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正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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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出声, 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忽然身边微有动静, 罗敷捻着自己发梢, 忐忑不安, 轻声细语开口。

“妾误信人言, 乃至身处误会而不自知, 实在是歉……”

她半句话没说完, 刚才静谧一片的厅堂,突然间排山倒海地响起了人声,众人争先恐后地道:“夫人何必致歉!你德行无亏, 一心为公,为着主公、十九郎、还有我们大伙儿,一步一个脚印, 做了这许多事, 大家都看在眼里,就算你跟主公真的毫无关系, 我们也感念你的恩义, 如何敢妄加指责?”

罗敷今日豁出去配合“演戏”, 原本也做好了千夫所指的准备。此时见众人态度如此, 忽然眼圈一红, 一时间有点哽咽。

在刚才那长时间的尴尬铺垫之下, 众人的心态颇有变化,都觉得自身的道德底线飞流直下,相比之下, 秦夫人简直何其无辜。

她就算做过什么傻事, 也没害过人,没堕了他们白水营的威名。

况且又是十几岁女郎,娇俏可爱,惹人生怜,当然要好言安慰了!

说也奇怪,也许是她确实太过年轻,一旦丢掉了名义上的“主母”身份,众人的心态立变,一点也转换得不困难。

再看她,怎么看怎么像晚辈。

不少人恍然忆起当年初识这位“秦夫人”时,她的种种青涩言行,生出几多返璞归真的感叹。

王放低头,深感世界不公平。从他散尽钱财,解散白水营开始,到上个月攻下东郡,光荣负伤——他不也是“一步一个脚印,做了许多事”?

全让大伙忘了。阿父一出现,他重新成了惹祸熊孩子。

熊孩子不记仇,他甚至觉得,这种暂时脱离责任和压力的日子,过得甚是轻松。

他抬头,正对上阿父一双慈爱的眼神,看看张柴氏,再看看他,面带得色。

一副越铺越大的烂摊子,居然就这么让他勉勉强强的卷吧卷吧收拾了。尽管收得里出外进,张牙舞爪,摇摇欲坠,不太牢靠。

王放笑出两道涡儿,伸手悄悄摆了个磕头状,表明深谢阿父大恩。

东海先生喃喃自语:“总算是弄清楚了,唉,差点不明不白的多个夫人……”

他站起来,揉揉双腿,打个呵欠,摆明了要出去休息。

顺带把张柴氏母子招呼来,一起离开,免得她乱说话。

几个白水营的老侍从急忙跟上。

张览回头叫道:“表姊!”

罗敷眼圈一红,也忍不住跟着出去了。许久不见懒蛋,怪想念的。

张柴氏抬头看着外甥女的模样,左端详右端详,拉拉袖子摸摸料子,笑眯眯地跟她叙旧:“阿秦这下是真变凤凰,飞进贵人家了!这两年过得可好?舅母一直放心不下……”

*

王放明白,剩下的筋头巴脑碎铁皮,就是留给自己拾掇了。

高声道:“恭送阿父。”

半数的人还留在房里,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不知该先迈哪只脚。

王放轻轻咳嗽一声,笑道:“所以阿父还是疼我的嘛,那么早就给我定了个亲……”

众人:“呵呵。”

也有明白人,知道这事不算完。

谯平朝他微微躬身,再转向众人,建议道:“这桩积年误会,大家都是多年伙伴,自然能理解,也不至于对十九郎另眼相看。但……但未必能平息天下流言。诸位可有对策?”

王放一下子脸红。谯平的言外之意清清楚楚:那些听信流言的陌生人,可不如我们“好骗”。

他虚心求教:“你说该怎么办?”

淳于通道:“那还不好办?写一封辟谣诏文,传抄各郡,把事情说清楚呗!”

但多数人的脸色都没那么轻松。天子的家务事向来是深宫忌讳,谁敢没心没肺,白纸黑字,大肆宣扬?

况且还是语焉不详、细节缺失、模棱两可、剧情牵强的劲爆八卦……

曾高摇头:“不成。怕是没人信,反倒越描越黑。”

颜美垂目,难得的跟他意见一致:“世人心态,爱看热闹,爱瞧人出丑。你越解释,越适得其反。”

韩燕十分笃定地说:“父为儿聘妇,却阴错阳差,致使夫郎身份被误认——要不是我今日亲耳听到,我也是不信的。”

可不是。王放忽然觉得没那么发烧了,让人送来冷水,一口饮干,头脑清醒。

东海先生不在场,他重新做回天子,告诫自己,万事莫慌。

“那……子正兄,你有良策?”

