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略微停顿了一下。周身漆黑的男子伫立于冰面上,沉默地等了数分钟后,再次开口说道:
“终于……这样一来,接受了万里大人恩惠的诸位教友们,诸位一直以来所祈祷的新世界,终于要临近了!”
男子的话语犹如石子击水。话语声落下的同时,信众之内便有人骚动起来。
“啊……我好像看到了什么……”
已经秃顶的中年男人挺起他那充满肥油的肚子,伸出胳膊向虚空抓去。
“啊……真的,我也是……”
眼袋深沉的女人瞪圆了那双疲惫充血的眼睛,模样好奇而畏惧。
“我,我也是……”
“还有我……”
“我也是,我看到了……”
“啊……我看到了,多么美丽啊,是真的哪……”
——迷幻剂的奇妙效果降临。
附和的人声犹如向岸边涌来的潮水,追随的声音此起彼伏。
“很好、很好。这样真的很好……那位先生,我想请问您看到了什么?”
黄道平指着一名男信众不慌不忙地发问。
“啊、呃……我,我看到了一束光。”
男信众回答道。
“一束光吗,原来如此,愿万里大人祝福您。那您呢,女士,请问您看到了什么,也是一束光吗?”
“不……我看到了一个男人,啊,那个人……那个男人的脸,和我已经去世的丈夫一模一样……”
女子茫然地说完,然后如梦初醒似的,猛地捂起脸庞嚎哭起来。
“原来如此,能再次与丈夫相遇真是太好了,也愿万里大人祝福您。那位先生呢,您又看到了什么?”
“我,我看到了一个威严的老人。啊,那个老人就是上帝。”
“原来是这样,看到了全能的神,多么幸运哪。那您呢,您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恢弘的天堂。”
“那您呢?”
“我看到了美丽的天使。”
“还有您呢?”
“我看到了天空。”
“我看到了高山。”
“我看到了海洋。”
“我看到了真理。”
“我看到了巨大的龙。”
“我看到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
“我看到了正在燃烧的地狱还有向我微笑的恶魔。”
各种各样的答案层出不穷。
黄道平和蔼地笑着,像个正在提问的小学教师似的,兴致勃勃地听着每一位信众的回答。
“是的,没有错。每一个人的答案都是不同的,不需要为此而感到不安哪。这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的愿望与意志都是不同的。在这场祭祀完成之后,我们每一个人,要去的地方都是不一样的。”
黄道平双手背后,活像是个正在给学生们做总结报告的校长。
“世界的形体,是被描绘而成的。而描绘世界的,正是身为观测者的人类。也就是在座的诸位教友们。可是……如今这个时代里,世人皆自顾不暇。原本身为观测者的世人,已经失去了自觉与智慧,只是在自顾自私地分割视野,划出一个个相互重叠的圆圈……这种举动,撕裂了世界……不,这是不对的行为,是不道德的行为。正是因为这种行为,才导致了一切罪恶的诞生。正是因为这种行为,才使得人们得不到幸福,使得人们生活在无边的黑暗罪孽之中,远离一切智慧与理性,永远也得不到神的救赎……”
黑色男子高声宣讲着,刚才还在骚动的信众们顿时鸦雀无声。
人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男子讲演。
“诸位教友们,你们现在大可以回头看看自己的身后,那个你们曾经居住过的世界,它是何等黯淡无光的哪。不是吗,在那个世界中,人们空谈着自由、平等、博爱。可是那个世界里没有人是自由的,不论身体还是灵魂都不自由。每个人都被看不见的线捆绑锁住,被无法言说的道理操控着,所谓自由根本只是一场梦。至于平等还有博爱,就更只存在于空泛的口号中而已……不光是它们,还有那个世界里所有的一切,全部都是虚伪的假象。那个世界里,充满着各种各样亡者的执念,那个世界的一切,都只是从未被实现过的,从来都不曾存在过的愚蠢幻想而已。”
黑色男子的嗓音变得激昂,话语中充斥着危险的蛊惑。
“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世界如此暗淡,为什么人们的口中只有空谈,为什么甘愿受到操控,品尝着从来都不曾真正存在过的虚假自由苟且存活?为什么,为什么人们会变得如此不幸,为什么人们到头来只能看着自己的躯体,在时间的长河中缓慢腐烂,结果仍旧得不到任何的救赎?”
