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校尉脱口道:“别……”
兖州兵脸色齐变。王放身周三尺之内, 围着五个人。有人伸手就要夺他刀。
王放手腕轻转,刀尖将薄薄的颈皮划出一线血, 满不在乎的一笑。
“女郎死, 我不活。你们看着办。”
鲜血在伤口最深处汇成一大滴, 如同一颗泪珠似的,啪的落地, 溅成一朵怒放的花。
身边几个兖州兵面露惧色,仿佛也被那滴血击中了。
虽然他已是笼中之雀, 但方才挣扎的时候, 已经显出了那股子哀兵必胜的不要命的力量。兖州兵都是身经百战的, 知道有些人看似平平无奇, 可一旦疯狂起来, 怕是将天也能捅个窟窿。
于是不由得朝孟校尉看过去, 目光中传递出忧虑。
孟校尉无奈,喝令:“放了女郎。”
罗敷双脚落地,身体沉重得仿佛要坠到无尽深渊。她用力抬起头, 捂住脸,捂回即将崩溃而出的哭声。
平生第一次, 她感觉离死那么近。
而十九郎呢?为什么他突然间一无所有, 只能用自己一条命,来换她一刻的喘息?
王放手发抖。脖颈上的细伤口开始锐痛。他心里暗骂自己手气不好,抢了柄不干净的刀。
他昏昏沉沉的,双眼警惕扫视周围,说出的话, 自己也觉得飘忽不定。
“阿秦……你别怕,现在他们不敢动你。你走出院子,对……去咱们的马车里……把先皇的那两幅手书,取下……拿过来……”
罗敷含泪点头,一字不差的照着他说的做。走出一步的时候,双腿发虚,好像踩在云端。
兖州兵果然不敢动她。几步路的远近,有人远远跟在她身后。
龚节不甘示弱的也跟上,算是保护。他方才一个疏忽,让罗敷落入人手,懊悔不已。
他故意跟那兖州兵走得肩并肩。两人互相较量眼刀。
罗敷爬进马车,里面还有她编织的一大把丝绦,还有王放“装神弄鬼”的那套行头,还有几匹她手织的精布。
她颤抖着手,取了好几次,才取下那两幅招财进宝的素绢:“孝义持家”,“贞烈洁诚”。
八个少年老成的字,用的是上好的松烟墨,墨迹仿佛新鲜未干,好像那写字的人刚刚放下笔,尚未离开。
她将两幅字卷起来,回到院子里。王放冲她一笑。
“打开,给他们看。”
兖州兵大多识字,甚至认得那字出自谁手——卞巨身边,不乏先皇赐下的各样御笔。
孟校尉皱眉,“殿下这是……”
王放冷笑。短刀仍旧紧紧架在颈间,喉结滚动之际,锋利的刀刃跟着上上下下。孟校尉冷汗满头,眼珠子也跟着上上下下。
“看清了?先皇——也就是我的兄弟——手书为证,秦夫人并非我的妻室,而是抚养我在民间长大的养母。本朝以孝治国,你们若对她不敬,就是打我的脸,就是藐视朝廷,就是……”
他面容转为阴沉,语气里杂了三分暴戾,“……就是羞辱当今太后。等我做了天子,头一件事就是将你们一一清算,是五马分尸还是凌迟碎剐,看我心情。”
孟校尉张口结舌:“太、太后……?”
一顶接一顶的大帽子压下来,砸得他有点喘不过气。这是哪一出?
他脱口道:“这位、不是你夫人……”
王放翻脸不认人:“你哪只耳朵听得她是我夫人了?我何时说了?”
孟校尉有点恍惚,一时间怀疑自己的记忆。方才跟他那两句寒暄,他确实答得含含糊糊、模棱两可,并没有明确介绍女郎的身份……
若女郎是嗣君的妻妾相好之类,他“失手”给杀了,尚算不得什么大错;但……要是他诛杀了“当朝太后”……
看看那先皇御笔,如假包换;再看王放,那眼神冷漠如冰,竟不像是开玩笑。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末等小卒,奉命办事而已。若今日真的跟嗣君结下生死之仇,他日嗣君荣登大宝,自己定然第一个被报复清算……
想想就有点腿肚子转筋。
而且……主公卞巨不一定保他!
王放看他神色,已知大话奏效,喘息渐定,用力眨眼,眨掉睫毛上一滴汗。
他有些艰难地再开口,“阿母……”
似乎是头一次这么叫她。心里想笑。
“阿母,你将先皇御笔贴身收好,这件东西可保你的命。龚节郎将……”
龚节眼看王放落入人手,救出来的希望越来越小,在旁边束手无策,陀螺似的左右转圈,都快转晕了。
况且才听明白,王公子似乎是……皇家血脉?是要去洛阳登基即位的?那为什么还要绑架,他为什么还在拼命反抗呢?又不像是做戏!
