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中山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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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绣关门, 邀功:“夫人,把他赶走了。”

罗敷点点头, “嗯”一声。迅速把那帛书藏回去。

也是奇怪, 王放一离开, 她也就没那么伤心了。捏捏明绣的手,表示安慰。

她大致能看出来, 明绣对谯平,大约有着些女孩子特有的好感爱戴。但两人出身太悬殊, 明绣也从没肖想过什么。

只是今日谯平被迫离开, 离开时面容郁郁, 明绣定然第一个没好气。刚才在她这里收拾东西, 边干活边哭, 罗敷自然不好问她为什么哭, 她倒自己先开口:“今儿真是吓着我了,还以为会有大军打进来呢!不过十九郎这事儿做得实在不坦荡,他以为是过家家哩!夫人, 待会儿我可能忍不住揍人,你别拦着, 我一定会到院子外头去揍, 不弄乱你这儿东西……”

絮絮叨叨的,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说着说着又哭了。

罗敷决定给十九郎一个面子,信手拨弄着一堆堆摊开的衣物,说道:“明天再走也行。反正……”

她忽然目光定住。门口铺着那块五颜六色的锦帕, 是王放“逃走”之前抛下的。那锦帕她日日带在身上,方才行礼时不慎落地,让卞巨拾起来,又让王放收了回去。

此后一连串猝不及防的变故,她伤心慌乱之下,居然忘记向他讨要回来。

她拾起来,打量锦帕上那四不像的中山狼,心中腹诽,还真跟十九郎挺配,小中山狼。

忽然想起什么,问明绣:“听说卞巨认得这帕子纹样?”

明绣赶紧出去打听,过不多久回来,满脸的嘲意。

“嗯,那姓卞的口口声声说认识这纹样。但依我看哪,夫人,那家伙嘴里没真话,多半是信口胡说,骗咱们信任。但他也算计得不妥,现在满营上下,谁信任他?……”

罗敷却觉得不尽然。以她跟卞巨短短片刻的照面,她觉得那个人并非是“毫不利己,专门损人”的坏蛋,而是个事事留有余地的圆滑阴谋家。

他临走时坑了王放一把,给白水营埋下了一颗内患的种子——并非无意而为之,而是有着明确的目的:给他自己减少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

而王放呢,情知覆水难收,非但没有表示愤慨追究,反倒剑走偏锋地请教了锦帕的问题——为了弥补那丝毫的歉意,卞巨大约没有说假话的动机。

况且,即兴编这么一段谎话,对卞巨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反倒会把王放彻底变成敌人。

而现在,两人并未翻脸,而是维持了一个表面上的友好合作。说明卞巨和王放,这一老一小,某些事情上的心思,却是一致。

罗敷知道自己见识有限,也只能推测出这么多。命令明绣:“不管他有意欺瞒也好,无意撒谎也罢,那也把他当时说的话,原样跟我重复一遍。”

明绣只好照办,撩撩刘海儿,回忆:“说是洛阳官办锦署里的花样……三四年前……异族神兽……作为赏赐……不知为何流落民间……”

一边说一边摇头,显然她自己完全不买账。

罗敷却被这寥寥几句话吸引了。异族?她所知的唯一异族,叫做匈奴……可也从来没见过,不知道是三头还是六臂,穿不穿衣裳,用不用织锦。

三四年前……正好是东海先生失踪的前夕。

而她从小便听说,洛阳的官办锦署,承接着天下最复杂、最精美的织锦任务,所有成品均为限量,所有工艺秘不外传。

无怪这锦帕复原起来如此艰难,耗费了她多少心血和汗水。

罗敷既觉心酸,又颇自豪。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居然得以窥探到天下最高深的纺织机要。

那么,是谁最可能拥有花本,又是为何冒着被处罚的风险,将花本交予东海先生呢?

东海先生失踪前后,可曾去过洛阳?

他的失踪,和这位拥有花本的人,有无关系?

这花本的主人,会不会是将东海先生勾引走的那位“珍宝”?

王放又为何……将这花本还到自己手里?

只有这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罗敷觉得显而易见。这是明明白白的恳求她,别走,留下来帮他找出花本的来历。

她忽而心软,想着,要么再最后帮他一把,毕竟他对东海先生的亲情不假。方才那一番话,算是肺腑之言,也似乎没有要害她的谋算。

却忽而心硬。王小公子谋略过人,诡计多端,什么难题解不开,还用得着她一介民女帮扶相助?

