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难言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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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宫城。

虎贲中郎将孟芝率领卫队冲入宫城, 把尖声惊叫的宦官宫女们驱赶出门。

“东西装车、人站好!都是天家财物,磕了碰了半点儿, 你们的脑袋不够赔!快点!快点!”

宫城像是被掳掠过一样, 凡是值钱的物件都被打包装箱, 等待送入兖州新都。

黄金、玉器、珠宝、织物、印章、字画、铜器、刀枪剑戟、各种礼乐用具……

每一样都价值不菲。金饼一块便重一斤;手链一串便是小户人家一年的赋税;那闪闪发光的隐纹星形花卉锦,则不知是多少人、多少个月, 汗水和体力的凝结。

眼下全都胡乱堆放打包,层层摞在一起, 中间垫些木叶干草完事。

另外还有公文简牍书册, 一车车的运出来。那里面是大汉王朝四百年来的悲欢离合、风起云涌, 以及所有见不得光的破事儿。

宫里的大小人等, 上至冯宦官, 下至掏厕所的苦工, 都经历了有生以来最忙碌的一个元旦:收拾、打扫、清点、登记、运输……疲于奔命。

年久失修的柜子砸了人,洞里的耗子一窝窝乱窜,房梁上的积灰呛晕了小宦官, 角落石灰堆里血淋淋的摞着十几双断手——那是试图趁乱偷窃财物的下场。

有小宫女大胆,悄悄问:“为何催促得这么急?”

虎贲卫队里都是血气方刚小伙子, 对小宫女凶不起来, 板着脸说:“丞相的军令!用不着跟你们下人解释!”

小宫女听得“军令”两字,悄悄吐一吐舌头,不敢多言语了。

在这一地鸡毛的忙乱中,只有一个人空着手清闲。

王放依着黄玉栏杆,手上一盏青梅蜜水, 恋恋不舍地指着面前的水波花瓣,哀求似的问:“这浴池能给搬走吗?朕可喜欢在里头洗澡了。”

宦官们忙得脚不点地,还得时刻注意,不能屁股对着天子。偏生他不安分,非要这儿走走那儿看看,左转右转,精力充沛。宦官们也只好跟着转身子,一头大汗。

“这个……等主上到了兖州东郡新都,丞相会给主上造出更大更美的浴池。”

说着殷切上望,意思是您挪挪地儿?

王放不满,“哄小孩呢?朕知道丞相在外头打仗,没工夫管浴池。兖州行宫什么样儿?兴许连热水澡都洗不成呢。”

论口才,十个宦官都犟不过他。大伙不跟他浪费时间,安安静静的搬东西。

王放忽然想到什么,吓得一屁股坐地上:“不会是丞相打了败仗,咱们要收拾东西跑路吧?”

他慌慌张张地找自己的玉具剑——镶金嵌玉的礼仪佩剑,用来切香瓜都嫌钝。跑的时候不看路,又把好不容易堆起来的几套琉璃玉质棋具趟翻在地,哗啦啦,棋子滾一地。

小包哭丧着脸,重新跪下来,一枚一枚的捡。

孟芝带着虎贲卫队四处巡查,听见大殿里这么句话,闯进来就答:“陛下莫要忧心!丞相已将叛军围困聚歼!咱们这是迁都,两码事儿!”

一边说,一边催促里头宦官:“麻利点!”

卫队小伙子身强体壮,也跟着帮忙搬运。

王放抱着胳膊,委屈巴拉地说:“那又为什么急得跟投胎似的呢?朕要跟爱妃们一块儿走,都不成吗?”

孟芝哑然失笑,心想你得了吧,放着美女如云,至今没一个长期承宠的,如今又有皇后,更没法胡来,后宫硬是给晾成冷宫。现在倒深情起来了?

他是卞丞相心腹,又是头一个把天子从民间捉来的,对天子没什么敬畏之心。但眼下也只能按照剧本唱,温言哄道:“陛下是万乘之尊,做什么都得先人一步,哪能落在最后呢?其实陛下今早就该离开了,磨蹭到现在,也是下官们失职……”

王放不理他,自己唠唠叨叨:“……你瞧现在,我的吃食也给收走了,玩意儿也给收走了,连奏章都没得看了,连……”

他忽然变了脸色,喝道:“喂,别动我衣服!”