若心中没数,谯平绝不会说得如此稳稳当当。

谯平见他态度甚诚,眼眸微闪,瘦削的脸上划过一道苦笑。

“办法有三。其一是无为——不加理会,任其谣传。陛下是九五之尊,自然可以为所欲为。”

众人大笑:“这算什么法子!”

王放没笑,问:“若依此策,结果如何?”

“无非是陛下威信尽失,群臣不服,动摇国本。如今天下未定,日后若万一有个天灾人祸,或是再有人兴兵叛国,则是给了他们现成的讨伐理由。另外……嗯,史书上对于陛下的记载,也许不会太好看。不过身后之事,有人在意,有人不在意。”

王放忽然明白卞巨为何重用此人了。论不偏不倚、分析利弊,他可称白水营第一。

一本正经说废话,这话说得也不腰疼!

他问:“其二呢?”

“其二,诉诸律法。派人去各郡收缴卞公遗下的伪诏檄文,以及各种抄本,凡是载了陛下宫闱秘事的,一律就地销毁。民众有藏匿不报的,谣传于市井的,作诗文讽喻的,一律治重罪。如此十年以上,当禁绝谣言,人不复知矣。缺点就是,民怨……”

王放摆摆手,笑道:“民怨沸腾,天下人道路以目,皆道朕为桀纣暴君,怕是十年不到,就得重新扛大旗造反。”

谯平冲他一笑:“况且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待陛下百年之后,谣言必将改头换面,重出江湖,到时恐怕无人替你分辩。”

王放一个激灵:“不行不行,都太极端了。第三策呢?”

谯平道:“其三,是中庸之道。破解谣言,须以事实。卞公既然大肆造谣,说陛下与民间继母不伦,无非是因着你两人未婚未嫁,是以让人猜测……”

王放急道:“那我娶她呀!阿父不是已经给我下聘了吗?”

“……那不就坐实了?况且‘下聘’一事……”

谯平语气稍微放缓,意味深长地顿一顿。

王放便知,他心里门儿清。刚才蔫不出溜的没说话,想必也是在揣着明白看大戏。

尴尬咳嗽一声:“子正兄请继续。”

“所以最佳良策,陛下当尽快聘高门贵女为后,同时请秦夫人去豫章封邑居住,不要再公开往来,私下里也尽量少相见。如此,虽不至于让世人淡忘此事,但不会成为别有用心之人攻击陛下的把柄。”

他淡淡说完,也知这计策大约不太讨喜,躬身一礼,退到一旁。

后汉皇权不振,世家门阀地位很高,因此皇室联姻,也都是选择公卿世家。谯平此谏,也是惯例,挑不出毛病。

王放盘算片刻,苦着脸道:“第一策是什么来着?能再说一遍吗?”

……

谯平所言,虽然可恨,但确实难以反驳。

原本让众老粗束手无策的情境,他一口气提出了三个解决方案,暗合儒道法三家精髓,如此颖悟绝伦之人才,难怪卞巨忍到最后才杀。

但见王放不领情,一张脸依旧气鼓鼓的,连假笑都懒得笑。

不免有人心疼。淳于通劝说:“其实这第三策,也并非一无是处。你既是天子,为着稳固朝政,皇后的出身定然得是世家门阀,断然轮不上秦夫人。你先权宜一下,过个三五年,再悄悄的……嗯……”

众人心领神会,纷纷笑道:“改头换面,瞒天过海!”

