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窗外的梨花开得如何?”
赵令仪没有正面回答,眼波微微一转,将视线投在那扇半掩的窗扉,数枝雪白正娉娉婷婷地开着,在细雨绵绵中有种袅娜的温柔。
王尧没想到她会反问,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此时雨势已经小了许多,被雨冲刷过的天际呈现出一抹婉约的蔚蓝,映衬得梨花更加莹白。风越过窗棂吹在脸上微微的痒,分不清到底是梨花香还是草木香。
微雨,花枝,诗酒茶。
王尧一瞬间觉得,这三样东西无论是缺了哪一样,都不会有现在的风流快意。
“甚美。”
王尧喃喃道,他微微蹙眉,望着赵令仪的目光更带了几分不解,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问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梨花虽美,却也需要人去欣赏。”赵令仪仍然望着窗外,淡淡的说道:“就如君子独善其身虽好,却也需要知己挚友。人与梨花,人与人,都是一种相逢,见到梨花凋零尚且伤怀,何况见到无辜之人被害?被埋在那院落下的森森白骨,也许其中就有一个栽种梨花的人。”
王尧若有所思,听得赵令仪继续说道:“知孔孟之礼而行君子之道,民女既然略识得几个字,懂些粗理,便不能坐视不管。”
王尧听在耳中,心中欣赏之意愈浓,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大大方方的赞叹道:“说得好!生平企仁义,所学皆孔周。你这性子正合我意,你现在住在那院子里,说明你是穆家小姐的人喽?如果我说想挖你过来,在礼部做事,你可愿意?”
赵令仪微微一愣,继而勾起唇角,轻笑道:“大人说笑了,我何德何能让大人抬爱,我并不是穆家的人,但那院子我也呆习惯了,还望大人见谅。”
“也罢,由你去吧。”王尧挑了挑眉,挥挥手。
他本来就没抱太大的希望,收到这个回答也是意料之中,但还是有些遗憾。
穆大将军的名号如雷贯耳,他的爱女穆青也不遑多让。只不过前者是因为战功赫赫,后者是因为不爱红装爱武装。
这女中豪杰王尧是佩服的,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有才气的女子跟了穆青,总有种珠玉蒙尘的复杂心情。
王尧在心中感叹了一番,抬起头来却见少女已经离去了,只有白色的纱幔随风飘荡着,平添几分寂寥。大堂内顿时空了不少,哪怕有三三两两的茶客仍在聊天谈笑,还是让王尧杯中的酒有些无味。
青年官员放下白玉杯盏,望着窗外的梨花,幽幽的叹了口气。
这时有一个轻柔的物事碰到了他的指尖,他垂眸一看,那张雪白的宣纸正横在桌边,纸上的墨迹潇洒隽秀,正是赵令仪留下的那首诗。
他的眉目间这才有了些喜色,眼睛弯了弯,将纸拿起来细细的卷好,放进袖子里了。
……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赵令仪二人从小轩窗出来,外面的雨仍未停。不过方才在楼里喝茶的工夫,雨已经小了很多。
除了一些小摊小贩还在观望,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天空一碧如洗,屋檐下的花盆浑圆可爱,放眼望去犹如荷叶平平举,赵令仪路过的时候,绽开的裙摆就像穿梭在荷叶里的鱼。
虽是细雨,打在身上还是微微的凉。赵令仪加快了脚步,想要早点返回居所,却听见身后那个冤家扯着嗓子在喊:“令仪!赵令仪——”
这少年音虽然十分好听,落在赵令仪耳中却如魔音穿脑一般,她微微蹙眉,不用回头都知道这家伙又在多事了。
可她也不能丢下他不管。
无奈地停下脚步,回头,赵令仪便看见少年眉眼弯弯的站在道旁一家店面的门口,忙碌的行人不时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却固执的立在那里不肯挪步,杏黄的衫子在雨中有些朦朦胧胧。
这人又在搞什么花样?
