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半生缘
“我想请你代为保管这条项链。”方之生说着从贴近心口的口袋中取出一条绿宝石项链摊放在手心。
宝石的颜色纯正,大拇指大小,切割成椭圆形,倘若仔细观察宝石,还能看见其中涌动的光彩,若是皮肤白皙的人戴上,定是光彩照人。
“好。”程若云没有多问,一口答应。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给你这条项链吗?”方之生看着程若云从他手中拿过项链仔细包好放在自己心口的口袋中,他有些不忍,觉得自己是否过于残忍。
“不用,”程若云摇头:“过去的都过去了,没什么意义。”
方之生沉默片刻,接着说:“不,若云,我对不起你,在我心中,一切都没过去。”
“知道啊,顾曼啊,是你爷爷年轻时候的一个朋友。”奶奶手上的动作一滞,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走到电视机柜子那,缓慢弯下腰,从机柜抽屉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方曼与周安怡知道奶奶要告诉她们一些事,连忙走过去一左一右搀扶着老人坐到沙发上。奶奶示意方曼拿来茶几上放着的老花镜,她戴上眼镜缓缓打开盒盖,从中拿出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她与方之生穿军装照的一张结婚照。
程若云盯着照片看了许久,她还记得这张照片刚拿到时她的感觉,明明照片上两个人都是很标准的笑容,就连照相馆的摄影师也说两人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她却总觉得少了一些东西。她仔仔细细查看那张照片,自己的表情着装都很好,方之生也是,都是那种高兴的表情。不过仔细瞧了瞧,程若云才发现问题在眼睛上,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结婚时的喜悦,而方之生的眼神只是淡漠。
“我记得你爷爷第一次和我说起顾曼这个人还是我们回浙江老家补办婚礼的时候。”顾曼缓缓说,上了年纪的人做什么都感觉吃力,即便她身体健康。
程若云一直都记得方之生说起顾曼时的表情,复杂又很动情,这是方之生从未给与她的,这让程若云很受伤。但他们两个都很明白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他们是战友,也是朋友,更是无法割舍的人。程若云很清楚方之生这个人的原则,他不会抛弃她,即便他们俩的后半生都会隔着一个人。
“若云你知道,当时丁默成想同中统那边谈判,以我为筹码,换取活命的机会。但中统那边的人放弃了我,之后组织收到一封信,信上写明我的重要性与丁默成的计划,乞求组织能派人救我一命。”短暂的沉默后,方之生接着说。
“这我当然知道,在见你之前老谭就告诉了我,所以我都明白。”程若云不是很想听,她觉得那些掩埋在时光废墟里的事情,挖出它们无疑是摧毁现在建造的生活。
“不,你不明白。你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给组织的吗?你知道为了救我有多少人牺牲吗?你知道当我听说她成了日本人的宣传工具有心痛吗?”方之生眉头紧皱,他又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顾曼穿着他送给她的那件旗袍,却以什么首部“大东亚共荣圈”电影女主的身份登报时的心痛。他不敢相信自己爱的那个人却成为人人唾弃的汉奸走狗,与自己站在了两个民族的对立面。
“她是谁?”程若云脱口而出,她想到结婚前父母与她的谈话,他们是反对她嫁给方之生的,甚至在谈话的最后父亲放出狠话:“你不要那个方之生在我党与国民党反动派的战争中立了几个小功就真的弃暗投明了,这都是障眼法。你知道,你知道他年轻时候做过什么吗?他简直是不学无术,与一些祸国殃民的人混在一起。”
方之生艰难地看着程若云,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没办法说出那个名字,曾经他多么喜欢说那个名字,每一次说出口,都是不自觉的欢喜。
“若云,听说上海解放前一个女明星跳了黄浦江,你知道她的名字吗?她叫顾曼,是我曾经的恋人。”
“奶奶,你不难受吗?爷爷这一辈子都爱着那个叫顾曼的女人。”方曼听完奶奶的讲述,看着挂在电视机柜旁爷爷的遗像,忿忿不平地说。