别的东西让人翻动他无所谓;床前枕边,竹笥里柔软芬芳的一叠秋冬衣,阿秦给他裁的,哪能让别人脏手乱摸。

冲上去就扒拉开一个虎贲卫,瞪着眼道:“滾!”

卫兵不跟这喜怒无常的昏君计较,乖乖放手。

其实也是为了检查他竹笥里有没有偷带什么东西。刚才那一刹那的翻弄,已经看出里面并无异物。于是给仔细盖好,指挥人拿绸带捆上,封了个漆印。

“陛下这边若收拾好了,还请早点上车。我们小的也安心。”

王放点点头,“待会儿从开阳门走?”

孟芝随口道:“不,走大夏门。”

王放简直要摔东西,“北边那个塌了一半的破城门?每天有人赶猪出入、城墙底下有暗娼竂子的那个?我堂堂天子,一国之君,让我走那个门?”

众人道:“这是丞相的安排,陛下上车就是了。”

说着便有人要来扶他。

王放扭身,“我要如厕。”

孟芝忽然想起丞相的嘱托,命令一个虎贲卫:“你去伺候天子。”

王放猛回头,满脸通红:“朕如厕从来都是一个人!”

指着几个小宦官,“连他们都用不着!”

虎贲卫油盐不进,“眼下宫里都在搬迁,万一混进刺客,行刺陛下,遗恨千古。”

王放没脾气,委委屈屈的往前走。他走得一步一回头,不知是不是舍不得那些珠宝衣物。

他心中飞快思忖:“叛军”兵临城下,身份未知——没人告诉他细节。就连“有人奇袭洛阳”的消息,也是小宦官偶然说漏嘴,让他捕捉到的。

而今日的“迁都”,若说和这伙叛军完全没关系,未免牵强。

正常情况下,天子若要出城巡幸,车仗必是先出南面朱雀门,经过铜驼街,从洛阳南宣阳门而出。不仅是礼制上的要求,也是因为这条路是专为天子出行修缮的,铺了石板,又平又宽,平日里不让百姓踏足,车马走起来如履平地。

而方才孟芝说,要从北边一个小破门出城……

若非是战略上的考虑,还能有什么原因?

忽然身边一个不太耐烦的声音:“陛下?小人……来服侍?”

宽敞的厕室里,如厕的用具都准备齐全:青玉盆、香灰木屑、香炉、水洗、澡豆、手巾、换洗衣物、塞鼻孔的香枣、以及把玩用的小木偶,绘成仙君仙女模样,上色浓艳。

王放笑道:“唉,这又不是你的分内之事,用不着你上手。你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虎贲卫性格取向都正常,自然不会盯着天子看。自觉站到门口,仰头看房梁,心中想,做天子就是不一样,茅厕都是香的。

旁边忽然一声惊叫:“哇啊啊,有老鼠!快,快给我打死……”

天子的茅厕也有老鼠。虎贲卫略觉好笑,顺着王放的手指一看——

一盆香灰兜头而下,满眼粉末,满鼻都是浓香,登时气为之滞,张嘴就要打喷嚏,立刻又被香灰堵了喉咙,噎得出不来声了。

正要抹脸,后颈一痛,虎贲卫一声不吭,软软倒地。

王放掸掸手上香灰,蹲下身,在他太阳穴上补一重拳,然后飞快地解他衣服。

兖州东郡,一切准备就绪。宫室衙署连绵起伏,一间间屋子崭新亮堂,就差一个主人。

卞巨一封封看着手下人的汇报,脸色越来越阴沉。胸腔里憋着几百个咳嗽,硬是发不出声来。

“天子为何还没来?不过两三日的路程,就算他每天睡懒觉到中午,也该到了吧!”

