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前方变成了后方,今日的前方亦是昨日的后方,前前后后,后后前前,仿佛一个轮回,将陆离牢牢套住,前后相继,轮回不止。
清明前后,桐城东南的小荒山才有一些人烟。人是哭哭啼啼,烟是飘飘渺渺。爆竹恸哭,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是要撕开那生死的边缘,连通阳间和阴间,将脸庞的泪化作黄泉的水,将地上的私语化作地下的呢喃。
陆离遥遥的就看到一座小坟,孤零零的立在荒山的一角。他缓缓靠近,有些小心翼翼,仿佛会惊扰她的美梦,指尖划过墓碑,墓碑在风雨里打磨的有些像她滑腻的玉手。
一阵凉风吹来,小雨绵绵而下,清明的雨,从指间趟过墓碑,将两人的指尖牢牢连在一起。
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的味道,但陆离还是在指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胭脂味道。
一直等到小雨缠绵到午后,陆离才继续前行。
他又来到那座古寺,青砖黑瓦,青灯古佛。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总觉得是她在为他指路。
梵音袅袅,龛烟寥寥。
让陆离恍恍惚惚地好像做了一个梦。
三年前,青石台阶上,菩提古树间。树影婆娑,时光交错。在光与影斑驳跳动中,女孩身上披上一层光彩,宛如从前世走来,从梦中走来。光影里看不清她的容颜,微风里飘散了她的笑靥。
三年后,青石不变,菩提尤在。
“师兄,您来寺里三年,却未曾拜过菩萨,如今要走,不如拜上一拜,菩萨会保佑您的。”一个正在打扫落叶的小沙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陆离身边,双手合十,口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小和尚,你瞎说什么。谁是你师兄?”陆离被他惊扰了美梦,有些不悦地揉着恍惚的睡眼,没好气地问道。
“师傅说,那三年间都来此菩提林的人,就是我师兄,就让他进庙里拜一拜。”小沙弥一脸真诚地说道:“菩萨真的会保佑师兄你的。”
“你认错人了。”陆离朝着小沙弥甩甩手,转身就打算离去。
“师傅还说,师兄既然打算离去,三年前交给他的一物,自然要叫你去取。”小沙弥见陆离正要离去。心下不免又对师傅崇拜几分,师傅真是料事如神,连这位师兄的一言一行都能说的这么准确。他吐吐舌头又心中腹议,师傅说师兄是被山下的母老虎把心给吃了,好可怕呀,我才不要下山。
“额,小师弟,你师傅在哪?”陆离打了个哈欠,又好像是叹了口气。
“师傅说,就在庙里。阿弥陀佛。”
陆离随即无精打采地苦笑,这古寺寺庙何止三千,这老和尚是要叫自己一座庙一尊佛地拜过去。
“多谢小师弟,你去忙吧。”陆离看着幽幽古寺,深吸一口气,迷蒙的双眼之中闪过一抹神色,向着前面的一座寺庙走去,菩提林深处,是菩提庙。
陆离对佛觉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甚至对于每一座庙都已经烂熟于心。毕竟,三年前,他差点就在这里剃度了。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出声,如果那天真的剃度了,也许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了吧。
佛寺依山而建,庙宇错落在树木间,树木错落在庙宇间,巍巍峨峨,郁郁葱葱;青石台阶沿着山势,蜿蜒而上,曲径通幽,柳暗花明处,白云悠悠处错落着一座座古色古香的庙宇,肃穆庄严。
夕阳西下,陆离来到一座古庙前,夕阳的斜晖打在庙宇上,照出佛光阵阵;打在台阶上,映出金莲朵朵;打在那门前驻立的和尚身上,宛若金身不灭。
一个女子跪在诵经筒之前,一袭霓裳羽衣,一头秀发遮住她的容貌,一朵芍药花插在发髻之上,分外妖娆。
她似不曾发现陆离,三跪九叩,然后摇动手中的经筒,闭目祈愿。恰巧佛签落在陆离脚边。她才抬头看见这个男人。她嫣然一笑,但面色憔悴,眉头轻蹙,那一笑也有些感伤了。
陆离替她将佛签捡起,微笑着递给她。
“谢谢。”她的声音似空谷黄鹂。她缓缓起身,将手中的佛签拿给门口的和尚,“明空大师,还请替小女子解签。”
“阿弥陀佛,女施主,贫僧解不了此签。”那明空和尚没有接过佛签,笑着摇摇头,宛若一尊浅笑的佛像。
“那还请大师指点。”女子轻蹙黛眉,不是生气,而是有些急切地问道。
“能解此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和尚朝向陆离,双手合十,说道:“空想,你借了佛寺三年缘,如今既然要走,也该还愿了。”
“额,和尚,啊不,师傅。还请师傅明示。”佛音龛烟,幽幽袅袅,催的陆离有些昏昏欲睡,他努力睁开眼睛,朝着明空老和尚双手合十。空想,这是三年前明空老和尚给他取的法号,他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边上的女子小心翼翼的用眼角扫过两人,不太明白这两人的关系。
“你既然要走,三年前曾在寺里留下的那一件东西,不是佛家之物,也请一并带走吧,此为其一。”老和尚看着陆离无精打采的样子,摇摇头,又看向那女子,“此为其二。”
“女施主,你所求之事,不是佛寺能帮上忙的,但你潜心祈佛,所以佛祖赠你一缘,阿弥陀佛,你若信得过老僧,就将签给与他看看。”
“多谢明空大师。”女子朝着明空和尚双手合十,转身将佛签递回给陆离,“还请小师傅,还请少侠过目。”她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陆离,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道。说完眼神戚戚,眉头紧锁,竟然就要向陆离下跪,“还请少侠救命。”