她竟而为难了好些时刻。捧着那花本,盯着上面的中山狼,手指忽然触感特异。

她屏住呼吸,从那花本纹路里,拉出一张小布条。

上面五个字:“半夜来找你。”

罗敷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这竖子胆大包天,不知他如今在风口浪尖上么!

赶紧把布条攥在手里。左右看看。

明绣来催她:“夫人该就寝了……”

才惊觉,月已高升。此时已近入冬,日头极短,漫漫长夜,时光难熬。

罗敷睡不着。她却不知,在数十里外的荒郊驿亭,有人却也没睡。

卞巨披了貂皮袄,挑灯夜读。

他生性多疑,除了腰间配宝剑,肘后带小刀,更有两个带刀侍卫立在左右两侧。这两人,不像寻常保镖一样站在主人身后,而是都跨步向前,立在他眼目所及的范围内。

他心有旁骛,兵书枯燥,看不下去。

倒不是怕方继缓过神儿来,伺机报复。他其实随身没带太多大军,多数人都在黄河沿岸待命。对付一个方继,用不着动用太多的兵马粮草。虽然是在冀州地界上,但他自诩安排周密,完全可以做到全身而退。

也不是担心白水营那边会有什么变故。如果说白水营是棵风中摇摆的小草,他兖州牧卞巨就是参天大树,旁人不管做什么,也无法撼动那棵大树的根基。

但要说他全无挂念,也不尽然。白水营那位秦夫人,惊鸿一瞥,已见绝色。虽无华丽衣饰,素骨已是珠月;虽是小家碧玉,别有风韵翩然。

卞巨自诩见过美色无数。他并非那不懂欣赏的蠢汉,每个女郎都能看出她独特的美来。而今日见到的这位,美而聪,聪而慧,慧而黠。

他畅然而乐。方琼这么个头脑简单的绣花枕头,不栽在她手里才怪!

又想到,她夫君一去不回,杳无音信,怕是已成寡妇。乱世征战,老幼妇女皆沦为可掠夺的战利品,何况一介寡妇?

若就此放手不管……

迟早哪一日,白水营静悄悄的覆灭在兵隳混战之下。这么个秀美绝俗的俏寡妇,不知便宜谁。

想想就生气憋闷。

他做人崇尚效率和实用,从来不在乎什么贞烈名节。骗道学先生的玩意儿。

他轻声唤过一个偏将,命令从这为数不多的随身兵马中,再拨五百人,带粮草若干,驻扎在左近某处,等候他的将令。

偏将不明他意:“主公这是……?”

卞巨轻声冷笑。白日里,他提出,要拨调一千军马驻在白水营,帮他们抵御外侮。让那个小王公子干脆利落的拒绝了,理由是养不起。

卞巨心口堵着一口气。不是因为被王放看穿了意图——那意图简直昭然若揭,连傻子都能猜透三分——而是因为,王放居然敢对他说不。

他踌躇满志来到白水营,原以为会收获一个听话的小同盟,将来可以为他所用。

未曾想这个黄口小儿,居然敢翻脸不认人,利用完了他卞巨,抹抹嘴巴就走!

难道他不知,只要欠下他卞巨的人情,就算是等到地老天荒,迟早要还?

偏将还恭谨地躬身等在身边。他写一纸令,低低吩咐:“白水营新推幼主,诸事不稳;且幼主已失威信,不足以服众。我推断,不出一个月,白水营必出内乱。到那时,你们奉我之令,如此如此……”

罗敷听到熟悉的房门振响。还是决定把王放让进来。反正她明日就打包走人,跟他说两句告别的话也无妨。

王放关上门,除了鞋子,朝她作揖,然后俯身,将灯烛挑亮了些。

今日她的房间里空空荡荡,也没铺席,也没备案,更没有瓜子点心蜜糖水。两个箱笼收拾得整整齐齐,就连床铺上多余的枕头被褥也撤下了,仅留竹席麻单。一间屋子徒有其表,已失却了往日的生活烟火气。

王放觉得凄凉,眼角微酸,想起第一次潜进她房间时的光景。

眼睛扫了一圈,没看见他抄的那些书,想必是已让她打进行李了。他又转而为笑。

开门见山:“阿姊,有件事,你得帮我。白日里阿毛赶我,我没来得及跟你说。”

罗敷轻轻哼一声。不理他。说得好像她一定会点头答应似的。

帮他做了这几个月的主母,还不够?