台下的信众们听得如痴如醉。
黑色男子略微停顿。
“请听吧,诸位教友们,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构成这个世界形体的其实正是我们人类自身哪。人类即是世界的观测者,换言之,我们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主体哪。不相信吗,那么请想像一下,只要全部的人类,在同一时间,全体用双手遮蔽住双眼,那这个世界就会不可挽回地遁入黑暗之中,只要人们不去睁开双眼,光明就永远不会再次回归。只要全体人类的心愿是将世界毁灭,那么这个世界就会因人类的心愿而甘愿自毁。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所居住的世界,眼前的世界,其实只是一个容器而已,就像是一个盒子。而盒子本身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听好了,诸位教友们,世界的意义必定存在于世界之外,世界之内是不存在有任何价值的,就算偶然存在有价值,那也一定是无价值的。这和我们是同一个道理,目前的我们仍旧身处于世界之内哪。也正是因此缘故,所以人们才无法从生活中寻找到任何的意义。这是因为,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存在本身,不过是个偶然间诞生的错误!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意义哪!”
黑色男子展开双臂,犹如救世主降临般的高声断言道。
男子又说:
“我们的生命本身,就是阻碍着我们获得幸福的真正罪魁祸首。‘存活着’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导致我们变得不幸,得不到幸福的原因……这即是生命的悲哀,也是人类自身存在的矛盾之处。而解决这个问题,这就是万里教为何会降临于此的缘由。诸位教友们,请听我说,那位大人,万里大人曾经亲口向我传述过她所著经典其中的内在含义。我们的创造者,我们的神明们已经放弃了人类,超越人类存在的神明们是不会施与援助之手的。所以这一次,能够拯救人类,为人类提供救赎之道的,只有和我们一样,同样身为肉身的万里大人。只有那位大人,我们教团的活圣人才可以真正拯救我们……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会不予保留地把万里大人传述给我的真理,全部转述给大家听……”
男子的话音刚落,信众们再度陷入骚动之中。
不少人因为男子的话语喜极而泣。
不管在教外拥有着怎样的社会地位,这些人们,大家都在哭喊吵闹着。
人们像是回到了远古时代。在心灵得到解脱的瞬间,全部都变回野兽似的兴奋地嘶吼着。
狂喜的怒吼声一浪胜过一浪。
人们显得很喜悦。很开心。很幸福。
他们大声歌颂着万里大人的名号。人与人之间卸下了面具与戒备,像真正的兄弟姐妹般的互相拥抱着。
“这就是真理吗……”
“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
“原来这就是我们不幸的原因……”
“啊,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太好了,太好了……”
“感谢万里大人……我们可以变得幸福了。”
“要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人们哭泣着,人们欢笑着。
赤裸着身躯,一丝不挂的人们手拉着手,高唱歌儿,相互拥抱。
我的视界仍旧悬浮在半空中。
沉默不语的我静观着这一切。
黑色男子向虚空高高地伸出双手,众人看到后,立刻变得安静下来。
男子继续说道:
“我们的意义,我们的价值,我们的幸福,在这个受到物理规则约束的世界之内是无法得到实现的。真相就如同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可惜的是,愿意聆听,并且有足够理性来理解真理的人太过稀少了。诚然,如果全体人类都在同一时间遮蔽住双眼,这个世界就会沉沦。遗憾的是,我们无法要求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能像诸位教友这般明白真理,我们无法要求所有的人们,包括那些根本就不明白真理的人们自发地闭上双眼,成为我们团体的一份子。所以,我们的力量,万里教的力量,万里大人的力量都被严重地削弱了。力量遭到削弱的我们,即便现在已经得知了真理,也无法正确地运用真理,将这个世界的运行机制加以改写。更为糟糕的是,只要我们仍旧身处于这个世界之内,那我们就会受到来自世界本身的剥削以及迫害。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到头来,都只能无为地看着自己的躯体,在时间的长河中缓慢而痛苦地腐烂,永远都无法得到真正的幸福……”
信众们变得躁动不安。
当亢奋的人们听到无法得到幸福时,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爆发出愤怒的嘶吼声,其余的一小部分人,又很情绪化地开始落泪,表情绝望。
黑色男子继续说:
“正因为如此,万里大人才会赐与诸位神圣恩典。这便是缘由,正因为世界的规则将我辈约束,所以我们今天要举办这场祭祀,主动地了断执念,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
——真正的自由?