“等风头过去了,再当嫔妃娶回来嘛!聘礼都省了。”

“或者你去修个行宫……”

“哈哈哈……”

一屋子男人,依着在自家内闱中的大胆程度,对此发表了五花八门的看法,把谯平的“妙策”进行了各种创造性的变通。

王放忍俊不禁,听着众人一桩桩畅想,也跟着笑了好一阵,上气不接下气地评论道:“好嘛,淳于阿叔,你撺掇别人娶小妻,回头我向你夫人告状去。”

淳于通立马变脸,赶紧求饶:“别、千万别……”

哄笑声中,王放慢慢跳下床,整整衣襟袖口,披了出行的外袍,慢慢系紧,朝大家回眸一笑。

“子正兄疏忽了。明明有第四个办法。”

众人讶然。谯平尤其不信。

“你要怎样……”

王放敛容正色,“不伤天害理,也不委屈任何人。大家帮我参议下如何?对了,将秦夫人——阿秦请来。”

罗敷让舅母拽在一角,被迫听了许多“别来之情”。她初时感怀伤心,也跟着掉了几滴泪,但听得多了,也觉出假来,有些不耐,只是搂着懒蛋肩膀不说话。

忽然闻得十九郎请,欢天喜地站起来就走。

张柴氏急了:“诶,阿秦,我还没问完,你这镯子可值大钱吧……”

王放笑嘻嘻拽过,在她耳边飞快问一句话。

女郎秀目睁大,眉梢微挑,轻声问:“你确定?”

王放点头。

她低头,玩着腕上玉镯上雕出的凤首,慢慢微笑,几不可察地“嗯”一声,却又问:“不卜一卦?”

他似笑非笑:“我就是卦。”

*

翌日,卞府议事大厅。

门口哨兵提一口气,刚要通报,王放赶紧做手势让他噤声,莫吓着里头的人。

东海先生坐在主位,手边大大小小一堆官印,都是天子“赐”的。此外,还依着他在白水营的旧习,身边熏了淡淡的薄荷脑香,香炉放在他左后方二尺之处。

一堆杂事要处理。老王面对一桌子花花绿绿的简牍,有点头疼,不知过去十九郎是如何举重若轻,一一过目批示的,年轻人的精力果然非同凡响。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抢着给自己讨这种苦差,非要把一个国家的命脉攥在手心里,罔顾自己的病弱体质,最后活活拖累死。

不过批了几卷,老王也有点沉浸其中。他做事专心,一旦开头,必求完美收官。

古籍书卷是智慧,这些简牍里的行政任免、农事收成、律法改革、土地分配、盐铁货币、甚至官员间的明争暗斗,勾心斗角……

同样是世间智慧。尽管有时略显油腻冗杂。

老王沉浸其中。手边一盒新鲜榆钱,是王放让人从院子里现摘,打井水洗干净的。府里归降的下人殷勤伺候新主,原本张罗着一天五顿山珍海味,让王放叫停了;他记着阿父过去在邯郸的喜好,喜食清甜新鲜之物。

阳春三月麦苗鲜,榆钱嫩绿清香,脆甜绵软,老王浑然不觉,一个接一个的往嘴里送。

听到第二声“阿父”,才猛地抬头。手中蘸墨的笔一晃,在桌案上划了一道黑。

略微不满,“怎么不躺着了?何事?”

王放小步进入,特别殷勤地接过他手里的笔,搁小瓷缸里涮了,又欠身给他捶肩捶腿。

老王嗤之以鼻,抓一把榆钱送嘴里:“又闯祸了?”

王放伸手抽他面前的一卷简牍,“阿父连日辛苦,我现在能下地能上房,要不帮你看一眼?”

老王赶紧双手一捞,把简牍护身前,“不成,等下……”

他好容易给幽州牧想出个绝妙的法案,既能增收少量税款,又不影响百姓收入,还能安置伤亡将士家属——生怕忘了,抢回笔,赶紧刷刷把自己的思路记下来。

王放轻声笑,耐心等他写完了,才带着三分不满之意,再叫:“阿父,你儿子现在是千夫所指的大混蛋,怕是日后得让人口诛笔伐几千年。你不为我担忧,还在这儿琢磨轻徭薄赋。”

大汉天子,九州至尊,快二十的大小伙子,娃娃鱼似的粘在“丞相”身上撒娇,周围侍从文武无不好笑。

再回忆起他跟上一个“丞相”的相处……

沧海桑田,世事无常啊。

东海先生一点即透,明白他的意思。

“你胡闹的烂摊子,我再不管收拾了。”

又是这句车轱辘话。但和以往又不尽相同。过去老王“放手不管”,通常是给熊孩子一个教训,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培养他解决问题的能耐,以及敢作敢当的品格。

到现在为止,这种教育算是成功。十九郎至今没把自己闹死。他自己也乐得清闲。

可这一次,东海先生是真不想管,语气里透着垂垂老矣的无力感。

他又不是真神仙!

