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序杀局3_第二十章 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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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山位于长安东面,是秦岭山脉的一个支脉,苍松翠柏,四季葱郁,峰峦峻秀,山势嵯峨,远望如同一匹青色的骊驹,故而得名。自西周、秦、汉以迄于唐,骊山一直是皇族贵胄钟情的出游狩猎之地,因而离宫别馆众多。相传上古时期,女娲便是在此地炼石补天;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也是发生在这里;而秦始皇的陵寝,亦横卧于骊山脚下。

这一日,李恪、萧君默率四百余名全副武装的武候卫和玄甲卫,簇拥着天子銮驾,于上午巳时许,来到了骊山的西绣岭下。李恪的副手是三十余岁、精明强干的左武候中郎将韦挺,萧君默的副手是桓蝶衣和罗彪。李恪身边还有一骑,正是年轻的晋王李治。他也跟众人一样,身披铠甲,背负弓箭,一副意气风发之状。

此日天气晴朗,天空碧蓝如洗,山上草木葱茏,林间百鸟啁啾,正是一个出游狩猎的好日子。

皇帝李世民一身戎装,手握宝弓,步下銮驾,骑上了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看上去威风凛凛,大有当年征战天下、睥睨群雄的气概。李恪、李治、萧君默率众将士牵马束立于山道两侧,齐声高喊:“吾皇威武!吾皇威武!吾皇威武……”

雄壮的喊声响彻山岭,惊起了林中的一群群飞鸟。

李世民抬手,示意众人停止,旋即给了身后的赵德全一个眼色。赵德全赶紧趋身上前,清了清嗓子,面对众人道:“诸位将士,圣上有旨:常言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春季万物复苏,本不宜围猎杀生,然圣上久处宫闱,常念骑射之乐,故有今日之行。不过尔等须知,今日驰骋畋猎,可纵驰骋之情,非图畋猎之乐,尤不可射杀幼兽、已孕之母兽等,万望尔等切记!”

李恪、李治、萧君默等人齐声道:“臣等遵旨。”

自古皇帝狩猎,通常都在秋季,因春、夏两季万物生发,杀生乃不仁之举,冬季则万物肃杀,百兽蛰伏,也不适宜,唯独秋天适合,故常称为“秋围”。由此而言,皇帝今日做这番叮嘱,也属当然之理,只是萧君默稍微有些纳闷:就这么几句话,皇帝为何自己不说,却要让赵德全代言?

赵德全说完,李世民用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众人一圈,随即纵马朝山上驰去,赵德全和一干宦官紧随其后。

众将士立刻翻身上马,以皇帝为核心组成了一个护卫队形:萧君默率一部为前锋,李恪、李治率一部随侍皇帝身侧,桓蝶衣率一部在左翼,韦挺率一部在右翼,罗彪率一部断后。

数百骑浩浩荡荡,沿山路迤逦而上,卷起了漫天黄尘。

驰上西绣岭不久,队伍迅速分成三路:桓蝶衣率左翼沿西绣岭的山麓前行;韦挺率右翼转道驰向东绣岭;萧君默、李恪、李治、罗彪则护卫着皇帝,沿中路驰下一面缓坡,进入了一片秀丽幽深的山谷。

此地名为石瓮谷,夹在骊山的东、西绣岭之间,山谷狭长深邃,植被茂密,野兽出没,是一处得天独厚的天然猎场。

狩猎队伍之所以分成三路,是因为左、右两路必须沿着两侧山麓搜索林子,以防刺客预先埋伏,同时负责阻止中路的猎物往两边逃窜;而中路的前队、后队同样负有搜索、拱卫与围猎之责。

李世民自少年时代起便纵横沙场,弓马娴熟,此时一进山谷,便见成群的麋鹿四散逃奔,一只只野兔、狍子来回乱窜,顿时大为兴奋,一边拍马冲了上去,一边拉弓搭箭,片刻工夫便射倒了一只麋鹿和两只野兔,卫士们立刻发出一阵阵欢呼。

“父皇真是天纵神武,雄风丝毫不减当年哪!”李恪策马紧随,开口赞道。

“三哥说得对,父皇宝刀未老!”李治也附和道。

李世民淡淡一笑,并不答言。眼见一只肥硕的麋鹿即将跑进一片柏树林,他立刻又搭上一箭,拉了个满弓,嗖地射出,不料却失了准头,羽箭擦着麋鹿的腹部射在了一株树干上。

那只麋鹿死里逃生,慌忙一头蹿进了树林。

李世民眉头皱起,面露不悦。

李恪和李治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李恪忙道:“请父皇在此稍候,那畜生就交给儿臣吧。”说完一夹马肚,便要追上去,李世民却把弓一横,拦住了他的马?头。

