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云还记得第一次见方之生的情景。那是抗日胜利的前夕,她与自己的革命同志老谭一起去北京郊外的一所民居,去接一个前国民党中统特务。
这个特务就是方之生,程若云与老谭去见他之前,听上头的同志介绍过方之生。方之生原本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大二的时候被自己的老师举荐接受了国民党的秘密训练,成为了一名特务。方之生所在的小组是一只由大学生与各界精英组成的暗杀小队,抗日期间他们成功策划了多起针对日本军队头领的暗杀活动,而方之生是其中的核心成员。
程若云不解像方之生这样的人物怎么会转投阵营,现在抗日就要结束,按理说,像他这样的人将来就是中统的中坚力量。老谭劝程若云不要多想,既然上头已经核查了方之生的身份以及他的目的,那他就是他们的同志。况且方之生还是大学生,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方之生藏身的那所民居就在郊外的一个小村庄内,老谭与程若云打扮成一对夫妻,二人到村庄探亲,顺便将方之生装作侄子带到城里玩几天。到了那所民居,开门的是方之生的入党介绍人老金,他将程若云与老谭请进门,喊方之生过来与他们见面。
站在他们面前的年轻人高大而瘦弱,眼眶深陷,嘴唇发白。他礼貌而友善地与老谭和程若云握手,程若云触到他发凉的肌肤,心中不免多了几分疑惑。
“啊,程同志,老谭同志,方同志他大伤初愈,身子还有些虚弱,你们在路上记得照顾一下他。”老金叮嘱他们,程若云与老谭点头,他们还不知道方之生是为何受了伤。
“也没那么麻烦,不需要他们额外照顾我。”方之生微微一笑,想显示自己没有那么虚弱。
“方同志,你是为何受了伤?”程若云问。
方之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看了一眼老金,脸色沉重。“我们也别站着说话,都过去坐吧。”老金招呼程若云与老谭去屋子中间的四方桌坐下,顺便为他们倒了茶水。
倒完茶,老金看了一眼方之生说:“方同志的伤,是在上海刺杀汉奸丁默成受的伤。”一说到这个丁默成,程若云心里惊呼,她瞅了一眼方之生,觉得他瘦削的侧脸有了几分凌厉。
“可我得知,刺杀丁默成的那几个特务已经被秘密处决了。”老谭有些疑惑。
“是,刺杀行动失败,我和我的几个同伴被日本宪兵队抓了。那个丁默成在监牢里严刑拷打我们,想要我们供出中统那边在上海的地下机构,但是失败了。”此时方之生才发话,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程若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面的事情。
方之生沉默。
“确切说,不是方同志逃出来的,是我们将他救出来的。”老金继续解释。
“我们在上海的地下组织得到了消息,说中统那边准备放弃营救刺杀丁默成的几名特务。但是有人传消息给我们,说丁默成愿意与中统进行交易,放过其中一名核心成员。”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错综复杂,老金尽量简化,好方便程若云他们听懂。
“那怎么会成了我们这边解救?这件事难道不该中统那边来做。”程若云不解,她看了一眼方之生,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眸子如一潭深泉,让人看不清。
“是啊,这件事确实该由中统来做。只是他们这些特务已经成了弃子,哪有营救的道理。”老金这话颇有几分悲凉,方之生脸上却无一丝表情,像是早已无所谓。
“原本组织那边没有决定让我们来插手这件事,只是后来有人送来一封密报,说要我们务必营救方同志,因为他知道丁默成与日本人在上海的计划。”老金说这话时语气也是疑惑,他不知道是谁将这个消息传给他们的,又是谁,帮他们将方之生救了出来。
老金一说完,方之生却咳了起来,他手握成拳堵住嘴巴,身体蜷成一团,面部扭曲。程若云赶紧站起来为他顺气,老金为他重新倒了一杯水,递了过来。
“谢谢。”方之生的声音很轻,程若云点点头,坐回原位。
在那一刻,程若云一直觉得,她与方之生的命运从此有了紧密的联系。
方曼按响奶奶家的门铃,现在这个时候,奶奶应该还在家,再过半小时,奶奶就会去公园与其他人老年人一起跳广场舞。
“谁啊?”奶奶苍老的声音传来。
“奶奶,是我,方曼。”方曼话音还没落下,老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奶奶穿着跳广场舞的红色长衣长裤,站在门后。
“阿曼啊,今天怎么过来找奶奶了,吃饭了没?”奶奶招呼她们进去,周安怡从方曼身后蹦出来,甜甜地喊了声:“奶奶好。”
奶奶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周安怡,过了片刻笑着说:“哎,这不是周家那个丫头吗?好久没看见,都长变样了。”
“对啊,没想到奶奶还记得我,奶奶还是那么精神。”周安怡一向嘴巴甜,到了陌生的环境也是自来熟。
“我身体好倒是真的,你们两个吃了没?”奶奶说着去了厨房。
“没吃饭,奶奶你是要去跳舞了对吧?”方曼走到饮水机旁,弯腰从饮水机下拿了两个杯子,倒水递给了周安怡一杯。
“对啊,你今天过来怎么不提前打电话,奶奶什么菜都没买。”奶奶从厨房端出一条鱼与一碗青菜,都只吃了一点。
方曼坐在沙发上喝了口水,爷爷的遗照挂在电视机的上方。黑白照片中的爷爷表情不太自然,嘴唇微微张着,像是有什么想说而未说完的话。奶奶看见方曼盯着爷爷的遗照看,觉得古怪,便问:“阿曼,你看着爷爷的照片做什么?”