当然,当着许多部下朋友的面,也不好直说无能为力,只得顺口拎来那句万用的“我才不收拾你的烂摊子”。

静一刻,又觉得有点不负责任,于是缓和语气,加一句:“你——你自己想办法。想好了,跟我商量,阿父给你拿主意。”

王放立刻道:“孩儿有一想法……”

“说。”

“自己给自己辩白,总归无力,多半越描越黑,乃至百喙莫明。总该让一个……更有信誉的人来替我澄清,是不是?”

东海先生乐了,放下笔,“你说我?这世上几人认得我?”

“你是朕的丞相啊。”

“上一个丞相倒是名头响亮,遗臭万年。”

王放讶然,似乎才意识到什么,轻声说:“丞相这个衔,确实不太吉利,是孩儿之前考虑不周。”

老王墨眉一扬,直觉认为这孩子在给他下套。

“所以?”

“所以阿父当得一个更响亮,更尊崇,更有分量的尊号。”

还有什么是比丞相更尊的?东海先生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简单。

“你是想……”

王放缓缓站起,小步趋到阿父对面,整衣敛袖,双膝打开,缓缓跪下,额头触地,轻轻一声叩响。

他声音里还带暖意,轻轻松松拂过地板,宛然一室生春。

“尧以天下让许由,人谓尧贤。我不敢比肩圣人,但见贤思齐,也欲傍人篱壁。阿父可愿顺应天数,南面称君?”

“……”

雕梁画栋的大厅,宽敞豪华不逊于洛阳宫室。一廊一柱皆极尽工巧,一花一毯都价值万金。

厅堂里人不少,有在干正事的,也有跟主公久别重逢,只愿跟在他身后晃悠的;大部分人都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场父慈子孝,仿佛找回了当年白水营里的无忧无虑旧时光。

直到王放这句话说出来。大家忽然说好了似的,齐刷刷严肃起来。

东海先生还拈着榆钱,吓得当场掉了好几片。

“什——什么?”

王放抬头,笑道:“阿父年纪比我大,才能阅历都强过我,人品更是毫无瑕疵。手下的文武众臣,半数都是白水营里你的老部下,这些日子里对你说一不二,跑起腿儿来脚下生风,比跟我的时候忠心多了……”

老王把榆钱起来,吹吹刚要吃,猛地又掉了。

“……不是,十九,大伙何时对你不忠心了?”

王放转头,看着后头一群伙伴,理直气壮答:“他们隔三差五劝我莫要胡闹,舌头都起茧了。他们可曾顶撞阿父?”

老王脱口道:“那是因为你年纪小啊!”

众人尴尬而笑。淳于通道:“其实十九郎就算再年长几岁,也是挺胡闹的。”

东海先生才想起来吃惊,赶忙从座位上下来,扶王放起身。

“这你是真胡闹了!你嫌这担子太重,大伙一块帮你,你这……没病没灾好好儿的,提什么逊位呢?传出去,旁人会怎么揣测?”

说着,不由得朝侧边罗敷的方向看过去。是她撺掇的?

罗敷朝老王一笑,颜若朝霞,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子里明明白白写了“不关我事”。

赶紧再转回目光,从谯平到颜美,一个个将眼前文武将官看过,不相信地问:“你们——这是跟他商量过了?”

众人低头不语。半晌,谯平代表大家表态:“说不过他。”

其实这话也并非完全准确。谯平自己有私心,觉得没脸再在十九郎殿下称臣。

东海先生急了:“你是大汉苗裔,随随便便出让江山,是想让我当王莽么!”