他这个洛阳空城计,一环扣一环,打的就是时间差。让韩朔在虎牢关坚守十日,便有足够的时间将天子转移。

眼下韩朔溃败,虽然意料之外,但也支持了七日之久,足够他把洛阳变成一座空城了。

只是可惜了虎牢关里屯放的大批粮草,都是他命手下人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新粟,一粒不差的落到了敌人手里。

不过也不可惜。待到他将敌人引君入瓮,全力反击,虎牢关也不难夺回来。倘若天时地利,能直接把敌人都赶到冰冻的黄河里去。

可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行云流水的计划,梗在了最不起眼的一环。

他冷然道:“不是吩咐过了吗?若天子磨蹭,敲晕了绑来就行!若……”

他突然丢下竹简,起身吼道:“若是那小子不听话,哪怕给孤送来具尸首都行!你们都是傻子?”

底下人噤若寒蝉。当然都不是傻子,心里都清楚,这个名为“天子”的牌坊,对丞相来说,有多重要。

哪怕他死,也是要死在丞相的眼皮底下,确保他“临终托孤”,必须“托”到丞相头上。

心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解劝:“洛阳城防都还没撤,宫城更是驻扎着所有虎贲卫羽林军,加起来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皇帝陛下就算是……”

还是把“逃”字略过不提,免得惹丞相更怒,“……就算是被人诱拐了,绑架了,或是在宫里玩迷路了,也绝不会走出宫城一步。属下们拿脑袋担保。”

卞巨气归气,脑子倒还没被气坏,知道大伙都言之有理。

“那么,再加派一千兵马前去……”

他蓦地住口,慢慢起身,从亲兵手中取过宝剑。

“不,孤亲自带人去‘催’。”

宫城里的虾兵蟹将傻傻等了半个时辰,才有人觉得事情不太对。

帝王跟平民不一样,繁冗事多是常态。譬如上个茅厕,得前后洗手、更衣,一趟折腾出来,半刻钟算短的。更何况以前有些皇帝饮食无忌,不免落下些难言之痛,即便有吮痈舐痔之徒,也难以去除病根,在圊厕里一呆许久,亦非罕事。

更别提,曾有君王老病年迈,上个茅厕一去不返,掉下去淹死的。

可如今天子年少体健,上述这些意外都不太可能发生。如今汉宫里厕室改良,也不会有失足之虞。

况且还有个虎贲卫陪着。若出事,怎么也会来说一声。

难不成……

冯宦官朝左右瞪一眼,呵斥了几个笑得暧昧的小宦官。

“伺候这么久了,还看不出?主上又没那兴趣!”

况且那虎贲卫长得也丑。

大伙商量商量,还是决定去探视一眼。

敲敲门,里头没动静。冯宦官身先士卒,轻轻一推,门被从后面顶住了。

赶紧叫:“主上?陛下?”

没声音。

这下可不得了。虎贲中郎将孟芝闻讯赶到,立刻命令:“破门。”

咣当一声,木门弹开,后头一只青铜鎏金熏香炉滾倒在地。

室内异香扑鼻,似是香料洒了。

虎子、水洗、澡豆、香枣、木偶……都还整整齐齐地摆放原处。只是没人。

孟芝微微变色,指着墙上通气的小窗。窗格大开。

“搜。”

窗外是草丛,伸一条小径,通入曲折长廊。长廊尽头,连接一座小望楼。

众人寻到望楼脚下,向上一眺,腿都软了。

一株大树挥舞着枯枝,挡在望楼前面,以致看不太清。

但仅凭轮廓服色也能认出来:只见堂堂天子不知吃错什么药,正坐在望楼房檐上,半倚檐角,双足悬空,还一晃一晃的!

冯宦官率先捶胸顿足,“祖宗!这时候了还爬墙玩啊?”

都知道天子喜欢上蹿下跳,然而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爬这么高、这么危险,还是头一回。

很快有人发现:“他不会是下不来了吧?”

的确,望楼狭窄,房檐老旧,细细一条容身之地,还是从上面一条斜坡连下来的。若要跳到这个角落,身手敏捷,似可做到;但若要爬回去,却是十分有难度。

很快有人叫道:“陛下莫慌,奴婢们去想办法!”