方曼收回目光,幽幽地说:“奶奶,你知道顾曼吗?”
程若云与方之生的婚礼,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也就是1945年11月1日举办的。在这之前,他们在北京的时候就向北京方面的组织部递交了结婚申请,也在申请批准后简单请了几名好友吃饭,算是一个结婚仪式。
内战胜利后不久,方之生就带着程若云回了一趟老家浙江。方之生的父母听说离家多年的儿子带着儿媳回来,高兴地杀鸡买肉,要做一顿丰盛的菜。方母听说儿子结婚只是简单举办了一个仪式,心中有些遗憾,便劝方之生在家再举办一次正式的婚礼。
程若云原不想铺张浪费,与方之生在一起的这一年,虽没有夫妻之间的浪漫,却总是温馨的。她与方之生都一样,只想简单结婚,并不想搞什么排场。
方之生听了母亲的话后与程若云商量,程若云想人生就这一次,况且让长辈高兴,也是件好事。方母对儿子这次带回来的儿媳十分满意,她想儿子终于想通,不再留恋什么莺莺燕燕,而是找了一个正经人家的姑娘结婚。
婚礼的日期是方母找算命先生算过的,那一个月方府上上下下都很忙碌,北京那边传来新中国成立的消息,也是喜事一桩。全国当时都要进行改革,方父看的明白,改革开始之前将家中财产捐出,只保留了祖屋。这一举动受到了当地新成立的政府部门的嘉奖,一时之间也是佳话。
婚礼前夕,方母拉着程若云坐在屋中话家常,她看着程若云,笑着说:“咱们家之生一向寡言少语,你们结婚后你要多体谅,有什么话就直说。”
程若云点点头。方父当时已经打算在方之生婚后带着方母去乡下养老,方之生与程若云也要去北京工作了,以后与公婆,自是难见面。
“哦,对了,之生他给了你那条我们家祖传的项链吗?他那年离家,我将项链给了他,告诉他以后要是碰见未来媳妇,就将项链交给她。”方母说的热切,程若云脸上的笑却凝固,方之生从未给过她什么项链,甚至都没提过。
程若云强颜欢笑,对婆婆点点头,想表示自己的丈夫的确将项链交给了自己,只是党组织要求每位党员作风朴素,所以平常很少戴。方母知道后更是高兴,儿子与儿媳感情如此之好,她也就放心了。
婚礼那天很热闹,方家能到场的亲戚都到了,方之生与程若云没有穿旧式的礼服,而是穿着普通的工作服装结了婚。喜堂之中的两人,神色肃穆,不像是结婚,反倒像是赴死。周围看热闹的人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婚礼,心中觉得怪异,总有几分尴尬。
轮到上席敬酒,程若云与方之生拿着酒杯一桌桌的感谢。方之生杯中的是酒,程若云杯中是水,本是表个心意,方之生却桌桌喝个几杯,没多久,脚步就有些不稳。
敬完酒方之生有几分醉意,方父让几个人搀着方之生去后面歇息,程若云跟着回房,心中有几分难受。方之生睡在床上,方母推门进来送醒酒汤,她说难得见方之生喝成这样,程若云拧着眉头不说话。
方母扶起方之生让程若云喂他喝醒酒汤,程若云一勺一勺地喂着,眼泪却不自觉的掉了下来。方母大惊,问她为何哭,程若云放下碗,只好解释自己是高兴的哭。方母在那边安慰,方之生嘴巴一鼓一鼓,要呕吐,程若云赶紧拿来痰盂,让他吐。
吐过之后,方之生也清醒了几分,程若云脸上的泪痕未干,方之生一脸歉意的看着她,转身请他母亲出去,说有话要同程若云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