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赵令仪看到江泽心的时候,他正在府邸里雕石头。
天气炎热,将树枝上的叶子都烤的奄奄一息。他却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大咧咧的靠在树干上,两手捧着一块乳白色的烟雨石,细细的勾勒描画。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在他脚边散落一地,他姿态肆意,赤脚蹬在一块方方正正的巨石上,脚趾竟比那石头还要白腻。头上的银丝纱冠也戴的歪歪斜斜,比起平日又多出一番慵懒韵味。杏色的衣衫在树下铺开,上面的金丝花纹被阳光照的熠熠生辉,宛如一片轻盈涌动的云霞。
察觉到赵令仪的脚步,少年抬起头来,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荡,吐出叼在嘴边的草叶:“你回来了。”
赵令仪看了他半晌,盯得江泽心都有些不自然,才淡淡的应了一声。她脚步沉重,一步一步走过去,目光在那些石块上徐徐扫过,心里有种隐隐的失望。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的心思还是放在玩乐上。
跟江泽心在长安县相处了三年,她以为经历过那些患难,他至少也成熟了些,却没想到他还是没变。
仍然是及时行乐,得过且过,天塌下来他也不会伸手去扶一把。
赵令仪自嘲的笑了笑,不知道是笑江泽心,还是在笑自己。她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看着少年灵巧的雕着花纹,没有一点波澜的问他:“星空书院的事情,你知道了么?”
“知道啊,”江泽心满不在乎的回答,目光仍然盯着石块,手上动作未停,明亮的刀锋勾勒出蜿蜒的纹路:“怎么了?”
赵令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如果不是凉薄的可怕,又怎么会将那把匕首扎进她的心窝。
“那个天坑的出现,明显不是偶然,”她语气平静的看着他,不肯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你究竟还隐瞒了我多少事?”
江泽心慢条斯理的吹开石屑,手指抚摸着上面的勾勒,眉梢微微一挑:“如果我说没有,你会信吗?”
赵令仪没有回答,她闭了闭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在天坑中的这段时间,她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眼下都生出了淡淡的乌青。
她已经没有余力再去质疑身边的人。
“我信。”她疲倦的抛下这两个字,起身往屋内走去,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的睡一觉。
江泽心手中的刻刀却猛然停住,因太过用力而深深的陷入石块中。少年抬起头,眼底似乎翻涌着惊涛骇浪,冲着她的背影大吼道:“你就连看我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吗?”
这句话里压抑的情绪让赵令仪微微一怔,她停了脚步回过身来,素白的衣袍被风吹起来,绣在上面的彩蝶如同被束缚住了手脚一般,不得挣脱。
江泽心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只被束缚的彩蝶,明明失去了自由,却还眷念着她的衣袖。
他眨了眨眼睛,努力使自己的表情欢喜些,然后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令仪,你看,我恢复原身了。”
我不再是那个缥缈的影子了。后面的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站在原地傻傻的望着她,等着她的回应。
“……恭喜。”
赵令仪愣了愣,有些明白了他的希冀,总算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由衷的祝贺道。
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江泽心恢复原身,但终归是一件喜事。
她认真的看了树下的少年一眼,碧绿色的树冠犹如一把亭亭举起的伞,阳光穿过枝娅在他的衣袍上留下零星的光斑。
花香,树影,日光,这些浓烈的色彩终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依旧是那年纵马观花,踏遍长安街的锦衣郎。
江泽心的眸子亮了亮,刚要往她那边走,却听得赵令仪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以后你自由了。”
江泽心怔怔的看着她,眸子里的光慢慢的沉了下去。
他的迫不及待突然有些尴尬,即使收回脚站在原地,最终笑了起来。他眉目如画,笑起来自然也是格外明媚。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胡搅蛮缠,或者泼皮耍赖,反而犹如被谦谦君子附体,极为客气的退后一步,面上转为温顺的神情,朝着赵令仪挥挥手:“侍郎大人早些休息。”
赵令仪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不再看他一眼,转身进了屋子,再利落的关上房门,动作一气呵成。
她与江泽心的关系,就像一个无良商家与傻子顾客的关系。
她早已说过,店里没有他要的东西,可是这傻子还是每天来问,今天有没有,明天有没有,后天有没有。
哪怕店家已经说了一百遍没有,他还是第二天准时跑来,问第一百零一次。
哪怕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答案。
赵令仪在床上躺下来,望着头顶的纱帐发呆。一幕幕在她眼前交错重叠,搅得她心绪不宁。
直到外面的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她才极不安稳的睡去。
这一睡果然做了个骇人的噩梦。
梦里她在星空书院的亭台中听课,一片祥和静谧的读书声中突然就有了刺耳嘈杂的人声,一群气势汹汹的士兵闯了进来,领头的正是程伯庸。他银甲铁衣,俊美的脸上满是寒霜,高高在上的注视着她:“妖妃,你祸乱朝纲,迷惑君主,导致众多百姓受战乱之苦,便是斩首也不足以赎罪!”