有人飞快地去找梯子;宫里储备的寻常木梯都不够长,只好临时捉木工,令他开动脑筋,用最快的速度把两截梯子并在一起。还有人飞快地爬上望楼,看能不能把天子给拽上来。

另有人去寻软垫地毯,赶紧铺在底下,只怕天子一个失足,就算擦破点皮,摔断根骨头,他们怕都是脑袋难保。

可是丝绵地毯之类,大多都已装箱打包,急切间寻不到合适的。急得一众宦官宫女团团乱转,都觉得吾命休矣。

孟芝擦擦额头的汗,跟左右命令:“我亲自爬上去救……”

正在此时,天子出声,尖利的声音穿透房檐,嚷嚷得无拘无束:“不活啦!不活啦!”

冯宦官脸色大变,连忙把几个往望楼跑的虎贲卫给拽住。

“主上可别是……想不开啊……”

再往上一看,那形势再明显不过:天子不知纠结何事,一爬爬上了望楼角,姿势十分危险,简直摇摇欲坠,不像是被困。

倒像是……听天由命,不仅不努力往回爬,反倒还一寸一寸的往下出溜!

万一他真有什么事想不开,那……

宦官们脑子里一团乱麻,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何种下场了。古今中外头一回,有几个君王“自杀殉国”的?

“不活啦!不活啦!”

声音也跟往日不太一样,没一丝戏谑浮滑,倒充满了荒腔走板的绝望之意。

冯宦官急得老泪纵横:“主上啊!您心疼一下奴婢们哪!我们哪里做得不好,您要打要骂要罚要杀,我们都受着!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要找谁诉,奴婢们给你去找!您这一言不合就……就……那我们也别活了啊!”

孟芝也厉声喝道:“陛下莫要做傻事!今日只是迁都,又不是去鬼门关!丞相许诺会优待陛下一生,他君子一诺千金,陛下难道信不过?”

高声叫一句,扭头低声吩咐身边几个信得过的虎贲卫:“脱掉靴子,悄悄从望楼内外分批潜入,万万不能叫陛下发觉!然后看我手势行动。”

冯宦官灵机一动,朝身边小包吩咐几句。小包飞速奔走。

过不多时,一群花红柳绿仓惶赶来。留在宫里、还未动身的嫔妃们,听闻皇帝想不开,一个个如五雷轰顶。

女郎们呜呜咽咽,泣不成声:“陛下这是要害妾啊……”

已经跟他组成了牢固的生存同盟,都知道大伙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帝跟她们保证过,在这吃人的宫城里,只要他在一天,就能庇护她们和她们的家族,不为奸臣所害。

哪日他若被废被杀,或者被供成太上皇,她们这些无力自保的女眷们,马上就会成为第一批陪葬。

眼下他丢下大伙,自己求解脱去了?

女郎们觉得天塌下来,看着周围虎狼环伺,扑通就跪了一片:“陛下且想开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大伙用尽平生智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威逼利诱涕泪横流,底下哭成一片。

冯宦官心中略定。知道天子虽然跟这些夫人们似乎不太亲,但到底是软心肠的孩子,眼看可怜的女郎们肝肠寸断,他定然于心不忍。

可房顶上那位不为所动,依旧是有气无力的:“不活啦……不活啦……”

因有大树枯枝挡着,看不太清天子的脸色表情。

突然一个丞相府亲随飞马奔来——宫中乱成一团,事事从权,什么内外有别,那些深宫规矩早就没人遵守。

众嫔妃急急避让,躲到假山后面。

宦官们大着胆子没躲,吃了一嘴尘沙。

“丞相急令,令天子即刻出宫!若天子不遵,你们可以用任何手段!丞相已亲自上路接驾,明日便可到达……”

说时迟,那时快,长廊背后的小路里突然也钻出一匹马,差点和这军校撞上。

两人急勒缰绳。两匹马各自被拉得仰头向天,同命相连地嘶鸣起来。

这第二匹马上是个戎装军校,他手中攥着一道红漆封边的加急军报。张口一吼,脖颈迸出青筋。

“叛军已开始攻城了!你们再不撤,等着一个个被砍头呢?虎贲卫、羽林军,都别在这儿闲着,去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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