李恪只好勒住缰绳。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世民已拍马朝柏树林疾驰而去。旁边的赵德全一惊,连忙大喊:“大家您慢点,等等老奴!”边喊边带着一干宦官追了上去。

对于父皇今日的表现,李恪颇有些诧异。虽说父皇最近心情不佳,但像今天这么沉默,一语不发,似乎也并不多见。不过此刻护驾要紧,李恪来不及多想,便带着李治和手下卫士一起追进了树林。

作为整支狩猎队伍的前锋,萧君默此刻正带着数十名甲士,以一字排开的队形在树林中搜索前进。忽然,前方五丈开外,一株枝叶浓密的高大柏树轻微晃动了一下。萧君默目光一凛,立刻抬手,朝两边的手下示意。

数十名甲士纷纷从背上取下弓箭,慢慢策马围拢了过去。

萧君默走在最前面,缓缓接近那棵柏树。五丈,四丈,三丈……突然,树枝剧烈摇晃,三四条黄色的身影飞跃而出,跳到了另一棵树上。紧接着,数十条黄色身影纷纷从附近的树上现身,而且上蹿下跳,乱成一团。

萧君默忍不住和左右甲士相视一笑。

金丝猴。

一大群金丝猴就在他们的头顶上跳来跳去,嗷嗷乱叫。

“死猴子!”旁边几名甲士张弓要射,萧君默伸手拦住:“圣上的旨意你们没听到吗?今日可纵驰骋之情,非图畋猎之乐。”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杂沓的马蹄声,李恪、李治带着一群卫士冲了过来。李恪急切喊道:“君默,看见父皇了吗?”

萧君默眉头一蹙:“圣上不是和你们在一块吗?”

“唉!”李恪焦急地四处张望,“他去追一头鹿,一转眼就不见了。”

“分头找!”萧君默心头一沉,大声对众甲士下令,“全部散开,找圣上!”

众手下立刻散开,朝四面八方驰去。

“咱们也分开找吧。”萧君默对李恪和李治道,“这片山谷地势险峻、沟壑纵横,要找个人绝非易事,不过圣上想必不会走远,耐心一点定能找到,二位殿下别太着急。”

李恪又沉沉一叹,对李治道:“九弟,你去西边,我往东边。”然后对萧君默道:“你继续在山谷里找。”

萧君默点头。

随后,李恪和李治掉转马头,各自带着一队武候卫,分别朝东、西绣岭方向驰去;萧君默则继续在树林中搜寻。

在林中兜兜转转地找了约莫一刻钟,仍丝毫不见皇帝踪影,萧君默心中不禁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忽然,他吸了吸鼻翼。

一股腥气,是血的味道!

萧君默目光如电,四面一扫,便见左前方两丈开外的地上有一簇血迹。他立刻策马上前,很快便发现了更多的血迹,遂循着血迹一路追踪。大约一盏茶工夫后,血迹在一棵茂密的柏树下中断,而树干旁边赫然躺着一只身中三箭的麋鹿。

麋鹿已经死了,却仍双目圆睁。

萧君默下马,轻轻帮它合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右首的一面土坡处传来了一声动静。萧君默当即把马系在树干上,缓缓抽出佩刀,一步步走了过去。

土坡上,一块岩石背后,露出了一只脚。

那是玄甲卫的乌皮靴!萧君默立刻跑了过去,便见岩石后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甲士,胸口上插着一支箭,伤口处血如泉涌。

“出了何事?”萧君默抱起甲士,用手捂住了他的伤口。

“快,快,圣上……”甲士气若游丝,抬起一只手来,想指一个方向,却抬到一半便垂落下去,同时停止了呼吸。

萧君默眉头紧锁,四下观察,蓦然发现土坡边缘的软土上有一片凌乱的马蹄印,显然不只是一匹马留下的。

圣上危险了!

萧君默立刻反身跑回去,跃上马背,顺着马蹄印往前追踪,一路上看见了许多射在树干上和地上的箭矢。这一切分明意味着,皇帝正遭到一伙刺客的追杀!

他大为焦急,拍马疾驰,片刻后便驰出了林子,而马蹄印也在林子外消失了。这里的地面铺满了砂砾和碎石,马蹄根本留不下痕迹。

萧君默不得不勒马驻足,举目四望,但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精致的单孔石拱桥,桥下是一条深沟;石桥过去是一片皂角树林,更远处则是刀砍斧削般的悬崖峭壁;一道飞瀑自山岭上奔腾而下,激流飞湍,訇然作响。

萧君默策马走上拱桥,立在桥面的最高处。

突然,远处的一幕令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天子李世民的坐骑——那匹纯白的骏马,此刻正躺在树林边的草丛里,身上至少中了十来箭。

很显然,皇帝十有八九已经落入刺客手中了,只是生死未知!