王放脸微微一沉,轻声说:“至少你今日还是我继母。你孩儿求你有事,若件件回绝,未免绝情。”

罗敷无语,回敬一句:“没见过半夜溜门撬锁,钻继母房间的。”

王放自嘲一笑:“今日是最后一次。以后我再想显摆手艺,也没那个机会。”

她无言,想起诸多深夜中往事,点点头,指着地上软垫,让他坐。

一声轻响,他把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却没坐。罗敷这才注意到,他也提了个不小的包裹,里头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什么。

她半是打趣,半是嘲,笑道:“怎么,你要跟我一块儿离家出走?”

王放摇头,睫毛微颤,灯火下,像张翅欲飞的蝉翼。

他突然恳求:“罗敷阿姊!你……你别走。”

罗敷从他手中把袖子拽出来。这是他第几次开口挽留了?深夜冒险前来,就为这句话?

她耐心说:“我不走,留在这儿做什么?我扮夫人,本来就是权宜之计,倘若你阿父再无音讯,我迟早让人看穿身份,连带你……”

王放难得的打断她:“你答应过,帮我寻找阿父的。”

罗敷愕然:“……我答应过吗?”

他理直气壮,“当然了。那天……”

振振有词的说了个年月日,几时几刻,“……你亲口说的。”

罗敷可没印象。论信口雌黄捏造事实,比不过他。

她不在往事上浪费时间,转而有些冷淡道:“我以为你早不在意你阿父了呢。”

王放蹙眉,唇角翘起个僵硬的弧度,看着她,说:“我自然是在意的。我还知道,若没你,我一个人,也许一辈子都寻不到他的一点线索。”

罗敷忽然也狡狯起来。眼下他是劝白水营的“主公”,唯独她的话,也许还能听进去。她不能浪费了这个机会。

她想了想,松口,说道:“要看你明日的表现。若你从此能将白水营带上正路,我可以留下来帮忙。但……”

余下的话,她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今日发生这么多事,她紧张疲惫之外,另有些畏惧之情。从今天开始,怕是要重新认识一下十九郎。

明日,若他仍旧在那条野心和算计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罗敷觉得,她没那个胆量再陪下去了。

就算有些许舍不得,又如何?她做人有底线。不敢强求别人按她的喜好来做事,但最起码,对待她所不能接受之事,她得表明自己的态度。

若不然,她跟一团陶泥有什么区别?别人想把她捏成碗就捏成碗,想搓成壶就搓成壶。也许还是个歪斜漏水的丑壶。

她下决心,缓和语气,补完后半句:“但若你再胡闹,我不奉陪。”

她说完一句话,抬头一看,王放眼神跟她一触,随后迅速躲开。

她忽然心慌。满以为他会满口答应,说什么“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敢了一定听阿姊的话。”

她不由得追问:“行不行?”

王放没答,灯火下凝视她一双黛眉,眉尖若裁,尖细细的拨人心弦。

他忽然开口:“阿姊……”

声音有些口干舌燥。罗敷直觉,觉得知道他大约要说什么,轻转身去,嗫嚅道:“我倦了,不想聊天。”

王放声音滞一滞,不屈不挠的继续烦她:“阿姊,我就问你件事。”

她静一阵,才答应:“说。”

“你现在,有多讨厌我?”

出人意料。罗敷一时间忘了“讨厌”是什么意思,“我、我没……”

说两个字,又觉不妥,明明是应该怨恨他的。难道他做的这些事,心里的这笔账,就一笔勾销了不成?她又不是老病健忘!