他头大不已。听见王放叫他,赶紧撇开杂思,应一声。
王放道:“你们护送秦夫人——嗯,太后,回天水,去通报曾高,以及你们的主公张潭。兖州牧野心熏天,打算扶植假皇帝,来个‘挟天子令诸侯’,蚕食天下。你们沿途示警,让各路人马做好准备。要是能一块儿发兵勤王,把我救出来,那是上上大吉……”
孟校尉听着听着,脸色愈发差。这“嗣君”好大胆子,居然公然诋毁卞巨,还……还旁若无人的摊派,策划什么“诸侯联合发兵勤王”?
咳嗽一声,厉声道:“殿下!既然夫人是嗣君义母,那更当一并还京,哪有随意外出的道理?”
王放挑衅地瞪他一眼,脖子上的刀刃再进一分两厘,刚凝固的血又涌出来。
孟校尉闭嘴,一个字不敢说了。
王放朝龚节送去一个坚定的眼神,简明扼要地再总结一遍。
“第一,立刻快马回天水,一刻不许耽搁;第二,秦夫人不得有丝毫差池。能做到吗?”
龚节思忖片刻,敛袖躬身,朝王放深深一拜。
“公子放心。某定然不负嘱托。”
然后对罗敷低声道:“夫人,快走吧。”
罗敷含泪点点头。她如何舍得把十九郎一个人留在虎窟里,可是……
方才一番性命惊魂,她也悟出来了,倘若自己留在卞巨手里,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郎,平白就是一个要挟王放的筹码。
可他身上伤痕累累,满是淤青,从脖颈到手腕都在滴血!
王放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儿,轻松笑笑。
“阿母莫担忧,他们自会派人服侍我。”
说完还转了目光,确认一下:“是不是啊,老孟?”
孟校尉哪敢说不是,咬牙切齿点点头。
“殿下能把刀子放下来了吧?”
王放丢个眼神,“先让夫——让太后走。”
罗敷顺从点点头,可总觉得头顶有个无形的楔子,将她钉在原处,一步迈不得。
她忽然哽咽,千万句想说想问的话,脱口而出的只剩一句。
“你……你别干傻事,等我回来救你!”
王放凄然微笑:“你最好别回来。”
罗敷还要说什么,手臂一紧,龚节将她拉离了那个无形的楔子。没使多大力,她却挣不脱。
“夫人!只怕兖州兵马的增援赶来了!再不走就晚了!”
天水兵里有眼尖的,已看到远处大路尘埃飞扬,不似春耕农民的足迹。
等大军包围,管他什么天水兵,什么秦夫人,全都得一锅烹了!
已有人飞快地牵出马车,“夫人上车!”
半扶半推的,将罗敷送上车。一个健壮小兵跳上车,用力抽一鞭子。车身即刻转弯。其余天水兵跑步跟上。
客店的篱笆和栅栏从眼前掠过,挡住了王放的身影,几只鸡鸭四散惊走,远处村落里袅袅炊烟。
罗敷抹了一把眼泪,轻声抽泣起来。
两副先皇手书,眼下是她唯一的护身符。揣在怀里嫌太大,塞进袖子里,又怕掉出来。更不敢装进包裹,只怕丢了,或是让人抢了。
她想了想,放下车帘,角落里抽一根宫绦,掀起素色麻裙,将两幅素帛卷好,一边一个,绑在自己大腿上。
马车愈发颠簸。依稀听得外面天水兵互相提醒:“东面有兖州旗帜!转小路!”
罗敷心慌。倾起身子,用力抓住板壁上凸出的把手,稳住身子。
外面脚步声愈发凌乱。突然有人报:“龚郎将,西面有不明兵马接近,大约两百人。”
一队天水兵心知肚明。王放用性命的威胁,给他们换来逃脱的机会。然而能逃多远,能不能顺利长途跋涉回天水,全看他们的本事和造化。
龚节下令:“取弓箭。”
二十个人,分出一半,十个人脚步稍慢,落在后面,手挽长弓,箭囊栓在腰后,如临大敌。
车帘忽然掀开,罗敷神色迟疑,说道:“郎将且慢!”
龚节回头:“夫人何事?”
她理顺思绪,快速说:“那些前来‘增援’的兖州兵马,并不一定认得我们。那个孟校尉,派人出去报信之时,还未曾和你们照面,也就不知道王公子身边有天水军士护送,对不对?”
