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鬼市外,老蠡一手掌着镟子,另一只手提着铜锤缩在袖中。借着烛火的光芒,他漫步在黑雾之中,手脚上的镣铐磕碰着发出声响。
烛光在雾中散成朦朦胧胧的一团,四周静到听不见半点声音。老蠡抬手抖了抖袖子,把铜锤往镟子上轻轻一敲,“咣”的一声震开这寂寥的气氛,和着锣声开口唱了起来。
“佛一念兮魔一念,人间百鬼把灯点,正午抬头不见天,子夜对月夸日圆。”
兴许是来了兴致,老蠡咳了两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唱腔又高了几度。
“人一方来妖一方,莲花座前香火旺,瞎子抱柱赞无量,呐——佛祖低眉把刀藏。”
唱至兴头,老蠡振臂一挥,不料那手镣不够长,一个没留神扯住了另一只手,自乱了动作。只听“咣啷”一声震响,镟子砸落在地上,其上的红烛也应声断裂。
“哎哎……”老蠡慌忙想要拾起镟子,却又被脚上的镣铐一绊,“嘭”的一下摔了去,嶙峋瘦骨撞在冰冷的地面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蠡缓缓坐起身,他揉了揉疼处,然后看向那躺在地上的镟子。镟子旁,断裂的红烛还在虚弱地亮着,周围黑雾弥漫,离了这烛火便不见五指。老蠡四下望了望,那柄小铜锤也不知落到了何处。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眼角忽然挤出一滴浊泪。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黑雾之中忽然现出了一线光芒。老蠡赶忙起身,整理了镣铐后,他抓起镟子和红烛向亮光处一路小跑而去。
“那闫王好歹也是个有些权势的人,你威胁了他整整两个时辰,就不怕被报复?”
“不碍事。”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幻化出的外形,倒是有些意思。”
“……别再取笑晚辈了。”
老蠡隐约听见有对话声传来,他把镟子往前一送,烛光驱散迷雾,这才把两位客人照清楚。只见一只无面的镜娥正四下张望着,它身着一席素白衣裙,漆黑的长发铺满周围的地面;在这镜娥肩上还坐着一只金睛白猫,那猫摇晃着尾巴,尾末缀着一抹朱砂红。
“二位客人初来鬼市,有何贵干?”老蠡端着镟子恭敬道。
镜娥闻言侧过脸:“查案。”
老蠡哑着嗓子:“这鬼市内错综复杂,若方便的话,客人不妨先跟老朽说说要查的案子,老朽兴许能帮上些忙。”
那镜娥“咔哒”一声扭了扭脖子,伛着身子念出四个字:“天师火案。”
听见这话,老蠡的手一怔,险些再次让镟子落地。他犹豫了一下,把烛光向前靠近了几分,又绕着镜娥仔细嗅了嗅,才开口问道:“客人,老朽不才,敢问您是何方大妖?”
“何出此言。”
“您别误会,只是好奇而已。”老蠡干笑了两声,声音忽然一沉,“老朽见过无数妖,可像您这样混杂的妖气,老朽还真是第一次见识到。”
此话一出,气氛忽然凝重了起来。见那镜娥伸手探向腰间,老蠡猛地张开嘴,竟将镟子连同烛火一并吞入了腹中。烛火灭却后,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漆黑,一声刀剑出鞘的振鸣在黑暗中响起。
“兵不出鞘刃不见血,乃是鬼市的规矩。二位客人先坏了规矩,便休怪老朽无礼了!”老蠡话音一落,一阵风响划开雾气,似乎有什么东西朝镜娥飞了过去。
“铛——”的一声,兵刃相接,一簇火花闪烁了一下。还未等那火星散尽,黑暗中又接连传来几声刀刃碰撞的声音,好似有两位剑客在黑雾中过招,彼此间唯有利刃相见。
好生厉害,竟能在这雾中接下我这么多招。老蠡飞快地在暗中游走,凭借黑雾那细微的变化,他小心谨慎地感知着对方的破绽。
然而,就在老蠡迂回试探时,黑暗中忽然燃起了一团蓝色的火焰。
这……莫非是!
“嗡——”的一声,剑刃破空,还未等老蠡反应过来,剑锋便已笔直地停在了他眼前,稍往前一点便能刺入眉心。
“唯有驱妖门中人能使魂火……”看着落在眼前的剑,老蠡眼前忽然模糊了,他颤颤巍巍地用指尖碰了碰剑身,“这剑……是七星龙渊吗?”
“正是。”
老蠡浑身一抖,手中的短刀忽然失了形状,化作一团墨汁从指缝间滴在地上。他握住龙渊的剑刃,越攥越紧,直至墨色的血液被吸入剑中,化作一缕缕妖气。
“钟家最后的驱妖士,你终于来了。”老蠡咧开嘴,笑了笑。
***
这是……什么?