可要直接说“讨厌你”,又未免伤人心。她一张尖牙利嘴,平素损人多矣;唯独此刻,不愿对一个众叛亲离的小郎君落井下石。

王放见她不言,轻声提示:“譬如我要是落水了……”

罗敷微松口气,毫不犹豫答:“我当然救你。”

她虽心硬,良知尚可,倒还没讨厌到想要他小命的程度。

他又问:“要是我让坏人关起来了,你捡到钥匙。”

罗敷不由得抿嘴笑,“那我放你出来。不过你若是因为干坏事被关了,我……我就等几日,再放你。让你吃几天苦头。”

“那、那若是我生病了,没人熬汤药。”

罗敷轻呸一声,“晦气。我给你熬还不成?”

她恩怨分明。又不是木头人,他以往对她几乎百依百顺,她也不能装没看见。

王放愈发喜悦,最后问:“那要是我请你别走……”

陷阱在这儿等着呢。罗敷咬定牙关:“不答应。”

王放唇角抿了一抿,眼中闪过不甘心的光。

他硬邦邦的说:“假如我不许你走呢?”

罗敷警觉,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卞巨的脸。

指甲用力一掐腰间香囊,“你什么意思!”

王放好像感同身受,也猛地一激灵,垂眸盖住眼中光芒:“……没什么。我只是担心,白日里,卞巨见你一面,若是他惦记上你……”

罗敷神色淡漠,答:“你不是说,那人老家在兖州,出门一次,劳民伤财,不会轻易过黄河吗?再者,就算他真惦记我这个小家民女,谯公子是他的新附之臣,只要稍微开口劝谏两句,卞巨定然会给他这个面子。”

王放淡淡笑一声:“也是。阿姊考虑周全。那么,请你……”

他终于不再旁敲侧击的开口讨嫌了。带来的包裹打开,才看到满目玄色,绮绣折叠,加上鞋履、冠弁、织锦绶带,竟是一套十分正式的深衣礼服。

王放平时穿衣打扮,多是粗布麻衣,从来没讲究过。一件衣裳要么穿坏,要么穿到捉襟见肘,露手腕脚腕为止。

他见她惊讶,微笑着解释:“明日我就当家作主了,总不能还随随便便的一身童子装束。既不庄重,也显得对大伙不尊重。这身衣冠,是阿父早就备好,准备在我二十岁冠礼时用的。现在只好提前拿出来穿。但我试穿了下,袖口和肩膀,还有襟裾的尺寸,都有点不太合适……”

他抬头,目光真诚求恳:“能不能帮我略改一改?我知道有点急……”

罗敷将那深衣欣赏了一刻,淡淡道:“拿到织坊去找人改就成了,用得着大半夜的找我?”

王放不气馁,一套衣冠搬到她的空床上,说:“大伙眼下都讨厌我。我要是半夜把人从被窝里唤出来……我怕被人在领子里留根针。”

话里透着凄楚,语气却仍是故意做出的满不在乎。说话的时候唇角带笑,仿佛知道她不忍心拒绝。

她果然心软了。要么说没妈的孩子可怜,衣裳都没人给拾掇。

她将那套衣提起来,扫一眼。世家规矩,男子成年加冠,冠礼隆重,通常很早就开始做准备。东海先生世族出身,对他自己的养子,自然也不例外。

但他这个阿父当得也挺随意。给儿子准备的这身冠礼服,料子虽好,却是按照市面上的通码做的,街上随便找个少年郎,不论肥瘦,大约都能凑凑合合穿进去。

既不能预料他二十岁上的身材,干脆一切随缘。

罗敷对裁布缝衣之事极有经验。知道王放生得挺拔,肩宽腰窄,瘦而不弱,脊背处收得很紧。再穿这种厚重深衣,稍不合身,动作之下,便是腰间腋下褶皱堆积,就成麻袋。

罗敷不禁暗笑。难怪他忍不住来找她呢。

人靠衣装。王放明日若套着个麻袋出现,未免惹人耻笑,何来威信可言?

他若全无威信,说出的话没人听,白水营岂不又成了乱粥一锅?

她觉得做事最好有始有终。既然还在“主母”的岗位上,那就尽到责任。

况且,在白水营几个月,也多少对此地生出眷恋的感情,不愿它就此一盘散沙,走下坡路。

她重新打开行李,找出布尺、剪刀、粉线袋,身上摸出针线包,都摆在梳妆台上,认认真真看了王放一眼,诚心诚意地嘱咐一句:“我帮你改衣裳。但愿你明日开个好头,不求像谯公子那样兢兢业业,也别再做……让大家寒心的事。”

王放目光闪烁,没有立刻回应。慢慢走到她身前站好,伸开双手。

中衣袖子挂在肘后。罗敷突然注意到,黯淡灯光下,他胳膊肌肤上,一大块一大块,满是未褪的乌青。

她倒吸口冷气:“谁……谁掐你了?”