悬浮在半空中的我无法理解。
“诸位没有听错,是的,正如万里大人预言的那般,只要诸位发自内心地渴望,那么,诸位各自的愿望与意志,就会带领大家获得真正的自由与幸福!”
男子再度以激昂的语气重复道。
人群雀跃。
场面变得很吵闹。
有一行熙熙攘攘的人群向黄道平走去。
我向远处眺望。
几个头蒙白布的信众从阴暗处走出来,其中的一人,以双手相托抱着什么东西。
——抱着的是什么呢?
看不清楚。
接着又传出新的声响。
咚……咚……咚。
沉闷的鼓乐声。
鼓声响起。
是教团的人在演奏鼓乐。
鼓声震耳欲聋。
轰鸣沉闷的音色在地下回荡。
大地颤抖。
空气悲鸣。
人们欢笑。
氛围荒诞。
“真正的自由,以及那……真正的幸福……只要是生者的愿望与意志所渴求的,那么,期盼之物就一定会降临。”
黑色男子看着教众,若有所思地喃语。
那些个头蒙白布的信众走至黄道平身旁,为首的一人走上前去,将手里抱着的那个东西轻轻放在冰面上。
黑色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轻轻地蠕动着,发出暧昧不明的梦呓般的呻吟。
啊,原来那个东西是活物。正在睡着呢。
——可能正在做着梦吧?
梦到了很幸福的未来吧。
看到了很美丽的世界吧。
即便生活如此残酷,选择在梦中沉睡的人们,仍旧是可以获得幸福的哪。
我看着那个东西遐想道。
——那个东西。
信众们将包裹在那个东西身上的白布单扯下来,啊,原来白布里藏着一个纤细的人偶。
那个人偶拥有着完美的人形。
雪白的肌肤,纤细的形体,幽幽的黑色长发。
紧闭的双眸似乎是为了逃避令人厌恶的肮脏现实。
烦闷地抿起的嘴唇仿佛正在悄悄诉说着哀伤往事。
那个人偶……
人偶拥有着一副美好脱俗的容貌。
那副面容……与我认识的一位少女正巧相似。
人偶与少女简直是一模一样的。
男信众们将人偶倾倒在冰面上,接触到冰冷湖面的瞬间,人偶发出痛苦的呻吟。
能够感到疼痛的人偶。
那个人偶是活着的吗……
啊,我忽然明白过来。
我恍然大悟。
那个与黄雨寒有着相同容貌的东西不是人偶。
怎么可能会是人偶。
那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个少女才对。
——活着的少女!