陆离赶紧拦住她,手中握住她柔弱无骨的柔夷,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那个,师傅,把那东西给我吧。”陆离并没有回答女子的请求,转而对明空和尚说道。
“空想,你跟我来吧,女施主,空想既然已经答应取回那东西,自然也就答应帮你化解签数,还请你在此稍等片刻。”说完,明空老和尚脚踏金莲而去。
“是,多谢大师。”女子双手合十道别老和尚,又拿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看向陆离,“多谢少侠。”
“你在这等我。”陆离不以为然的一笑,将佛签从她手中随意的拿过,挥一挥衣袖,“我去去就来。”
三千佛寺之间有一座残破不堪的破庙,里面供着一尊无名古佛,手持青灯。只是这青灯之上,却还插着一把青色宝剑,似是那青灯的灯芯。宝剑剑穗上还系着一个黄皮葫芦,正巧落在佛像的另一只手里,看起来就像是佛像一手持灯,一手托着葫芦。十分怪异。
陆离看到那把宝剑,有些出神,苦笑一声,“我答应过她,绝不会再拿起这把青虹剑,还请师傅将剑取下来,拿布包好,挂在我身后。”
明空老和尚还是那浅浅的笑,“阿弥陀佛,空想,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你的因果,我不便取下,若是能取下,三年前就早被取下来了,何必挂在此处,让菩萨蒙尘。”
“那好吧,师傅。”陆离的精神只是在提到她的一刹那,之后又恢复成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苦笑一声,说道:“师傅,你护住佛像。”
说完,他不紧不慢的一手捏起剑决,青虹剑随既发出一声轻吟,然后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响彻九天,地动山摇。
明空老和尚一手捏佛印,一手抵住佛像,“南无阿弥陀佛。”他口宣佛号,宛如一声惊雷,雷声滚滚,又有如狮吼阵阵。随着这一声佛号,佛像上金光乍现,金身不灭,任地动山摇,天崩地裂,我自巍然不动安如山。
铮,宝剑出鞘,一声龙吟,九州皆动。青虹剑在空中挽出几朵剑花,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陆离飞去,陆离不慌不忙,扯下一片衣袖,手臂舞动,将青虹剑团团缠住,反手背在身上,只露出一个黄皮葫芦。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空想,你虽然三年前没有完成剃度,但依然是我佛觉寺俗家弟子,现在你就再向我拜上三拜,行下山礼吧,今后,你将不再是我佛觉寺的弟子。”老和尚收起不动明王法印。
“阿弥陀佛,多谢师傅这几年的关照。”陆离一改懒散的样子,依言朝着明空和尚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这三年来,为师也没有教你什么,如今受你三拜,这三炷香你且拿去。”明空和尚又将古佛像前香炉里的三炷香取下,交给陆离。
佛香之上,只有一个古朴大字,亦“佛”亦“禅”,正是佛觉寺的根本所在,正如佛觉寺之名,佛或者不佛,觉与不觉之间。
佛者,觉也。觉者,自性也。
“一切万法,不离自性。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明空老和尚突然念起《六祖坛经》,伴起一阵梵音。
“多谢师傅。”陆离聆听佛音,双手接过佛香,觉得这三柱香有一股清香,让人心中一片清明净土,五蕴杂念不生,似有所悟。
“阿弥陀佛,你去吧。”
陆离告别了老和尚,他看着手中的三炷香,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仿佛了了牵挂,断了羁绊,又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他的心,早就在三年前就已经不在佛觉寺了,或者说从来都没有在过。
但他却不由自主的将三炷香郑重的收在了胸口。
明空和尚虽说是佛寺借了他三年缘,但他心里明白,实则是那老和尚为他庇护了三年,师徒吗?我遇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师傅们,但我却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徒弟。
他收回思绪,轻抚胸口的佛香,又把佛签取出,把玩着佛签,神情不禁严肃起来,指间划过佛签之上“下下”两个字,眼中睡意全无。
等他见到等候的女子的时候,还是那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说道:“走吧,去你家。”
“少侠,请随我来。”那女子对于陆离的散漫,有些暗恼,却还是朝着陆离作了一揖,步履之中带着些许急切,却仍然不失大家风范。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下山的路上,佛音渐渐淡去,香火慢慢散去。陆离没有回头,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古佛寺淡淡的檀香,草木初春的清香,以及三年前那朵花开的香味,和老和尚赠与他的佛香,他闭目四顾,眼皮已经不能挡住他的眼睛,一庙一佛,一草一木,都在他眼前一一呈现,他来佛寺三年,未曾拜过菩萨,如今一朝拜过,确是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