王放垂手,一字一顿道:“非也。我有道理,阿父请听。我刘氏飨国二十有四世,近四百年,有过辉煌之时,但过往数十年,天子亲佞远贤,国土尽成焦土,帝王不复帝王,德行配不上国祚。自古天下分合无常,大汉气数已尽,我何必苦苦挣扎。这是其一。其二……”

东海先生听傻了,一动不动,仿佛他说出的话是三九鹅毛雪,呼啦一下,把他冻成一个冰人儿。

虽说十九郎读书不少,做点辞赋也是信手拈来,但如此一番文理通顺、喻义深远的宣言,不像是他一时兴起,现编出来的。

他忽然意识到,就算没有名声上的拖累,就算没有那场天花乱坠的乱`伦戏,他心中大约早已打定主意,迟早要说出这番话的。

王放见没人堵他嘴,长出口气,嘴角一弯,朝罗敷眨眨眼。

“其二,世道不稳,天下不定,须强主方能震慑诸侯。我在宫城居住数月,洛阳无一日安宁,天子声名狼藉,妇孺皆知——不光是阿秦的误会,当时我受制于卞氏,为了麻痹他的耳目,做过不少狂妄荒唐之事,实非帝王应有之举,宫中常有将我比作昔日海昏侯者——这些都是致命的把柄。相比于海昏侯被贬被废,我还是自觉点儿,让位于贤能,或许日后还能有善终。

“阿父和诸君明鉴,我也恋栈,也爱富贵荣华。但我从被迫登基到现在,一年尚不足,其中大半时间都是傀儡,每日策划着一走了之。而此时居然还耽于皇位,只为责任二字,其实并不情愿。阿父是世家大族出身,有几十年为官为宦的经验。而我生长于山野,自由自在惯了,一当皇帝就生病。不瞒大家说,我一穿上冕服,住进宫城,就……就头晕恶心,低烧难受,不是一日两日的毛病,不信你们可以问阿秦……”

果然他三句话不离胡言乱语。罗敷猛地听他叫自己,一个寒颤,连忙给他圆:“是啊……你们重新见到十九郎时,不都发现他瘦了……”

王放一口气说完,严肃之色消失不见,笑容软软的,轻轻拉东海先生袍角:“阿父……”

同时使劲朝厅内伙伴们使眼色,意思是快来帮腔啊!

老王第三次把榆钱捡起来,已经脏得不能吃了,还愣愣捧着。

在十九郎大病的时刻,他作为白水营的共主,不得不救亡于危难,做了一个月的“摄政王”。

在总揽大权的同时,不免查阅了宫里许多记录,包括十九郎从民间被“发现”、“登基”、乃至以春秋笔法记叙的、他的种种倒行逆施之举。

别人看这些,看到的是“一步登天”、“飞黄腾达”、“麻雀变凤凰”、“有钱果然可以为所欲为。”

而东海先生透过这些五光十色的描述,字里行间看出他的绝望反抗。对这孩子所遭遇的种种,也深为喟叹同情。

可这并不代表他能把皇位当铁锅,想甩就甩啊!

“不是、这个……其实……”

十九郎天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他就算指着天说太阳是三角形的,东拉西扯论证一番,也会有人跟着点头。

可今日他这提议……

实在动摇国本了吧!

老王求助似的看着眼前的多年伙伴。大伙虽未明确点头,但那眼神分明都是:我们听十九郎的。

他咳嗽一声,干涩涩的道:“你说的都有道理。但还是那句话,我们大伙容你胡闹,天下人也不容。让位于外姓,你想过朝野江湖会如何震撼?你……”

王放轻声打断,“若现在是太平盛世,我当然不敢任性妄为。但……”

他打住没说,但意思大家都明白。

正因为眼下时局混乱,从官到民,底线都比较低,才能容忍皇权易姓。

王放想得面面俱到,轻轻握阿父的手,好像他已经答应了似的,又征求意见似的问:“阿父,若担心天下不服,那就依然延续大汉国号,不就相当于什么都变?你也放心,现在宫里规矩松,没太多莫名其妙的束缚。阿父即位之后,孩儿当尽心协助辅佐,绝不会甩手不管,你给我封个小官,每个月俸禄够吃饭就行……对了!我可以帮你整理典籍……我眼神好,写字快……”

东海先生轻抚额头,觉得近来这一个月里经历的破事儿,加起来比过去五年都精彩。

他头一次在熊孩子面前有些语无伦次:“你、你要知道,这种事不是说着玩的……”