龚节一怔,点点头。
“所以咱们只装作寻常旅人,不慌不忙的在路上走,他们未必会怀疑咱们是跟王公子一路,对不对?”
龚节惊讶地看她。他习惯了冲锋打仗,对于如何“掩人耳目”、“逃之夭夭”,并没有受过太多的训练。
“……夫人说得有理。”
一个手势,让手下收了弓箭刀枪,大家低头慢慢走。
不多时,前方树林里旗帜招展,木叶分拂之声由远而近,一队车仗迎面而来,数百精兵分走左右两侧,铠甲熠熠发光。
众寡之势悬殊。龚节低声提醒:“别紧张!低调!”
但原本是雄赳赳的卫兵武士,头一次忍气吞声扮路人,多少都有些不习惯。况且训练过的军士,姿态步伐都跟寻常人不同。刻意低头含胸的姿态,像是一个个身板僵直的痛风病人。
更别提,这些人布衣下面都披着软甲,手里绰着刀枪弓箭等武器,一看就不是出来种地的。
罗敷觉得马车停了。外头一个趾高气扬的声音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属下?车里的是谁?”
“嗣君”寻获,孟校尉第一时间向外报讯。这些兖州兵马匆匆赶来,虽然不知“嗣君”的具体情况,但出于谨慎,对于路上遇到的陌生军士,自然要多加盘问。
只听得龚节在外面答话:“我们是……天水张公属下。奉命护送……护送一位夫人回天水。”
罗敷在车内听得紧张,手臂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龚节也许是个合格军校,可却没有糊弄人的天分。这句话说得吞吞吐吐,语焉不详,连她听着,都觉勉强。
她跟王放相处久了,也近墨者黑的悟了不少吹牛之道。她想,倘若是王放在彼,定然会极尽花言巧语,眨眼间编出以假乱真的细节,再来几句软硬兼施,让对方半信半疑,不好意思再多嘴质询。
可龚节这句直来直去的话,明显引起了对方盘问的冲动。
又听有人问:“天水张公的夫人?没听说有来自晋阳的啊——莫非是刚娶的新妇?怎么护送的卫队,才这么点儿人?”
龚节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了。
罗敷急得鬓角冒汗,朗声道:“君子勿要乱猜。妾是天水张公一位属下的远亲,此去投奔亲眷而已。晋地太平无事,何须重兵护送?——龚郎将,话说外面是何人军马,怎么把咱们当贼似的问来问去,莫不是劫道的匪徒,看我弱女子势单力孤,打算谋财害命?”
这番话似真似假,以进为退,连消带打,学到了王放的三分精髓。
外头的人果然赶紧澄清:“夫人多虑。在下不是匪徒,我等是奉……”
但兖州兵也不全是傻子。这句话说了一半,似乎是让人制止了。过得一刻,外面换了个声音。
“既是天水女眷,我等自该让行。但夫人有所不知,今日晋阳地区出了件大案子,听说是有强盗流窜作案,劫持妇女。我等只怕夫人是被强盗所劫,被迫发声澄清。我等若轻易放过了夫人车马,岂非遗恨?所以不得不多问两句。”
罗敷心跳砰砰快,看来对方也不是吃素的。
她立刻说:“妾一路上没遇到半个强盗。外头的这些军士都是自己人。将军们大可放心。”
外面的人笑道:“既然如此,夫人请赏脸出来见一面。我等若见夫人安然无恙,自然会以礼放行。”
话说到这份上,罗敷不出去也不行了。她心中有数。对方大约是害怕“嗣君”被人藏在马车里往外逃。
她又不是什么千金贵体,不怕抛头露面。略略整理衣裙,擦掉脸上泪痕,摸出小镜子,飞快补了一抹胭脂,便跨出车厢,扶着龚节的胳膊跳下地。
日光耀眼,田垄间点点翠绿。但见一彪军马岿然矗立——整整齐齐的,都挤在大路和田垄上,没一个踩进秧苗地的。
这里不是兖州地界,兖州兵也行事低调。只有三两面小小彩旗,上面绣着个不起眼的“卞”字,表面这队军兵的身份。
几个小头目——无非是领军、裨将之类——见车里果然下来一位妙龄女郎,姿容隽美,神色坦然,果真像是个大户人家宅眷,不似心中有鬼的神色。
再有人近前进步,往车厢里一看,确认并无旁人。心中的疑惑尽去,躬身行礼:“多有冒犯,夫人莫怪!军校,放行!”