一道走马灯在钟离眼前徐徐展开,钟离听见了对话声,可那画面中却只有一片漆黑,就像是有什么人在闭着眼聆听别人的对话。
“你说什么,救我?”此音淡漠至极,却自生一股威严之气。
“是的。”一个男人答道,他的声音十分明亮。
“驱妖门与妖自古势不两立,你身为理部之人,竟妄言要救我?是在图谋什么?”
“就你这模样,还有什么值得我图谋的吗?”那男人爽快地笑了两声,“蜃楼天啊,我问你,你到底为什么建起这万佛鬼市?”
蜃楼天?钟离心里一沉,继续听着。
“无上的名誉、取之不尽的财富、万人敬仰的地位,又或是……长生不死。”蜃楼天反问道,“你觉得我当初是为了什么?”
那男人似乎踱起了步子,有稳健的脚步声响起。
见他陷入了沉默,蜃楼天苦笑道:“果然……还是长生不死吗?”
“你应该,只是为了保护妖吧?”
“什……么?”
“你吸收大量的香火,只是为了维持妖力好让鬼市存续下去。”男人轻声道,“鬼市吸收的魂魄分摊到每个香客身上,也不过是微乎其微的量罢了,不会对人造成影响。你其实,是想保护那些无家可归的小妖吧?”
蜃楼天沉默了。
“万佛鬼市内的魂魄可以循环流动,妖只要身在这鬼市里,即便缺失了魂魄,妖形也不会涣散。”男人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你这么做,并非为了一己之私。我说的对不对?”
良久的寂静后,蜃楼天缓缓开口:“即便如你所说,可你又有什么理由救我。”
“如果我说我想借你鬼市一用,你肯答应吗?”
“为了什么,长生不死吗。”蜃楼天轻笑一声。
男人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他走向蜃楼天,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三个字:“为了妖。”
这一次,蜃楼天放声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你以为我真的会蠢到去相信一个驱妖……”
“啪嗒”一声,男人的脚步停了下来,与之同时的是,蜃楼天的话音也戛然而止。钟离的眼前仍旧一片漆黑,他不知道那男人做了什么。
钟离握紧手中的剑,整个走马灯忽然安静得出奇。
“我蜃楼天活了上千年,自以为早已通晓人世,不曾想居然会败给一位驱妖士。”蜃楼天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年轻的驱妖士,报上你的名字。”
“崇真理部,钟刑。”
钟……刑……听见亲生父亲的名字,钟离浑身一怔。
“钟刑,我记住了。”蜃楼天的声音中少了几分冷漠,“聚齐两张法相后再来见我吧,届时,便是万佛鬼市为你重启之日。”
话音落后,钟离看见眼前的黑暗化作一帘墨水,点滴流尽后,他重归于鬼市外的迷雾之中,依旧抬剑指着那只伛偻的老妖。
钟离放下剑,短暂的无言过后,他抬手握住了戴在脸上的法相。
“钟离!你做什么!”印师纵身一跃,想要阻止钟离的动作,然而为时已晚。
“哗——”一股鲜红如血的妖气从法相下满溢而出,钟离抬臂一揭,一股旋风忽然席卷全身,裹挟着妖气涌回法相之中,镜娥的幻象被逐渐剥离。
妖风停止之时,只剩一张赤红色的面具被钟离提在手里。
“老先生,是否单字名蠡。”钟离看着面前的老妖。
老蠡愣了一下:“你认得老朽?”
“先前有个朋友来过。”钟离抬起那张赤红色的法相,“也是用了它。”
“惭愧,老朽竟浑然不知。”老蠡将手探向腹部,只见他掌下的皮肉化作了一潭墨水,任由那只手伸了进去。再取出手时,老蠡的掌心上多出了几行墨字,他把妖力汇于掌中,忽然有漆黑的墨水从字中涌出,转眼便化成了一面盛着红烛的镟子。
“若老朽能早些察觉,也不至于像方才那般与你动武了。”说罢,老蠡又从袖中取出火石,熟练地点燃了红烛。见镟子上的烛火照亮了四周,钟离抹去了眼皮上的血,湛蓝的魂火也随之而灭。
“钟刑之子,你此番前来,可是替父完成未尽之事的?”老蠡把钟离上下打量了一道。
钟离摇了摇头。
“想来也是,刑旗二人遇难时,你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老蠡叹了口气,掌着镟子回身走去。他拾起先前丢失的铜锤,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随老朽来,主人要见你。”
印师跃上钟离肩头,疑惑道:“你的主人……不是闫焕之?”
老蠡没有回答,他把铜锤往镟子上一敲,醒锣震响,驱散了迷雾,一条狭长的密道出现在了眼前。随后,他从腹中取出一根火把,点燃后递给了钟离。
“二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