分,依然会有人去抢着租种,可那个时候,就一定会出现饿死人的情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