头蒙白布的信众们向昏迷不醒的少女逼近。
此时。
黄道平以充斥着蛊惑力的嗓音大声宣布道:
“现在,就是祭祀开始的时刻了。诸位教友们,请大家都尽力去直面真正的本我吧。对,就是这样,这样子就好,不要去思考,不要去考虑任何除过自身之外的东西。没错,就是这样,尽情地践踏,尽情地嘶吼,将一切自身之外的虚伪之物统统抛弃吧!来吧,诸位教友,让我们呼唤那个内在的本我,让我们将真正的本我从那片湖水中释放出来。去吧,去做真正的自己,就算那个自己是野兽、是恶魔、是怪物也没有关系。诸位现在身处于万里教的总坛之内,这栋建筑物里的所有人,大家都会互相包容对方的。无论真正的诸位是怎样一副模样都没有关系,不会有人嫌弃排斥诸位的,诸位不需要畏惧,不需要惧怕,更不需要怀疑!来吧,就这样,将那片湖水的束缚打碎,将内在的本我释放出来,将身体的控制权完全交给自己的本我吧……”
黑色男子狂妄地笑了。
“就这样子任由身体与灵魂一道堕落,去吧,打碎束缚,尽情地去发泄吧——去疯狂吧!”
黑色男子的话语仿佛沾染着某种魔力,听到的信众仿佛受到了催眠,在场的人无不因其而颤抖疯狂。
鼓声变得愈发急促紧张。
沉闷的鼓声接连不断地被奏响。
咚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癫狂降临。
“啊……我的眼睛被黑色充满了……啊,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人们变得狂热,开始尖叫。
“我感到了火焰……我的身体在燃烧,我要被烧死了……”
话语失去了理性。
“水……像海洋一样无边无际的水……救救我,我要沉下去了……”
疯癫降临于冰狱之内。
人们变得古怪而癫狂,到处都是精神陷入疯狂在抱头呓语的人。
“啊……到处都是血,遍地都是滚烫的鲜血……”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
“亲爱的,害死你的人又不是我,不,不要过来,啊啊啊……”
“对不起,对不起啊啊啊啊……”
“要结束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让我们走吧,一起走吧,从此远离这个世界,哈哈……”
“我们在燃烧,我们在燃烧!”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鼓声奏响的速度越来越快。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快若流星,如闪电般疾驰而过。
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伴奏下,人们哭喊不休。无暇顾及自身之外的事情。
不绝于耳的哀嚎悲鸣欢笑还有怒吼声。
精神崩溃大哭大闹的人。
使用刀具自残身体的人。
愉悦地笑着践踏他人的人。
互相撕咬伤害血流满地的人。
这座冰狱中充斥着各式各样的集体疯狂。
这里曾经是地狱的第九圈。如今则成了现世的炼狱,其中关押着的是世人们的罪孽与疯癫。
这就是黄道平想要为白雪献上的祭祀。
——白雪之祭开始了。
黑衣男子露出满足的表情。
黄道平轻轻向白色帐幕的地方退去。
头裹白布的信众们将遮挡容貌的白布扯下,白布下面露出一张张狰狞可憎的男人的脸孔。
面目可憎的男人们挪动充斥着欲望的脚步,向昏迷的少女逼近。
男人们的视线充满着沾粘感,舔舐般的污浊视线缓慢扫过少女的身体。
——那个少女的处境很危险!
男人们如同爬虫似的团团围住少女。
盘旋在半空中的我催促着自己快些赶回到身体之内。
来得及吗?
做得到吗?
不得而知!