“是。现在身边都是自己人,孩儿斗胆多说两句。江山和平易主,这事虽然罕见,但史上也颇有先例。通常得先改革行政,各个岗位上换上忠诚开明的人——这一条咱们基本已做到了。然后放出风声,言明旧君如何不能胜任天子之位,新君如何文武贤能——你在世家里也小有名气,且有白水营的伙伴们为你佐证,这几日繁忙劳碌,更是已经熟悉了政务,这一条便也不难;然后还得召集群臣大会,象征性的商议它三五天,宣读几篇冗长无趣的诏书,改元、祭天、大赦天下——咱们击溃了兖州卞巨,这些礼仪上的表面功夫是肯定要做的,也逃不得。至于我的退位诏书,我……”

他忽然脸红一红,袖子里摸出个皱巴巴丝帕,展开来,蚂蚁似的小字整齐排列。

他腼腆一笑,“……我仓促写的,断续零碎,文采一般,也许需要润色一下……”

东海先生默默无言,知道那丝帕上,大约是他的心里话。

略略扫一眼。王放十分慨然地反省了自己做天子时的种种倒行逆施,“罪己”的言论占了一半篇幅。然后顺理成章地说,自己的德行不足以御天下,理应自觉让位。过去十年的饥荒、战乱、贪腐、瘟疫、军队的烧杀抢掠、豪强的倒行逆施、乃至日食地震、荧惑守心——一切罪责由他承担。希望上天看在他的诚意上,少降灾祸,多施福泽,护佑大汉国泰民安。

辞藻斐然,云霞满纸。挑不出毛病。

这样一封血泪诏书,送到任何县郡乡里,让人声情并茂地读一遍,百姓们大约会泣涕涟涟,赞一句“好人”。

而士族门阀,地方官吏,原本对天子的那特立独行的私德做派颇有微词;此时当释怀;再得了“一切如常”的保障,也不太会费力不讨好的跟洛阳方面对着干。

至于其他刘氏宗室,只要保留汉的国号,保留他们的待遇,没人有哪个能力和闲心唱反调——毕竟,若是天下纷争不歇,任你根正苗红,照样灰飞烟灭。

王放朝身后众人连使眼色,先是温柔企盼,再是催促鞭策,最后干脆伸出只手,做个往下斩的动作。

大家为难半晌,稀稀拉拉的慢慢跪下来,道:“请主公依了吧……”

唇齿之间透着尴尬窘迫,这辈子就没遇上过这等奇葩事儿。

废旧立新,群臣“劝进”,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哪个皇亲权臣想篡位,都得排练一下这个必要的步骤——大伙苦劝,高高在上的那位苦苦推辞,如是再三,最后“为了天下苍生”,勉强接过千钧重担。

但哪有现任天子跟着一块儿掺和的!

但又不能不帮衬他。若讲道理,十九郎此刻还是国君,大家不过是“奉旨而行”,不听话是要杀头的。

王放紧张出汗。抑制住再多嘴哀求的冲动。

阿父当然不可能一口答应——若如此爽快接过权柄,那岂不是了卞巨第二——但他也没当场怒斥,那就是有戏。

他早已让人关上了厅门,身边仅留少数知根知底的老朋友,免得给阿父太大压力,显得他聚众要挟。

东海先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看到的是一双双略带鼓励的眼神。

他不禁以袖擦汗。这帮人近墨者黑,一个个全都被小十九带出歪风邪气了!

忽然门外异样声响:“放我进去……让我进去!”

听那声音,都能想象出门外那人的脸红脖子粗。

门口哨兵挡不过,砰的一声,门扇崩开,糜幸一歪一倒的冲进来,四下看顾,眼泪流满脸,酒糟鼻抽抽搭搭。

“谁说天子要退位?谁要叛国篡位?……”

这个累世忠于大汉,几代忠良之后,王放知道他大约会对此反应激烈,因此半哄半骗,把他稳在别处,派了一堆杂事儿,厅堂内只留“自己人”。

谁知这糜幸不知从哪听了一耳朵“天子逊位”,顾不得身上伤痛,还是义无反顾地赶来了。后头还跟着韩燕、赵黑。两人脸上分写四个字:莫名其妙。

“……不可以!陛下莫要心灰意冷,臣等必将鞠躬尽瘁辅佐陛下……国祚不能断……”

王放略有尴尬。酒糟鼻有时候惹人厌,但他记得此人为着兴复汉室,如何甘愿以命相搏,在自以为穷途末路之时,又如何不惜自杀以警世。

他想了一想,上去按住糜幸双肩,笑道:“谁说国祚断了?我的意思,依旧延续大汉国号,一切礼仪制度不变,宗庙祭祀也都照常。只是最上头换个人而已,因我实在不能胜任那位子……”

糜幸哭诉:“可是、可是血脉不一样啊……”

“王先生虽非我亲父,但胜似亲父,有何不妥?”

