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时嘉。你……”
不知道城心小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回头一看,小姐正悄无声息地伫立在身后,大理石雕塑般苍白的脸庞显得冷漠冰凉。
我吃了一惊,胸腔内悸动不已,接连向后退了好几步,手中的稿纸也散落一地。待我的意识恢复过来,察觉到来者的身份是城心小姐,而不是什么魑魅魍魉时,我的意识仿佛都被剥离出身体远去了。
冷汗直冒。
大口喘气。
心脏狂跳不已。
身体如同害了热病似的虚脱起来。
“啊……原来是城心小姐。我还以为是……”
“还以为,是雪姬吗。”
黑白颠倒的剪影微妙地笑了。城心小姐侧身走过,半屈起身子,拾起掉落满地的稿纸。
“啊,我也来帮忙。”
出于惊愕与羞愧。我也弯起身子,一块拾起稿纸来。
“城心小姐,很抱歉……未经你同意就擅自看了原稿。”
“不用在意。把稿子放在那儿是我的失策,你拾起来看也是人之常情。这很正常,没什么需要不好意思的。”
伫立在旁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的城心所长,如同一尊傲慢冷漠的古希腊大理石雕塑,面无表情地坐回到旋转椅上。
城心小姐曾经说过,人的记忆是由三个步骤构成的,这三个环节,无论缺了哪一个都会引发遗忘。
识记、保持,以及再现。
我的记忆再现出几分钟前的那一幕。
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忽然。
一件极其要紧的事情浮现在脑海中,我变得非常不安起来。
有件事情,必须得要询问小姐。
“城心小姐。关于那篇小说……”
“怎么了吗?”
所长昂起头,锐利如剑的目光直直刺向我。我顿时语塞,又觉得不能就这样罢休,只好勉强地讲了下去。
“为什么上面写的是‘遗书’,难道说,那篇小说的作者,已经……”
我无法再讲下去了。
“欧阳,不要总问这种一目了然的事情。汉字可以看懂吧,真相就是如此的,一切正如你所想的那样。”
所长变得有些不耐烦了。
小姐伸出手指,温柔地拂过《卵之梦》的原稿纸。我则大为惊异,因为之前只见过小姐如同大理石雕塑的一面,小姐如此柔和、富有人性的姿态,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不知道小姐是在惋惜还是在感慨,只听见她轻声说:
“我也是道听途说而已,大致是今年的秋季吧,这篇小说的作者贽姬静,静女士便已经往生去了另一个世界。”
——往生。
“咦,什么?”
我大惊失色。
“都讲了我是道听途说的,详细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只不过……”
小姐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怕小姐又不讲,便趁机追问道:
“不过什么?”
“唉,你这人好奇心太重,我确实有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几个月前,报纸上便报道说,有年轻女子冻死在太白山的雪峰上。那位遇害的女子便是静女士。罢了,事已如此,我就直接告诉你好了,这篇小说作者的静女士,她的死因,报上讲是遭遇意外冻死的,可实际上,却是自杀……”
——自杀。
我相当吃惊。
“为什么……小姐说静女士是自杀?”
“因为发现了遗书。”
小姐的回答斩钉截铁。
“静女士早有准备,在尸体被发现的三日之后,她的遗书被寄到了一家杂志社。上面明确写清楚了这是贽姬静的遗作,请世人将这当成是贽姬静的遗书来对待。写得够明白吧,虽然此事仍有诸多蹊跷……可是,静女士的确是自杀,并非是意外或是他杀,这是事实没错。另外,静女士选择的杂志社正是那家《远方评论》,至于收到遗书的编辑是谁,不用再多讲你也该猜到了吧。”
“难道说……收到遗书的人是刘伯?”
“呵,答对了。”
“可是我不明白,静女士她为什么要寄遗书到杂志社去……明明是遗书嘛,等一等,难道说……”
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闯进我的脑海。
“遗书可不一定非得是干巴巴的信纸,上面写满诸如‘人生苦痛长久兮希望已逝绝望长存’之类的废话哩。”
城心小姐微妙地笑了。
黑漆漆的办公桌上,整齐地放着一厚沓原稿纸。
“这怎么可能……”
我哑然了。
“喏,这篇《卵之梦》,全文承载了静女士在人世间的愿望与意志。换句话说,这篇小说通篇的每一词每一句,全部都是贽姬静写给他人的遗书哩。”
小姐句尾的语气变得微妙,迟钝的我终于恍然大悟。
“城心小姐,您……应该认识这位贽姬静女士吧……你们是朋友吗?”
“谈不上是朋友。顶多是互相之间知道对方姓名的普通关系。与静女士的交往,还是我在搬来这座城市之前的旧事,来这里之后,就完全没有往来了。我之所以能够看到这篇小说,还是因为好事的刘伯在引见。说白了,我和贽姬静之间的交集,仅此而已。”
虽然城心小姐不承认贽姬静女士是她的朋友,但是我想,这应该是小姐一贯的对外姿态吧。倘若,对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普通朋友,以城心小姐的秉性,孤高自持又有些避世的所长大人,怎么可能会草率地收下,承载着他人最后的愿望与意志的遗书呢?