他心有余悸地一笑:“兖州的秋后毒蚊子,一个个有黄豆大,简直要人命。”

罗敷半信半疑,知道再追问,他也不会说。

“疼不疼?”

“平日里不疼,但用力按,也许会疼。要么你试试?”

语气中竟而有邀约的意思。他的生辰八字有何特异,难不成是五行缺摸?

罗敷才没有折磨人的兴致。就当没听见这话,轻手轻脚,挑着他肌肤完好的地方,抬了一抬他的手臂。

抖开布尺,一端轻轻按在他肩膀上,拨开他的碎发。这才觉得,距离第一次看见他,似乎长高了不少。记得跟他同骑驰骋的时候,她头上簪子还扎过他下巴颏儿。现在呢,她暗自估算一下,大约只能扎到他脖子根儿,简直危险。

她忽然想,懒蛋以后能长这么高吗?

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不长个儿了呢?

以前她在家时不少量体裁衣,但从没做过正规深衣。也给男子裁衣,但裁的都是懒蛋的童衣。

但她聪慧,一手拿布尺,一手掀起王放那件衣,灯火下仔细研究,反复比对,确定不合身症结的所在。

轻手轻脚的,布尺沿胸膛最阔处绕一圈,合拢,别上一根针,作为记号。

再一抬头,罗敷奇怪:“怎么出汗了?——别怕,针扎不到你的。”

王放正眼不看她,盯着梳妆台上剪刀尖儿,声音发热,答:“举手太久,累。”

她在他双臂上轻轻一拍,示意手可以放下。

他擦擦汗,飞快低头瞟一眼,看到洁白耳垂明月珰,一双纤手在他身周一寸内摆弄。若有若无的梨花膏香气绕着他飘。他又闭上眼。

然后布尺往下,绕腰再一圈。罗敷知道,王放那件深衣腰围太阔,以致束带之后,衣襟不正……

刚碰到他腰带,他却烫了似的躲开了,一下子跑好远,灯火下脸红过耳,可怜兮兮地说:“痒。”

罗敷嗤笑。她没多想。以前也给舅母、懒蛋阿弟、乃至邻居姊妹们裁衣裳的时候,没见过痒痒肉如此发达的。

她招手让他回来,“你放松就行。以前织坊的阿婶们没给你量体裁衣过?”

他挪着步子过来,委屈来一句:“只有你碰的痒。”

这是故意气她呢?她也利落,抓起现成的深衣,往他肩上一披,腰间用手用力一束,没等他叫出痒或者疼,手感已经量出了宽松的幅度,连布尺都不用。

“喏,没碰着你吧?”

王放点点头,讪笑:“其实,其实你也可以多试几次,我习惯了就好了……”

罗敷头也不抬,“没那个工夫。要改的地方不少,你听听现在时辰,我得忙半夜呢。”

她在地上铺张旧床单,跪坐下来,要改的深衣摊在床单上,用手丈量。接着拿剪刀,挑选着特定的线脚,将布料慢慢拆开。闻到衣箱里的龙脑香气。

王放手脚勤快地把油灯拿近,一缕暖热照在他面孔上,如同剔透的玉。

罗敷取出粉线袋。绸布袋子两头束扎,里面盛着石灰粉,一根丝线贯通其中。丝线抽出来,在布料上轻轻一弹,便留下一条干净细致的石灰线,作为缝纫的基准。

王放大惊小怪地评论:“妙啊,没想到石灰还有这等用途……”

改衣比缝衣简单得多,况且以王放的修长身材,只需改动,不需拼接,对罗敷来说,闭着眼睛都能做。

王放目不转睛地看,神色赞叹又羡慕。女郎似乎身带魔力,一旦沉浸在针线机杼当中,就全身发光,连一根发丝都成了珍品,像是天下所有穿衣之人的庇佑之神。

他想帮点忙,却发现无忙可帮。她飞针走线的,他离得太近都害怕被扎着。

他便拉个垫子,跪坐着静静观察。仿佛能从她双手中看出兵法来。

倒看得罗敷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你可以先去休息。”

“母上尚在劳作,孩儿怎敢独眠。”

脸上笑嘻嘻的。给他点好声色,马上不知进退,仿佛又变回那个万事不萦怀的熊孩子。

罗敷轻轻白他一眼。最后一天扮主母,他爱怎么玩怎么玩吧。没妈的孩子是棵草,童年无趣,过家家也没人陪。

她将线脚收尾,收起针,布料捧到嘴边。唇碰到衣领边缘。王放忽然伸手拦,“等等!”