赵令仪颇感头疼,皱了皱眉,用眼神表达了疑惑。
“这里,有伞。”
少年欢呼雀跃的朝她招招手,乌黑的眸子亮晶晶的,露出一颗虎牙。他本就生得一副精雕玉琢的好相貌,眉如春山眼如春水,笑起来的时候眼波明亮,盈满了朝气明媚——
作为魂体的他,倒是比前世那个嚣张跋扈的太子爷可爱的多。
赵令仪微微一愣,往江泽心身后瞧了一眼,好不容易才能瞥见一把折伞的一角。因视线遮挡,只能勉强看见那绣在伞边的春睡海棠,如丝的花瓣纠缠着,透出一股缠绵至死的味道。
与这漂亮的绣花格格不入的是,伞边还多出来一点零星的红,无头无尾,独立在绣花之外,显得十分突兀。
那幽暗的红说不清是什么红色,轻薄的像姑娘唇上的胭脂,又像是朱砂掉了色,在雪白的伞面上伶仃绽放着。
赵令仪心中一跳,不知为何有些隐隐的不安。然而除了那点莫名其妙的红以外,那的确是一把做工精美的油纸伞。
她慢慢的走过去,离那把伞越近,心中的压抑就越浓。到了店门口,甚至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有什么模糊的想法在脑海中一掠而过,却又不可捉摸了。
江泽心并没有发现赵令仪的异样,他正一门心思的研究那些花花绿绿的伞,一会瞧瞧左边一会瞧瞧右边,满眼都是欢喜之色。
从他看到这伞店的第一眼起,就想着给赵令仪买把伞了。
他从来不知道看一个人被雨淋湿都会觉得难受,特别是无法为那个人遮风挡雨。
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求着赵令仪买把伞,哪怕他无法跟她并肩于伞下,只要瞧着她不被雨打湿,便足够了。
故意忽略掉心中那丝怅惘,江泽心兴冲冲地选着伞,正在考虑是兰花的清雅还是海棠的艳丽时,却听得赵令仪清冷的声音响起:“老板,这把伞……”
他略带诧异的投去目光,见少女正指着他面前的油纸伞,伞面徐徐展开,上面是几枝凄迷浓艳的春睡海棠,妖冶动人。江泽心有点微怔,他记得赵令仪并不喜欢这种俗艳的颜色,为何一眼相中了这一把?
“啊对不住了姑娘,这把伞是不卖的。”店主走过来将伞收起,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跟赵令仪连声道着歉,“都怪我忘了把这把伞收起来了。”
赵令仪并不气馁,冲店主摆摆手表示无妨,细声细语的说道:“没事的,只是这把伞做工并不差,为何不卖?”
“哈哈因为这是废品。”店主爽朗的一笑,面上显出几分遗憾来,道明了原因。
废品?
江泽心和赵令仪双双看了那伞一眼,绣花精致骨架匀称,怎么看也跟废品沾不上边。
“喏,你看这里,”店主见赵令仪面露不解,当即大方地伸手一指,“这里有个很明显的瑕疵。”
赵令仪定睛一看,店主指的地方正是那抹让她感到异样的红,不禁握紧了手指。
“那天我多喝了点酒,扎伞的时候稀里糊涂的,便没了分寸,”店主轻咳一声,不好意思的放低了声音,“手上一用力,把竹条猛地扎手里去了,染了一大片血,洗都洗不掉,唉,都完工的伞就这么废了。”
店主亮了亮手上的伤疤,对赵令仪略带歉意的道:“姑娘,要不你再看看别的伞,可有中意的?”
赵令仪点点头,对店主礼貌地道了声谢,有些失魂落魄。一个让她战栗的念头盘旋在脑子里,教她胸口有些发堵。
江泽心看见她的脸色瞬间苍白了许多,便知道有什么事情,但此时显然不是多问的时候,便默默地飘到了赵令仪身边,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赵令仪抬头对他勉强笑了笑,脸色却白得吓人。她不愿在店里再待下去,随便选了一把伞便撑伞离开了,鞋履踏在湿淋淋的街道上,走得又快又急,到最后简直是小跑了起来。
江泽心不明所以,但他知道赵令仪这么做一定有她的理由,也端正了脸色不再拖拖拉拉,飞快地跟在她的身后。
一人一魂急速的穿行着,掠过一道在风中猎猎作响的酒旗,又拐进一条小巷,那座古朴雅致的庭院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赵令仪猛然停下脚步,急急地喘息着,乌黑的眼眸中震荡着剧烈的波澜。她掐住掌心的手指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雨水顺着伞骨滑落衣袖,让她稳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直勾勾的望着前方,绵绵的雨幕中,白墙黛瓦的院落沉默的伫立着,门口的石狮子泛着阴沉沉的冷光。重重叠叠的树叶簇拥着遮蔽了天空,悬在头顶一片阴暗浓郁的惨绿,连一声鸟雀的啼叫都听不见。
太安静了——
就像这座建筑已经死去了。
江泽心静静的站在赵令仪身后,不安的望着她。那个人的面容苍白到几乎透明,似乎要融化在这片铺天盖地的雨幕中了。伞边的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连着一串垂下来,打在地面上“啪嗒”作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