被灌下迷幻药之后,我已经无法清晰思考了。
但我一定要为那个少女做些什么。不知为何,这种强烈而坚定的想法涌上心头。
男信众们将昏迷少女包围。为首的男人伸出颤抖的手指,去解少女衣服上的扣子。
男人迫不可待地将身子跨在少女身上。
那个纤细瘦弱的身子弯曲了。
梦被玷污了。
美梦转化变成了噩梦。
昏睡不醒的少女面色惨白。
仿佛因梦境遭到玷污心生不快似的,少女的面色苦闷。
站在远处的黄道平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黑色男子神色不动。
满脑都是情欲的男人们以为自己已经得手,男人看着少女白净的脸,丑陋猥琐地笑了。
我的意识回到了躯壳之内。
身体静悄悄地开始行动。
在大衣口袋之中,我摸出一本袖珍的小书。黑白相间的外皮,是我从城心小姐那儿得到的《卵之梦》。
这是贽姬静留给世人的遗书。
——这本书是诱发异变出现的缘由之一。
将唯一可以作为武器的袖珍本紧握在手中。我向着男人们的方向全力跑去。
冰狱之内的百余名万里教信众皆自顾不暇,所有的人,他们的精神都被自己的本我吞噬融解。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
沉闷而隆重的鼓声仍在奏响,遮蔽了世间多余的杂音。
——这样便好。
我全力跑着,已然顾不上思考。
大口喘息着。
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三步并作两步似的奔跑着。
沙沙……光线所不及的黑暗中发生着变化。
黑色正在消融褪变着。
侵犯着少女身体的男人们终于看到了我,那些男人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也已无暇顾及自身之外的事情。
几个男人开始向我靠近,趁他们尚未做好战斗准备,我使出全身力气,用袖珍本狠狠砸向他们的脑袋。
胳膊被震得酥麻,手臂关节好像就要脱臼。
被书砸头的男人悲鸣着抱头倒地。
看到这个场面,一小部分的男人因为胆怯而退避了。
当然,也有不少因为看到暴力行径而感到激昂亢奋的男人。
那些性格比起常人来更加残忍冷酷的家伙们,如我所愿般的离开了少女的身体,他们取出戒备用的棍棒,阴暗的双眼里酝酿出残酷的笑意,男人们笑着,如狼般的向我扑来。
对方占据着地利人和。
我除过空虚的大义和一本书之外什么也没有。
攻击用的手臂被捉住。袖珍本无为地掉落在地上。
男人们手握着棍棒向我的脸庞挥舞下来。
呼呼。
大气撕裂发出悲鸣。
我伸出另一只手臂挡住棍棒,手将棍子挡住,硬物之间互相碰撞发出闷闷的声响。
咚……咣当。
棍棒折断了。断成两截的棍棒掉落下去。
左臂传出迟钝的痛感,手臂无力地向地面垂下,滚烫的血液涌出,很快就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迷幻药的效果仍旧明显,我几乎感觉不到痛感。
话虽如此。
从情况推断,左手的骨头可能被打断了。
这样一来,只靠一只手的我,没有可能打赢眼前的这些男人。
左臂被打断了。我显得很无所谓,究其原因,是因为我对于这个事实严重缺乏真实感。
另一根瞄准着我的脑袋的棍棒被高高举起。
退无可退,逃无可逃,挡无可挡。
终于……
如此一来,一切便要结束了。
我悄悄地瞥了一眼那个昏睡不醒的少女。
少女白皙的面庞再度变得安详。
胸口有规律地起伏着。
重新有了血色的嘴唇微张。
在睡着。
做着新的梦。
为守护少女的梦,我选择挺身而出。
可是……
到了最后,我只能为少女做到这种程度而已。
我感到不可言喻的遗憾,可是还是平静地闭上了双眼。
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
那这样就可以了。
我闭上双眼。
眼前浮现出模糊又有些熟悉的景色。
黑色的木桥。
繁华热闹的河川。
被遗忘的记忆接连不断地重新浮现,在脑内飞快地再度演绎着。
经常听人说,人类在濒死时会不由自主地回顾起自己之前的人生历程,眼下的情况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幸好残缺的记忆残片已然回归。不然的话,这个名为欧阳时嘉的人,就只有短暂的一年时光可以回顾。面对这场短暂而无聊的人生历程回放,他一定会无趣地连打哈欠吧。
——这样一想,觉得稍微有些好笑。
我耐心而平静地等候着最后一击的来临。
时间的流淌变得缓慢。
夺命的一击仍旧没有被挥下。
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耐烦地重新睁开双眼,结果看到身边的男人们都在呆滞不动地站着,他们的眼睛里充满着惊愕与畏惧。
——这些人……也会感到害怕?