她齿间噙线,诧异抬眼。见他脸色微红,盯着她一双精致的唇,似是内心挣扎,不敢开口。

见她佯怒,才低声问:“有无胭脂?”

什么?

罗敷皱眉不语,刚要白他,才意识到,他是怕她唇上胭脂,沾上新改的衣领——那样就确实丢人现眼了。

她一笑,小虎牙轻轻将线咬断,一点胭脂没蹭上。

她飞针走线多了,什么样的衣裳没做过,还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布料正要离唇,突然王放在身边惊叫一声,轻轻推她一下,作势一扑,“呀!老鼠。”

她吓得一个激灵,蹭的跳起来,连退三步,又点一盏灯。这才看他抚胸摆手,笑道:“看岔了。原是床单晃动的影子。”

罗敷松口气,放下灯才发现,方才跳脱得急,衣料就在嘴边,手忙脚乱的,唇上胭脂还是不可避免地沾在领子上了。

还好衣领是深色,胭脂又印在内层,从外面瞧不出。

她微有愧疚,用指肚反复捻擦。胭脂颜色是浅了,只透了淡淡栀子香,擦不掉,只能等以后浆洗。

但看王放笑嘻嘻的,显然毫不介意,甚至颇有得色。一把接过,慢慢解下外套,将改过的深衣披在肩上,轻轻一笑,仿佛忘记了刚才的悒郁。

“多谢阿姊。你的手艺出众,这衣裳我觉得也不需要试。但……穿来让你看看。你没见过我穿这么正式的衣服吧?”

深衣穿着不便,原本是给那种僮仆成群的贵人设计的。罗敷也只好站起来帮忙,里面两层,外面一层,给他系了绶带。这回他倒不嫌痒了,低头看她额发,反倒笑嘻嘻的,脸上全是穿新衣的喜庆,就差开口跟她讨压岁钱了。

他非要穿全套。最后捧出一顶七寸长冠,低头躬身,撒娇似的说:“给我戴上。”

罗敷无语。他若跟她同龄,今年满打满算十七虚岁。就算按照他吹牛的版本,十九岁,总之都还没到戴冠的年纪呢,着什么急!

然而他非要臭美,倒也无伤大雅。反正也帮他试穿这么多了。她算明白什么叫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

于是伸长脖子踮脚尖,小心翼翼的帮他束了发。顶发挽成小圈,丝绦缠绕缚牢,手挽发尾,一圈一圈的绕在周围。细细的指尖掠过头皮耳后。他忍不住打了个战。

极小的时候,营里的阿姑阿婶给他梳头,把他当做年画儿里的胖童子,三两天换个发式,今天两个鬏儿,明天三个辫儿。梳头的人是过了手瘾,他自己嫌幼稚,整天嘟着嘴。

后来自己学会了梳头,就再不让人碰了。直到今日才发现,让别人摆弄自己头发,还……挺受用的。

他闭着眼,就忍不住勾嘴角,笑起来。果然立刻听到一声没好气的:“笑什么。”

“你手上太轻了。痒。”

万用说辞。

罗敷哂笑。也不怕她把他头发弄断。

长冠加顶,簪子固定住。他头发乌亮而直,因着不常束发,也十分垂顺。只是额头鬓角新生绒发颇多,她顺手从妆台上抹了一把桂花膏。

王放张张口,似要抗议,终究什么都没说。反正衣领上已经有了栀子香。

他退两步,抬头。精麻深衣,玄袍青绶,俨然翩翩世家公子,潇洒之余,平添威严,仿佛瞬间成熟了好几岁。

罗敷不由得注视一刻,才想起问:“合身吗?”