萧君默顿觉血往上涌,来不及做更多思考,便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皂角树林。

刚刚驰出半里远,萧君默便猛然勒住了缰绳。

身下的坐骑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皇帝赫然就站在眼前三丈开外的地方,被一条粗大的绳索紧紧捆绑在一根树干上,肩膀上中了一箭,头颅耷拉着,明显已经昏迷。

萧君默蹙紧了眉头,额上青筋暴起。

他几乎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什么人干的。

“王弘义,你给我出来!”萧君默大声一吼,声音在一片阒寂的树林里回?荡。

吼声消失之际,数十个骑在马上的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为首一人仍旧戴着萧君默十分熟悉的那张青铜面具。

“哈哈哈哈……”王弘义发出一串大笑,同时摘下面具,“萧郎——哦不,应该叫你李郎,我一路上给你留下那么多记号,就是请你过来会合的,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萧君默在心里苦笑。

原来,自己一路追踪所见的那些马蹄印和箭矢,都是这家伙刻意留的。

“王弘义,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还用问吗?”王弘义回头瞥了一眼昏迷的李世民,满脸得意,“这十多年来,我日思夜想、千方百计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亲手杀了这个弑兄杀弟、逼父屠侄的狗皇帝!今日总算苍天开眼,让我得偿所愿!要是放在过去,我早把他的狗头砍了!不过现在,我不会亲手杀他了,我得把这事交给别人来做。”

说完,王弘义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萧君默。

“你说的这个别人,就是我吗?”

“当然。否则我早把他杀了,又何必请你到这儿来?”

“如果我说不呢?”

“那你就是懦夫,我会看不起你。”王弘义阴阴一笑,“这个人杀了你的父亲,还有你的五个兄弟,夺走了属于你父亲的一切!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比你更有理由杀他?你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是啊,我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此刻,萧君默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心中却掀起了万丈波澜。

他不得不承认,从得知自己是隐太子遗孤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止一次想过要杀李世民,为自己的生父报仇!可与此同时,他也不止一次地拷问过自己:你真的要杀皇帝吗?你真的会为了一己私仇,杀了这个一手开创太平盛世、深受天下臣民爱戴的皇帝吗?身为玄甲卫,你曾在入职时宣誓,要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捍卫天子和大唐社稷,如今你却要背弃自己的誓言吗?辩才、楚离桑、华灵儿、郗岩、袁公望、魏徵、玄观、李安俨,还有无数死去和活着的兄弟,他们把天刑盟交到你手上,跟着你出生入死,难道是为了帮你报私仇吗?倘若如此,那你跟王弘义这种人还有什么区别?如果杀了李世民,导致社稷分崩、天下离乱,那么身为天刑盟盟主,你还有什么颜面说自己要“守护天下”?

见萧君默沉吟不语,王弘义脸色一变:“君默,我是看在隐太子的面子上,才给你这个手刃仇人的机会,你要是还有男儿的血性,就赶紧动手,别让我瞧不起?你!”

萧君默依旧沉默,恍若未闻。

王弘义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叹了口气:“萧君默,看来你也只配姓萧了,你根本不配做隐太子的儿子!”

萧君默仍然毫无反应。

王弘义摇头苦笑,给了旁边的韦老六一个眼色。韦老六翻身下马,几个大步跨到李世民面前,狞笑着拍拍他的脸颊,然后唰地抽出腰间横刀,发出一声叱喝,把刀高高举起。

横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就在刀光即将落下的一刹那,萧君默大喊一声:“住手!”

韦老六的刀停在半空。

“让我来吧。”萧君默淡淡说着,跳下马背。

王弘义转怒为喜:“哈哈,这才对嘛,隐太子的骨肉,又岂能是孬种?!”

萧君默径直走到韦老六面前,道:“麻烦让让。”

韦老六用目光询问王弘义,得到示意后,收刀入鞘,站到了一边。

萧君默静静地看着这个不省人事的大唐天子,一时间五味杂陈。

谁能想到,这个当年叱咤风云、身经百战的盖世英雄,这个曾经一统天下、开创盛世的一代雄主,竟然会落在今天这步田地?!又有谁能想到,他的命运竟然有一天会掌握在我萧君默的手里?!

“君默,不必再犹豫了。”王弘义在一旁催促,“你父亲在天上看着你呢!当年在玄武门下,李世民射杀你父亲的时候,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有道是天道好还、因果不爽,他早该为当年的罪孽付出代价,这就叫报应!动手吧,杀了他,咱们再一起夺回曾经属于你父亲的一切!”