罗敷还礼。正要踏进车去,只听得马蹄声槖槖,一员银袍大将分开众兵,迎了上来。
他身材瘦长,面色苍白,一双细长眼当中,射出精悍锋锐的光。
一个大夫提着药箱,小碎步跟在他身后。
罗敷轻轻“啊”了一声,如同五雷轰顶,慌忙回头掩面,已经晚了。
卞巨又是惊喜,又是疑惑,下马问左右:“咳咳,这不是邯郸秦夫人么?怎么……用上了天水的卫队呢?”
*
王放昏昏的做噩梦。眼看天水众兵护着罗敷远去,他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让几个大汉七手八脚的抬进客店。孟校尉十分礼貌的命令那店家老翁,收拾出最好最干净的一间房。
他喃喃的怒骂:“我不是……认错了……”
可惜已没人听。
他心里只剩下后悔,像白马寺敲钟的木槌,一下下砸在全身。为什么偏偏这一次忘记带手套!
手套他从小戴,遮起那片让他不安的标志,却让他变得与众不同。倒也不是为了隐瞒什么——孩童的心思接天通海,总觉得自己是世间最特别的一个。也许他是沧海遗珠,也许他是豪门弃子,也许过几年,便会有仙人接他到天上去飞升。
然而随着年龄渐长,任何人都不情不愿地接受了“其实我只是个寻常人”的念头。没有凤车銮轿来接他,没有五彩祥云飞到他脚下。反倒他觉得,在白水营里那种无拘无束无法无天的日子,才是他最想要的。
于是慢慢的,手套变得不那么要紧了,偶尔也会忘记戴。更何况,遇见罗敷之后,她很快就心直口快地对他那片胎记做出了评价:“不丑!”
他心中那片小小的沟壑被填平了。既然不丑,遮盖作甚?
眼下看来,也许从那日起,他就注定了后半辈子不得安生。
左手已起了大片燎泡,让人上了药,不要钱似的,清凉贵重的药膏,糊墙似的给他糊在手背上,缠得紧紧的,让他难以动弹。
颈中的伤口——不止一道——立刻开始红肿发炎。他运气欠佳,抢来的那把短刀不知多久没擦了。
孟校尉急得团团转。他只是一介鹰犬,手里只有粗糙的军中伤药,只得指挥着几个手下,胡乱给他清洗包扎。
又从附近村落里请了个老中医,把脉灌药扎针。但过不半天,王放体温渐热,脸蛋潮红,还是发起高烧来,整个人成了炉子里一块通红的炭。
耳中依稀听人告诉他:“殿下且忍一忍……臣等已派人去延请名医,明日便可转移到条件好些的去处……”
还自称“臣”!王放胸中一串脏话,骂不出来,干脆听天由命。
再醒来时,似乎确实是换了个地方。但见窗案素净,墙壁刷得粉白。身下的床铺柔软丝滑,熏了上等的檀香。室内装点了新采的芍药花。窗外透出晶亮的阳光,化作一个个光点洒在花瓣上,无风自动。
他瞳仁漆黑,目光无意识地追随那些光点。忽然天色转阴,日光和他玩起了捉迷藏。他闭上眼。
他依稀记得被灌了一晚上的药。左手几乎被绑在身上,动弹不得。艰难伸出右手摸摸额头,仍然烫得吓人。
他心中念念有词,背两遍乘法口诀,又诵了半部《四十二章经》,还好,没给烧傻。
拿起床头架子上的一个小陶碗,翻过来,底下刻着某某官驿的字样。他心里有数,把陶碗放回去。
手中却无力,那陶碗碰到架子边缘,咔嚓一声,碎在地上。
王放苦笑,余光看那陶碗碎片的排列形状,四反两正,恰好是个六爻之卦。
他眼中微微亮了光,挪过半个身子,混混沌沌的给自己算了一卦:震上艮下,是为雷山小过,意喻有志难伸、龙困浅滩,诸事不利,凶。
他大为气馁,便想作弊,伸手去翻最后一片,想给翻成时来运转的“风山渐”。奈何差着一寸,横竖够不着,差点就骨碌碌滚瓜溜油。亏得最后一刻,手臂牢牢环住栏杆,才金鸡独立地横在了床边,半个身子悬空,却怎么也挪不回去了。
门外的人听到了动静。几个窈窕侍女推门而入,看到地上陶碗碎片,一人连忙蹲下收拾,碎片盛在衣襟里,带了出去。
另外两人跪下行礼:“拜见君上。妾等服侍殿下起居。”
作者有话要说: 雷山小过:周易第62卦上震下艮
风山渐:周易第53卦上巽下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