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园坐落在桃溪山下,桃溪村的东南角,外围是千百棵桃树环绕,桃林中间有小溪流过,现在是早春,桃花初绽,溪水上漂浮有被风吹落的嫣红花瓣,美不胜收。然而道上的人却无心欣赏,一身戎装的林子彦不时催驾驶座上的司机,"快点,快点。"
司机心里暗暗发急,这已经是最大车速了,额头早就满是虚汗,风一吹,有种阴冷的凉,眼睛直盯着前方的路,不敢有丝毫大意。这条路很窄,显然并不是特意修的车道,更像是为观光修的林间小道,迂回曲折,在这样的车速下,一不留神就有冲到溪里的危险。
远远看见一片绯红翠绿中高高翘起的檐角,司机终于轻呼口气。
早有人出来迎接,是苏慕北身边的近侍军,领头的是高夜安,见到林子彦,眉间的忧虑终于散开,声音里透着疲惫,"你终于来了。"
林子彦心不由一沉,高夜安是苏慕北的近卫军队长,这么多年来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眉从不轻易皱一下,如今这样,想是事情极其严重了。上去只是急急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说得不清不楚的,叫我老远的丢下军务赶来?"
高夜安摇摇头,领着他往里走,边走边说:"三天来滴水未进,没有办法,只好把你请来。"
林子彦眼色已变,"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高夜安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语气也不由自主沉下来,"只怕,与五年前的事情有关。"
林子彦一顿,只觉得寒气从心底冒出来,一瞬间手脚冰凉,他们这群人,在战场上从来不怕任何人,但是想起当年那件事,却都止不住会发颤,这几年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来不及多想,就已经到了,"苏帅就在里面。"
林子彦点点头,几步走过去推开门,叫道:"大哥。"
临窗而立的苏慕北转过身来,看见他,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林子彦心里一怔,那个年纪轻轻就让西南三省人人敬畏的苏帅,那个五年来不管何种情况都冷静从容的苏慕北,那个被对手称为冷面阎王的人,竟然,竟然脸上有悲喜交加的表情,虽然三天滴水未进,但是苏慕北的眼眸却是亮如星子,有种异样的可怖。他压下心里的震惊嘿嘿笑道:"夜安说这儿美极了,让我赶紧过来享受享受,这不,一听见是来享乐,我立马撇下军务赶过来了,大哥你可不许骂我,谁让你自己都乐不思蜀。"
苏慕北知他定是担心自己才赶过来,也不揭穿,只问道:"这段时间定州没什么大事吧。"
林子彦道:"奉军倒是想惹事,只不过没那能耐。"
苏慕北颔首,不再说话,转过身去,出神看着台上的小小盆花。
林子彦待看清窗台上的盆花,惊呼出声:"胭脂醉,大哥,这是胭脂醉。"往下的话说不出口了,难怪高参谋那么急让他赶来,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苏慕北只是伸出手去抚摸花叶,自己那日见到这株花,也是这样惊异。当初,是他派人来这里一把火烧掉所有的胭脂醉,五年了,想起当日的情形,心还是会不由自主绞痛。他已经分辨不清当时他在坟茔前见到这株花时的心情,只是那颗他以为早就死掉的心居然会跳动。
窗台上,小小的花朵开得正盛。那是一株奇异的花朵,花叶是极浅的淡红,仿佛少女脸上浅薄的胭脂,虽浅,但也足够醉人。花朵是淡紫色,花心躺着一滴晶莹的露珠,苏慕北用手指拢着露珠,脸上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但是亲近如林子彦就知道,这样的表情,已经是接近欢喜的神色了。
那样美的花,那样美的名字,却是西南人人闻之色变的毒药。
胭脂醉,留人睡,睡不醒,哭声碎。它的花叶常年服用,是可以让人迷失心智的迷药,但是真正可怕的是中间的花,一小朵就足以让人毙命。
可是让林子彦这样失态的并非是这盆花,而是与之相联系的人。这种花,几近灭绝,世上只有一人能种活,然而那人在五年前就已经决然离开,在他们的面前,从容喝下被放有足够致死的胭脂醉的参汤,嘴角带着笑意。那以后,苏慕北几乎是疯狂地派人销毁了所有西南这种花,但是这里怎么还有。
"这珠花,并没有毒。"苏慕北说道,眸子一下子冰冷下来,嘴角微微上扬,凝成一个冷冽的弧度,几乎是痛恨的神色了。
林子彦立刻想通了某些东西,心突突的跳,面上却是恢复了笑容,想着好歹先让他吃点东西,一拍脑门说道:"我一路上忙着赶路,现在还空着肚子,也不知这里的厨师怎么样?"说着就按铃叫人赶紧送吃的过来。
苏慕北自知这三天来的失控吓坏了底下一群人,就说道:"正好,我也饿了。"
虽然不到开饭时间,但是很快,屋里的圆桌上就摆满了各种菜色,大多是清淡的,这几天厨房时常备着,等苏慕北传唤。苏慕北吃了一小碗白米粥,他三天滴水未尽,也不能多吃,一群人方放下心来。
用完餐,苏慕北发话要歇息,众人俱退下,眉宇间的担忧之色略略散去,出门的时候林子彦回头看了看窗台上的小小盆花,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慕北并没有歇息,依旧回到窗前,定定看着那株花。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纷纷扬扬的细雨,透过窗棂飞到人脸上,凉凉的,让人止不住心里发寒。窗外的桃花在迷茫的水雾里显得异样的妖娆,有种别致的美。
苏慕北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会踏进谷园,那里的一草一物,承载着太多的回忆,不堪触碰。也许,是因为是初春的关系吧,春天太柔和了,才会让心底那些软弱的情绪都涌上来,所以自己才会在回官邸的途中,不顾高夜安的竭力反对,命警卫开车转向桃溪镇的方向。
五年了,桃溪镇发生了那样大的变化,他自己居然还能从错综复杂的小路中很清楚辨别出去谷园的路,那条路,仿佛如那张纯白若雪的容颜一样,是刻入骨血里的,纵然沧海桑田,他依然一眼就能够知道。又或许,他潜意识里把谷园--他和她第一次遇见的地方,当成了他们的家,那是他和她曾有过幸福岁月的证明,害怕忘了那条路,就真的连与她的最后一丝牵绊都没有了,就真的,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后来他常常想,是不是冥冥之中天意注定,所以才会引他去发现那个秘密,十三岁的时候她说,要种出没有毒的胭脂醉,没想到,居然成功了,还成为他那样决然离开他的道具。知道的那一刻,悲喜交加的情绪同时铺天盖地涌来,在那样激烈的情感下,心里的某处忽然间就满了,五年来生命空缺的那一块终于有了着落。
然而冷静下来,苏慕北只觉得胸中怒意翻腾得厉害,怎么也压不下去,堵在心里的只有重复的三个字:为什么?为什么?
苏慕北住她小时候住的屋子,床有些小,一觉醒来就浑身酸痛,可是那床上依然遗留着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浅浅淡淡的甜,若有若无,却像罂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只要沾上了就再也戒不掉。
他看着落在窗棂上的斑斑树影,心底像是空了深深的洞,里面是满满的寂寞与苍凉。终于低低唤道:"谷衣,谷衣。"
庭院里,月色很好,如水银般倾泻下来,苏慕北披衣出门,凭着记忆走到从前的秋千架旁。那里,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
苏慕北坐上秋千,轻轻晃动,以前她很喜欢荡秋千,好几次见到她都是在秋千架旁,可是如今,花依旧,柳依旧,可是那个秋千架上的女孩儿呢?
秋千仿佛穿越了时光的碎片,他于是看见了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