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尧不禁在心中暗嘲自己的神经过敏,面色顿时缓和了很多,语气也放轻了几分:“你坐下说话吧。”
赵令仪道了声谢,也不推辞,在离木桌最远的椅子上坐下了。
王尧看她拉开了那么长一段距离,不禁哑然失笑,简直不知道该夸这民女有礼有节还是惊弓之鸟了。
他轻咳一声,略带尴尬的道:“不必这么生分,你可以坐近些。”
“民女拜谢大人好意,但身份有别,大人又是闲来独酌,怕扰了大人雅兴。”
“你这丫头伶牙俐齿,若是一般人还真让你骗了去!”王尧爽朗一笑,又招呼小二来添上一壶新茶,一个茶杯,对赵令仪道:“若真是怕打扰我,便不会贸然出现,若真是觉得身份有别,便不会直视我,你嘴上温顺乖巧,性子却棘手得很。”
说罢,王尧将新茶往赵令仪那边推了推,无限洒脱的道:“来来来,陪我喝几杯,以茶代酒,独酌虽然清净,却到底无趣了些。”
赵令仪面色淡然,不冷不热的瞥了另一边一眼,直盯得那花枝乱颤的少年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才朝着她拱手请罪,乖乖的飘到另一个桌子旁边去了。
是了,方才江泽心两腿一搭,直接霸占了两个座椅,将空地占的满满的,赵令仪若是想坐在王尧对面便只能坐在他身上。
虽说江泽心只是个别人看不见的魂影,坐上去也并不会挤,但赵令仪始终觉得怪怪的。
尤其是那人还笑的一脸欠揍。
她只得隔着江泽心坐下,谁知道让王尧误会她在故意疏远了。
所幸江泽心闹够了,还是乖乖走人,并不敢真的逾越她的底线。
赵令仪心思百转,面上却没有半分显露,沉默着起身坐到江泽心空出来的位置上,微一点头:“谢大人赏茶。”
“这是新摘的银针普洱,特色是鲜,香,嫩。要第二道茶汤才最好喝,”谈到茶,王尧眉眼含笑,完全没有官员的架子,抬手斟了一杯在赵令仪面前的瓷杯里,“趁热尝尝。”
赵令仪微微颔首算是致谢,利落的捧起瓷杯,便闻见一缕清冽的茶香,如窗边的梨花一般浅淡幽深。她轻轻吹了几口热气,看着茶叶慢慢的浮上来,凑到唇边浅酌了一口,不禁赞叹道:“的确是好茶。”
王尧听得出这并不是奉承,也跟着微微一笑。他望了眼窗外的街道,细雨绵绵,行人寥落,吹拂过来的风也格外的冷,不禁又倒了一杯酒,来驱散那春末的寒意。
“原以为大人只是爱酒,没想到对茶也颇有研究。”赵令仪放下杯子,带了几分认真,目光触到对方又淡然移开,“不过大人在礼部日理万机,茶的确要比酒适合些。”
“哈哈,是么?”王尧笑了笑,不以为意,又小酌了一口,“人生本就枯燥乏味,处处都要讲究个合不合适,划不划算,照我看来那才是最不划算之事。”
“大人果然不同流俗。”赵令仪轻笑了一下,这位故人果然一点都没变。
还是那个心怀霁月的傲骨贤臣。
“茶喝完了,该说正事了。”王尧话锋一转,将酒杯放下,直直地望向赵令仪,目光如电:
“你既然知道我在礼部,又知道我爱酒,还分外凑巧的来这个茶馆偶遇,”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语句,“那么你到底是何用意?”
“大人聪慧,民女早知瞒不过大人,”赵令仪在对方压迫的眼神下毫不畏惧,只挑了挑眉,坦荡的道,“民女不仅知道大人爱酒,爱茶,还知道大人另外一个爱好。”
王尧饶有兴致的抬起酒杯,示意她说下去。
“那就是,爱诗。”赵令仪缓缓吐出这句话,一眨不眨的盯着对方的眼睛,眸色亮的惊人。
王尧微微一愣,随即眉眼一弯,眸中兴味更浓:“哦?所以你是想来向我自荐?”