“不是……不是,国将不国啊……你放眼看天下,那些纲常错乱、血统不继的蕞尔小国,哪个不是内乱频发,轻易而亡?……”

在他心目里,天下不姓刘,那不就等于天塌下来?

王放还没想好如何答,忽听身边有人不满开口。

“你咒谁呢?谁说我大罗马要灭国的?”

四声不谐,原是张良,叉个腰,一双碧莹莹眼里冒着火,冰火交加。

王放心里腾的一热,故作惊讶,问:“此话怎讲?难道在君之祖国,国君继承,并非以父传子么?”

张良笑道:“以父传子,何等荒唐!万一生的儿子全都呆傻蠢笨,岂不是要把家业败光了?我罗马国历任皇帝,向来是择贵族中的优秀男孩,收为养子,悉心教育,以让他成为称职的储君……”

他话没说完,糜幸脸已经垮了,一副听梦话的表情。

“养子?不可能!那皇帝的亲子呢?他也同意?”

白起觉得奇怪:“此话怎讲?皇帝的亲子,若是贤能之人,将来可以位列三公九卿,照样是国家重臣。再说,这是朝野上下集体投票的决定,岂会因一人更改?”

王放眉开眼笑。以前虽也听他提过本国朝政,但从未讲述得这么过细。意外之喜。

“你们瞧瞧,人家皇帝也是收养的!”

众人都不搭理他。别人家皇位,是养父传养子;他倒要开“子传父”的先河。

糜幸尤其不服,但见张良白起不像信口开河,愤而道:“成何体统!……唉,难怪是蛮夷……你们那国家要完……”

张良怒道:“谁要完?谁要完?我大罗马国繁荣昌盛,好着呢!五贤帝听说过没有?奥古斯都听说过没有?”

事关国家尊严,白起也懒洋洋补充:“我的祖国文治武功,横跨二海,东接条支,南有安古,西极海洋,凡四十四郡……”1

张良轻声耳语一句。白起改口:“……在我们离开之前,刚刚又征服一郡。现在应是四十五郡。丝绸夫人,不知我们罗马和大汉,哪个版图更大些?

糜幸嘟囔:“蕞尔小国,夜郎自大,还有脸问。”

王放笑道:“侍郎莫要小看人家。张将军给我画过地图,他们的贵国疆域,确是幅员辽阔,堪比大汉,绝非夜郎。”

糜幸被天子直接呛了一句,面红耳赤,咽下后面的百十来句话。

所以论证很完整:不实行“父死子继家天下”的国家,也能欣欣向荣,长命百岁。

韩燕看看王放,看看东海先生,自然而然地说:“过去某也曾听说白水营经营有方,乱世中独善其身,其主必是当世贤达。若今日陛下定要一意孤行,择人而传位,某也只信任王先生一人。”

他跟王放没太多私交。当初在东郡城下,听得卞巨军马念出王放的一样样荒淫无道之举,心中已经颇有微词,原打算大事定后,立刻退隐。

眼下天子主动要退位,他惊讶之余,颇感欣慰,决定留下来观察观察。

赵黑一句话没说,只是看着阿秦,眼中变幻了五六种态度,最后定格在十分的不解。那意思仿佛是说:你到底当不当皇后了?

一只学飞的乳燕误入大厅,翕动翅膀,扑棱棱在木梁上挣扎,忽地倒撞下来,跌在一摞包简牍的麻布堆上。

泥塑木雕似的众人忽然都活了,总算找到点事,连忙一拥而上,去抢救燕子。

小燕子睁着一对黑琉璃珠似的眼睛,惊恐地看着头顶上一群热情人类,叽叽喳喳狂叫。

王放再拜:“阿父若无异议,孩儿即刻去整理印信、公文和礼器。”

东海先生没动地方,静静立了许久,挽过王放的手,示意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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