他眉花眼笑,手舞足蹈,仪态全毁:“合身合身,跟没穿似的。”

罗敷:“……”

好歹也算夸她。

他想必也自知失言,赶紧掩口,改了个说辞:“只有一样,袍角太长,我怕走路绊倒。”

罗敷告诉他:“这个没法改,你穿习惯了便好。况且,袍角曳地,才显威仪。你露个脚脖子,连唱戏的还不如。”

他忍不住轻声大笑。罗敷嫌弃笑一声,给他拿来镜子,彻底满足他的臭美心。

但镜子没拿来。忙活了一阵,竟没注意灯烛已尽。室内微弱的灯光跳了两跳,竟而扑的熄灭了。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罗敷轻轻“呀”一声,连忙蹲下寻灯。手肘却被轻轻托住了。

“阿姊不用麻烦,”王放声音带笑,显然觉得黑灯瞎火挺有趣,“我这就带着衣裳告退,你歇息吧。”

听他放手,便开始解绶带。可惜目不视物,系带容易解带难,不一会儿就出汗。

“帮我……”

罗敷咬嘴唇,觉得还是点上灯的好。她不怕跟十九郎独处一室,只要有灯火,他再胡闹也不敢造次;然而一旦屋子里黑了,不可避免的就联想到那日崔虎袭击,心有余悸之下,觉得杯弓蛇影,身边是谁都不安全。

然而蹲下去一摸,针线包、粉线袋、装深衣的大包裹,乱七八糟铺一地,竟而一时摸不到灯的所在,反而差点捏到根针尖。

王放赶紧把她拽起来,“你帮我一下就好。我马上走。你别怕。”

最后三个字让她脸红。她无法,只好摸黑帮他脱衣。好在那深衣的形制她烂熟于心,环着他腰,一丝不苟的将绶带解下来。指尖触到里面的中衣,散着不合季节的热气。他胸口的肌肤微微鼓动,竟能感到明显的快速的心跳。

她不敢多触,觉得屋里未免温度太高;又无端紧张,在这看似不妥的泥潭里,身陷着不愿挣扎。

王放呼吸微促,突然没话找话:“对了,多谢阿姊给我加冠。”

罗敷的动作凝滞,“……加什么?”

他嗤的一笑,可以想象那对酒窝颤动,“是了,你还没读《礼》。‘男子二十冠而字’,但假若情势使然,也可以提前加冠,因为……‘未行冠礼,不可治人’……比如周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我现在是王公子了,一庄之主,再作童子发式,无以服众。”

罗敷脸热,隐约觉得被套路了,万分的对不起东海先生。

“可是……那么隆重的事,哪能这么随便呢……让我来,不太……不太合礼法……”

王放轻声长笑,“你是我母,当仁不让。再说,我也不愿让别人来嘛。”

反正他从小到大,没做过几件“合礼法”的事。

深衣除下,摸黑叠好,塞回包袱里,披上原来的外套。

他摸到门边,约莫想起这是最后一次溜她卧房,又依依不舍,轻声开口,话中竟有些微哽咽。

“阿姊,明日我第一天执权柄,但营中无一人视我做主公。我像是站在一堆碎石山上,立得虽高,稍不留意,就会跌落。而你……大伙都把你当阿父的替身。你说的话,始终比我的有分量。旁人也许不好意思直接驳斥我,但只要你稍一摇头,我就不敢造次。”

罗敷咂摸他这番话,问道:“你是怕,大家利用我,来跟你过不去?”

她的语气里,少见的带了嘲讽的意思。以为人人都像他似的,那么心机深重呢?

王放忙道:“不,不是、我……我的意思是,你当然不会……”

他逐渐整理措辞,似是嘱咐一般的,郑重说道:“总之,明日我若跌了,求你拉我一把。”

罗敷不语。倘若是两个时辰前,他刚进来,劈头盖脸这么一句,她定然冷笑着回“想得美”。

但被他软磨硬泡了这么久,她一颗心也给泡软了。不管他在外头戴了多少中山狼的假面具,在她这里,总不设防,一颗心绒绒的剥开着,她看得清晰。

她微微笑了下,提了个条件:“那你得乖。”

黑暗里,感觉他似乎是开心一乐,立刻说:“我何时不乖了?拉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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