奶奶摇摇头,笑着说:“你爷爷对她的感情很复杂,有爱又有恨,有后悔又有愧疚。小曼你不懂,你爷爷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当初与我结婚前他便要告诉我这些,只是我一厢情愿,不想听罢了。”
“奶奶,爷爷给你的那个坠子在哪?你能不能借我一下,我有些事情要做。”方曼支支吾吾地说。
“你是碰到什么了吗?”程若云这一辈子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与马克思思想的拥护者,但这不妨碍她去了解一些超脱物质之外的事。
“也没什么,就是有个心愿未了,需要那条项链才能解决。”方曼知道奶奶会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爷爷已逝去,这一切总要结束。
“你等着。”奶奶说完起身走进卧室,方曼与周安怡相互看一眼,她们似乎从对方的眼神中能猜出各自心里在想什么,原来在她们学习的历史之下,还掩藏着如此多的爱恨情仇。
奶奶从卧室里出来,手中拿着一个檀木盒子,方曼与周安怡连忙起身走过去,奶奶反复摸着那个盒子,就像里面放着无价的珍宝。
“这是你爷爷留给我的一点念想,无论它曾经属于谁,最终你爷爷将它交给了我,我希望你用完后将它带回来。”奶奶郑重地看着方曼,等方曼重重的点完头,才将盒子交给她。
“去吧,去了解她的心愿吧,这么多年,她等的一定很苦吧。”奶奶一边说一边走到沙发处坐下,方曼与周安怡看着她失神的样子,两人一起说了再见离开。
在回“何日君再来”的路上,方曼一直在想爷爷从宪兵队九死一生逃出来后顾曼发生了什么事。她突然想到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上网搜搜那时候的新闻也许可以查出些什么。不过她没带手机,只好让周安怡查查顾曼、丁默成这两个名字。
搜索结果很快出来了,不过当时没有一个叫顾曼的汉奸女明星,只有一个叫顾念笙的女汉奸在上海解放后因为接受不了人民的改造而跳江自杀。搜索还显示那个丁默成在日本战败后逃到香港,本想趁局势混乱逃亡欧洲,没想到在机场被香港“锄奸队”枪杀。
方曼与周安怡沉重地看完满屏关于他们的新闻,“枪杀、血腥、自杀”等字眼在她们眼中不听闪过,让原本感受不到那个年代混乱的她们没来由地叹息,不禁感叹自己现在的幸福。
当她们到达“何日君再来”,整个小巷被一层雾气笼罩,让人感觉阴森又寒冷,唯有店门前的光让她们感受到一丝温暖。这次方曼与周安怡没有敲门径直推门而入,漂亮的老板又换了一身紫蓝色的旗袍站在柜台后拿着笔写东西。
看见她们回来,她放下笔从柜台后走出来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们会晚点才能到,想不到挺快的。”
“我们现在要做些什么?”方曼不与她多说话,直接问。
“看来是心急了,也不需你们做些什么,就是方小姐戴着那条项链,去试衣间再穿一次旗袍。”店主淡淡的说。
方曼又想起刚才试穿旗袍时的不适,她苦着脸问:“不会出什么事吧?”
店主一听笑出声,举起右手说:“我对天发誓,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快去吧,晚了,才会出事呢。”
方曼一听店主这样说,连忙从书包拿出装有项链的盒子,让周安怡赶紧给自己戴上,戴好就进试衣间穿旗袍。
方曼一进试衣间就发现里面燃着香,这香有股特殊的味道,让人感觉很安心。那件旗袍就放置在香的左侧,方曼走过去,解开旗袍的盘口。
她穿上旗袍站到镜子前照了照,镜中的她真的很美,皮肤白皙,嘴唇淡淡的一抹红,而脸上也透着红晕。旗袍穿在她身上就像自动贴合了她的身体,将她腰细腿长的优势全都发挥出来。
“很漂亮。”有人在说话,方曼吓了一跳,四处看哪里有人。等她定睛一看,才发觉镜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人,和她穿的一模一样,而那张脸她也是熟悉的不得了。
“顾曼!”她失声喊出来。
“对啊,我是顾曼。你是方曼,方之生的孙女。”顾曼缓缓说,她看方曼的神情就好像是要从她脸上找出一点昔日爱人的影子。
“你是怎么死的?”方曼将自己的疑惑抛出来。
顾曼笑了一声说:“我也不太记得了,就记得当时自己好像很痛苦,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死,好像只有死了,自己才能解脱。”
“我在网上看到你是因为受不了改造了自杀的,那时候你肯定很痛苦吧。”
“也许吧,成了汉奸,被所有人唾弃,就连我的父母与弟弟都不愿意认我,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呢?”