我感到诧异。
震耳欲聋的鼓声不知何时悄然停止了。
内藏着强烈不安的寂静蔓延开来。
癫狂的信众们停止了哭闹。
冰湖的上空被死寂笼罩。
面前的黑暗其内部正在迅速消融变幻着。
凝重深远的黑色变得黯淡。
哒哒哒。
清澈的足音响起。
信众们把视线顺势投去。
一道黑影忽地从黑色中分离出来。
我看见……
黑色中的一抹红晕。
一朵黑得发红的花儿。
——是彼岸花。
曼珠沙华在赤红地暴放。
浓艳得仿佛刚饱饮过鲜血。
一身婉约美好的上下连裳自黑暗中浮现出来。
长簪、深衣、草履,还有容臭。
绘着曼珠沙华,赤红如血的华服在寒风中寂然不动。
哒哒哒。
不带丝毫疑惑的步子。
哒哒哒。
坚定的足音愈来愈近。
一言不发、沉默不语地向前方走着。
——是个女子吧?
看着面前纤细的身影我得以确信。
我如痴如醉地看着那身华美衣衫。
红色华服上面绘着的曼珠沙华变得眩目。
聚集在冰湖上的信众们躲避傩神似的连忙惊恐地四散逃开。
黑衣男子黄道平悄然回来了。
身份不明的女子将脚步停下。
黑色男子与赤红女子于冰湖上沉默地对立开来。
“果然,到最后您还是现身了……大小姐。”
黑色男子以一点儿也不惊异的声音说道。
——大小姐?
这个女子……她就是黄道平一直在等候着的人吗?
“黄医师。多年不见,那时的我们一定都没想到吧。数年后,由于因果的无聊作祟,我们还会像这样再度邂逅。”
女子的声音优雅而凛然。
“说实话,这场祭祀如果没有您的参与,一定会变得非常无趣。在下得感谢您,如此隆重地盛装出席……”
男子说出仿若外交辞令般的话语。
“是吗?”
女子微微侧首。
“是的……说真心话,您能前来,这真是太好了……”
男子很快又说:
“这样一来,静大小姐她也会感到开心的……”
“是吗……”
女子没什么兴趣似的应道,又说:
“对那个人来说,这一定只是无谓的事情……随便怎样都好才对。”
话语的声音落地。
包裹着女子身体的黑暗骤然失去了形体,黑影破碎,散落满地。红艳华美的人儿从黑色中走出来。
“啊……”
看到那人的相貌时,我很没出息地发出惊呼。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看到……
一个孤高自持又有些避世的红装女子。
柔美的长长黑发盘在脑后,整齐的刘海下隐约可见白蜡般惨淡的肌肤。
女子也看见了我,向着我淡淡一笑。
“欧阳哪,看你的样子简直像是个断臂恶鬼,还真是狼狈不堪呢。一个人独自行动,结果吃了不少亏吧。幸亏你还活着没出什么事情,否则的话,这个男人的身后,又得多跟着一个无处安息的孤魂野鬼了哩。”
揶揄似的调侃着说道。
——我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华服女子走至我的身旁,优雅地轻轻弯下身子,将掉落在冰面上的小说,贽姬静女士的遗书《卵之梦》温柔地拾起。
女子仿佛是在对书本说话。
“请再忍耐少许……这场漫长而久远的梦就快要结束了。”
言语回荡,声音落地。
将黑白相间的袖珍本抱在怀中,女子压抑着情感吟诵道:
“梦,很好……
若能醒来,或会更好——
如果醒在午夜,更好——
可以梦想,黎明——
永不转化为白天的,凝固的,黎明……”
肃穆而宁和的声音,宛如是在吟唱一首送别故人的挽歌。
不会错的。
这个女子的身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