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围过来,兴奋的叫着:“凌迟!凌迟!”
赵令仪看着那些逼近的士兵,口中一片腥甜,大声的否认道:“不,我现在是书院的学生,不是谁的妃子,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呵,你以为前世的罪孽真的能洗刷干净么?”程伯庸似笑非笑,眼角染了一抹淡红,看上去分外妖异,不像是傲骨铮铮的将军,反倒像索人性命的艳鬼:“赵令仪,你逃不掉的。”
赵令仪身后已是栏杆,退无可退。周围的学子们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她,窃窃私语:“原来赵榜首是这样的人……”
士兵们也围了上来,很快将她绑到旗杆上。
身后的笙旗猎猎作响,一切都与凌迟那日并无差别。赵令仪看见那穿着明黄色龙袍的帝王走上来,眼中满满都是凉薄,带着恶意的笑容:“妖妃赵令仪,**无德,实乃后官之患,今下令凌迟处死,即刻执行!”
明晃晃的尖刀很快横在赵令仪的脖颈上,赵令仪看着眼前这些冷漠的面孔,突然觉得荒谬。
这些人凭什么审判她?一个个仁义道德,冠冕堂皇,却不过是推她出来做替罪羔羊!
她已是不再是以色侍人的赵令仪!
她是星空书院的学生,是大雍朝的举子!
仿佛是一把刀划开了蚕茧,原本浓郁的黑暗一瞬间涌入光明,赵令仪只觉得身上一松,那些紧紧缠绕的绳索都不见了。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一张张冷漠的面孔,看台下的欢呼,在皮肤上游走的利刃,以及程伯庸和江泽心。
整个梦境都渐渐崩塌瓦解,最后只剩下一片纯白。赵令仪站在这片白色中,仿佛被浸透在乳白色的营养液中,每一丝白色都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身体。
原本疲惫的手脚被注入了一股强劲的能量,赵令仪感觉身体几乎要炸开,每一条经脉都撑开到极限。等到最后一丝白色消失在她的指尖,赵令仪猛然睁开眼睛,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她抬起手看了看,原本苍白的肤色莹润了许多,呈现出一种玉色来。
床头那盏油灯是她睡前点下的,烛芯才燃烧到四分之三,就这么短短的功夫,她竟然在梦中经受了一场漫长的洗礼。
破除了心魔,她犹如脱胎换骨,连每一根经脉都像是新生的,无比通畅。
这一世重启以来,文人之力一直尤为稀薄,赵令仪已经好久没能接触到如此强盛的文人之力,简直是久旱逢霖。
而这股强盛的文人之力,此时就融合在她的体内。
赵令仪不知道这与在长安县沉淀了三年是否有关系,但她明显能感觉到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跟上一世比起来,她进阶的速度更加恐怖了。
而且上一世的大雍朝文人之力充沛,圣人当道政律清明,其他人的修炼速度也不会太差,这一世却文人之力衰落,所有人都像是被关在了一个笼子里,受到极大的压制。所谓文人,实际上已经快要泯然众人。
唯独赵令仪像是一个怪胎,涌入她体内的文人之力现在越来越充沛,几乎要超过上一世的巅峰。
赵令仪试着感受了一下体内的气息,惊讶的发现她竟然连着突破了两个境界,如今离半圣只有一步之遥。
而且这一步的关卡也近在咫尺,薄的如同一层窗户纸,只要有合适的契机,相信半圣也不再是梦想。
削肉削皮削骨,那千刀万剐的梦魇终于渐渐淡去,她终于能狠心将从前那个自己彻底剥离,换得一副无愧天地的脊梁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