“你不能这样说的,”方曼想了想,很郑重地说:“我爷爷他,其实,念了你一辈子。我还记得我妈以前和我说,出生时我的名字本来是要叫方念曼的,可我爷爷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好,就改成了方曼。”
“是吗?这倒很像他,方之生这个人认死理,其实如果没有我,也许他能快乐一点。”方曼发觉镜中的顾曼眼中蓄满了泪,她的心有一丝的痛。
“后来了?你死后去了哪?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也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我在黑漆漆的荒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有一天有个女人对我说她可以帮我,于是我就跟她走了。”
方曼知道她说的是店主,她不禁猜想店主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那,接下来你会去哪?地府还是天堂?”方曼觉得自己这样的问题过于愚蠢,这世间也许存在孤魂野鬼,但不一定存在地府与天堂吧。
“我哪都不想去,我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跟着风或者叶自由自在地生活。”
“你不想见见我爷爷吗?也许他还在奈何桥畔等着你。”
顾曼沉默良久,过了一段时间她摇摇头说:“不了,上辈子他遇见我就没什么好事,下辈子就算了吧,我只想他能幸福、平淡的过一生便好。上一世我欠他的,他欠我的,就随风而逝吧。”
方曼不知道为何觉得从心底涌出强烈的悲伤,顾曼说完,转身朝前走去。
“你要去哪?”方曼喊道。
“谢谢你,让我最后能穿着他送我的东西走完这条路。”顾曼的声音幽幽的传来,方曼想追上她,可此时她眼前一黑,和刚才一样晕了过去。
再醒来她就与周安怡一起坐在巷子的水泥路上,方曼手上还握着那条项链,周安怡看她醒来兴奋地喊着:“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方曼看着面前安静的小巷,破败的居民楼伫立在她们面前,她拉着周安怡问:“怎么回事?那家店子呢?’何日君再来‘呢?”
“什么’何日君再来‘?我们刚下晚自习,然后我说要去你家住一晚,我们就抄近道走嘛,结果走到这你就突然晕了,真是把我吓死了。我又不好出去喊人,拖你又拖不动,今天也是倒霉,手机没带,不然我刚刚就要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周安怡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方曼却一点都没明白,难道刚才只是她的一场梦,可手心里握着的项链提醒她,不是的,这一切都不是梦。
“我晕了多久?”
“没多久,就一两分钟,时间再长我就要跑出去喊人救命了。你说你是不是贫血,过一下去你家我可和阿姨好好说说,让她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我没事,我们赶紧回去吧。”方曼大脑一片混乱,不过现在毕竟晚了,两个女孩子在外面也危险,她拉着周安怡朝巷口走去。
第二天早上和接下来的几天早上方曼都特意从巷子里穿过,可让她失望的是,那个地方没有任何变化,再也没有那家店子的踪迹。
直到高考结束,某天方曼在家上网看电影,她的QQ邮箱提醒有人给她发了一封邮件。方曼点开邮件才发现是一个陌生人给她发的一张照片,当电脑一点一点显示出那张照片,方曼赫然发现照片里那个叫顾曼的女人穿着那条墨绿色的旗袍挽着年轻的方之生站在一家叫“何日君再来”的店门前,笑得很开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