“非也。”赵令仪眉梢微挑,极郑重的开口,目光灼灼,“我是来以诗会友的。”
王尧被这狂妄的口气惊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握在手里的酒杯都忘了放下,语气中带着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激动,“你的意思是……”
赵令仪不容置疑的点了点头:“是的,大人刚刚赠了我茶,算是茶友。我想赠大人一首诗,那便是诗友了。”
王尧沉默了一会,望着赵令仪久久不语,许久才击掌大笑道:“你这脾气我倒喜欢!既然如此那就依你所言,拿一首诗让我瞧瞧,看看你这个诗友够不够诚意。”
“小二,麻烦你拿些笔墨来。”赵令仪当着王尧的面直接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扭捏之态。
王尧看在眼中,明白这女子是要当场作诗,惊叹之余不禁又多了几分欣赏。
店小二手脚麻利的将笔墨纸砚一一放在桌上,又细心的将茶壶撤到一旁,使得桌面有足够的空地。
赵令仪谢过小二之后,便施施然执笔,在砚台上蘸好笔墨,飞快的在宣纸上落下第一句: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这十四个字刚写完王尧便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又看了赵令仪一眼。
眼前的女子用的是最普通的纸笔,却挥洒出如此有灵性的诗句,最巧妙的是以窗外的梨花为题,用词素淡却意韵深远。
王尧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雨雾笼罩的楼阁,三三两两的人群,还有屋檐下摆放的盆栽,里面的海棠来得正艳。
这座城其实的确有“花城”的美誉。
王尧不确定赵令仪是否知道这个典故,但即使是巧合,也太过完美无缺了,王尧只想欣赏诗句,顾不上其他。
他转过头去看赵令仪,只见她已经写到了第二句:
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宣纸上的字句工整娟秀,却有隐约透着几分洒脱,让王尧看得胸口一窒。
他还在看着诗句发愣,那边赵令仪已经放下笔,温文有礼的道:“王大人,可还满意民女的诚意?”
王尧说不出话来,目光在留在诗句上无法移开,不过是短短四行诗而已,他竟然看得眼圈有些发红。
不是他矫情,而是被诗句中的含义戳到最柔软的地方,在官场沉浮几年,他也如一颗顽石般渐渐被磨得圆滑,如今时常来茶馆小酌也是为了短暂的逃避,他爱茶,但更爱酒,只因微醉之后所见所闻反倒干净一些,纯粹一些罢了。
人生看得几清明,他正是不想看得太清楚,活的太清楚。
只可惜,人生难得几清明。
“王大人?”
直到赵令仪又唤了一声王尧才清醒过来,他怔怔的盯了赵令仪看了半晌,才涩声道:“的确是好诗,你是要自荐才华是么,我可以推举你到书院……”
“多谢大人美意,”赵令仪不等他说完,突然行了一礼,正色道:“只是民女并非为自荐而来。实不相瞒,久闻大人为官清廉,有一身铮铮傲骨,民女心甚敬之。此番以诗结交,是为了向大人请命。”
王尧闻言有些诧异,让她继续说下去:“到底是为何事?”
“大人可知道国子监的赵大人?”赵令仪看着王尧说道。
“哦,你是说赵志隼?”王尧恍然大悟,“他怎么了?”
赵令仪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晦暗的情绪:“当下正是考核升迁之际,赵大人作为国子监五品官员,理应在升迁之列。然此人治家不严,徒有官权而无官风,纵容逆子赵庆阳草菅人命,将平民百姓当作任意凌辱的工具!”
王尧听得她字字血泪,有些心惊肉跳,连忙追问道:“此事当真?你可有真凭实据?”
“民女的庭院便是证据。”赵令仪字字铿锵,深吸了一口气道,“民女如今所居是将军府大小姐穆青所得,原本是属于赵庆阳的旧居,民女住进后才发现庭院中埋有大量的尸骨,想必不知有多少冤魂丧于赵庆阳之手!”
王尧心中震荡不已,没想到在这天子脚下也能有这种骇人听闻的惨案,更不敢相信的是赵志隼只是一介小小的五品,也能遮掩这么大的黑幕!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闭上眼睛,顿时觉得在这里郁郁寡欢的自己糟糕透了,明明还有这样的事发生,他却一叶障目,只顾自己伤春悲秋。
王尧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看着赵令仪道:“你放心吧,此事我记下了,绝对会给死去的平民一个交代。”
“谢大人。”赵令仪没再多说什么,朝着王尧深深一揖,“大人仁善,必有福报。”
话带到了,事情也算告一段落,赵令仪跟江泽心对视一眼,便向王尧告辞了。
刚走到楼梯边,原本看着赵令仪离去的王尧却突然开口:“等等。”
赵令仪脚步一停,略带疑惑的看着他。
“你跟那些人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替他们伸冤?”
沉默良久,王尧抛出了这个问题,定定地看着赵令仪。
眼前的女子也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草民,何必要冒着风险趟这趟浑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