城心小姐孤傲地昂起头,视线停留在虚空之中,也许是在缅怀过世的友人吧。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象。小姐的感情不是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可以揣摩的。
我有些恍然大悟了。因为这篇小说《卵之梦》,就本质而言是一篇遗书,作者本人已经逝去。所以杂志社那边才会谨小慎微地处理,以十二分谨慎的态度,请求城心小姐评判这篇小说。
“再一次与那个人相见时,看到的竟然是一封遗书……前些天,不知情的刘伯将这些原稿拿来时,我多少还是有些感慨的。”
真是罕见。
城心小姐从未像现在这样向我吐露自己的事情。我想,能听到小姐说这些话,是因为小姐在信任着我吧。
忍住心中的惊喜,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说:
“嗯,这位……静女士的笔名很奇特呢。”
“笔名?”
城心小姐侧起头来。
“呃,这个‘贽姬静’难道不是笔名吗?”
我指指稿件上的署名。
小姐看了,苦笑起来。
“那可不是什么笔名哪。贽姬家的静大小姐,那就是她的真名哩。”
“咦?”
还有如此奇怪的姓氏啊,我向小姐询问,小姐似乎也乐于将话题从已故的友人身上引开,便说:
“有啊。不光有,而且这个‘贽姬氏’还颇有些来头哩。不过,这些事情你多半不感兴趣,所以自然是不知道的吧。”
城心小姐这样讲我也无从辩解。这些事情我确实不怎么感兴趣。
“贽姬氏历代居住在关中地区,贽姬血脉源远流长,具体有多少年历史外人谁也讲不清楚。这个家系,可谓是本地一息尚存的一大世家。民国时期,贽姬氏在关中以西一片的势力最为强盛,贽姬家系,与民国时的官匪都有交集,托此福分,贽姬氏做起生意来也是格外顺利,很快便累积到了万贯家财,可谓是兴盛一时吧。解放之后,贽姬氏的产业要么被没收,要么被查办,势力也大不如前。生意做不成了,全家人只得退回到秦岭太白山角下的本宅里避世度日,不再公开露面。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这样的家族存在也实属正常。毕竟哪,此家系唯一能让外人玩味的,就只剩下本家留下的家史了。”
“听起来,无非是一个古老的家系没落了而已,没有什么稀罕的吧。”
“也许对你而言是这样吧,不过,是否稀罕,也得取决于这个没落家系血脉的古老程度。”
“那么,这个贽姬氏的血脉有多么古老呢?”
听到我的问题,小姐暂时沉默了。
真是稀罕极了,这个人也有被我问住的时候。
“老实说,除了贽姬氏的血脉之外,没有一个外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姐缓缓开口。
“什么,开玩笑吧,就连小姐也不知道吗?长安八水之内,竟会有城心小姐不知道的事情?”
我目瞪口呆。
这些话并非是在调侃城心小姐,我是发自真心地感到吃惊。平日里,小姐渊博的学识总能解答我的困惑。这个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居家小说家,嗅觉比起寻常人来要灵敏上数十倍,但凡城内发生了事件,大抵都瞒不过这个人的眼睛。城心所长可谓是正儿八经的、鲜活的,可以在地上行走的国语大百科全书。
真没想到,在这一片竟然有连城心小姐都估摸不透的东西。
我愈发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单纯。
“欧阳,我说你这是什么比喻,你知道渭、泾、沣、涝、潏、滈、浐、灞这八河圈走了多大一片地方吗,长安这么大,有我不知道的事情,那也实属正常吧。而且话说回来,本地的氏族史本来就是你的专业吧?”
小姐凶恶地瞪了我一眼,又说:
“对我而言,读史只是人生的乐趣。遇上了超出领域的事情会感到棘手,这很正常。况且,贽姬氏的情况有点儿特别,那个家族,并不属于普罗大众之内……就算我知道些什么,如今这个情况也不好……”
城心小姐欲言又止起来。
“嗯,难道说……小姐是知道些什么的,但又因为某些原因不能明说?”
我作出如此推论。不想小姐甚至不去反驳,只是说:
“总而言之,现在的时机还未到。欧阳,稍微耐心些吧。”
“就算小姐这样说,我可是彻彻底底的外人,连情况都搞不清楚呢。”
“你不是民俗专业的高材生吗,比起平庸之辈总能强些吧。”
“可是请不要忘记,我是一个失忆的人。”
小姐听了,回应我说:
“呵,这年头,人体的构造也真是变得便利了,该说是人心的力量变强了吗,想怎样便能怎样呢……”
说实话,我没听懂这句话里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