萧君默没有答言,仍旧注视着眼前的皇帝。

忽然,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扭头对王弘义道:“把他弄醒,我要让他死个明?白。”

王弘义哈哈大笑:“好主意!是该让他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他,为何要杀他!”说完,朝韦老六努努嘴。韦老六当即上前,一把抓住李世民肩头的那支羽箭,猛地拔了下来。

李世民发出一声惨叫,猝然惊醒过来。

望着眼前的一幕,李世民先是困惑,继而明白过来,脸上怫然变色:“萧君默,你想跟着这些贼人造反吗?!”

萧君默注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陛下在武德九年不也是这么干的吗?”

李世民一震:“放肆!朕那是替天行道,是周公诛管蔡……”

“不必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了。”萧君默冷冷打断他,“你不是周公,我父亲也不是管叔蔡叔。他是名正言顺的大唐储君,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可你为了篡夺皇权便残忍地杀害了他!像你这种不忠不孝、弑兄逼父的乱臣贼子,根本不配做大唐皇帝!”

李世民又是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你父亲?!”

“是的,隐太子便是我的生父。”萧君默缓缓抽出腰间的龙首刀,“今天,就是你的赎罪之日,我要用你的首级,来祭奠亡父的在天之灵!”

王弘义很是满意,在一旁放肆大笑:“李世民,我王弘义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整整十七年了,本来想亲手宰了你,不过,让隐太子的遗孤、你的亲侄子来砍这一刀,显然更符合道义!你说对吧?”

李世民顾不上理会王弘义,眼睛一直惊恐地盯着萧君默手上的刀,身体拼命挣扎:“萧君默,不管你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都不能杀朕。朕是大唐天子,身系天下苍生福祉,你要是杀了朕,一定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

“不至于。”萧君默说着,慢慢举起龙首刀,用双手握住了刀柄,“你死了,我就是大唐皇帝!我会让天下的老百姓,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说得好!”王弘义大声赞叹,“有气魄!不愧是隐太子的骨肉!”

龙首刀举在了半空。

李世民圆睁双目,眼球凸起,突然大喊一声:“听我说……”

话刚出口,龙首刀划过一道寒光,滚圆的头颅便飞了出去,从身躯中喷出的鲜血溅了萧君默一脸。

“君默,”王弘义开怀大笑,“亲手砍下天子的脑袋,是何等感觉?”

“没什么感觉。”萧君默收刀入鞘,转过身来,抹了抹脸上的血,“天子的脑袋,不也是肉做的?”

“妙哉妙哉!”王弘义连连颔首,“此言甚妙!就像孟子所言,天子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殿高菜好女人多吗?!”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突然嗖地射来,正中萧君默的右胸。萧君默猝不及防,捂着伤口连退数步。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萧君默!你干了什么?!”

王弘义和手下们猝然一惊,抬眼望去,却见李恪目眦欲裂,正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朝他们策马狂奔而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数十名武候卫。

方才,李恪循着树林中那些记号追踪而至,正好目睹了萧君默砍下父皇首级的一幕。刹那间,李恪只觉全身血往上涌,眼前一阵发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萧君默竟然会与贼人勾结绑架父皇,并且干出“弑君”这种罪大恶极、天诛地灭的事情!

这一刻,李恪整个人已经被震惊、困惑和愤怒攫住了,根本无法思考,只想冲上来把萧君默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来得正好!”王弘义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把这小子也一块结果了,一了百了!”

说完,王弘义便带着韦老六等人扑了上去。

双方短兵相接,瞬间杀成一团。

萧君默捂着伤口,远远望着愤怒欲狂的李恪,不禁苦笑了一下:“李恪,人是很容易被自己眼睛蒙骗的。你亲眼所见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正当两拨人马在石瓮谷的皂角树林中激战之时,有一个一身戎装的人,正策马立于骊山最高峰一处突出的悬崖上。

此峰名为九龙顶,耸壑凌霄,视野无比开阔。从这里,不但可以俯瞰层峦叠嶂、葱葱郁郁的骊山全貌,还可以远眺寥廓苍茫、雄浑壮阔的秦川大地。

这个人久久地凝望着脚下这片壮丽的山河,眼角忽然有些湿润。

山风猎猎,吹动着他身后的数十面旌旗大纛。

大纛之下,整个山顶竟然密密麻麻地站满了禁军步骑,总数至少有五千人。全副武装的兵部尚书李世勣,就站在这五千名禁军步骑的前列。他不时探头看看山下,又不时看着悬崖边的那个人,目光中有一丝焦灼。

这时,众人身后的山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李世勣回头,看见赵德全正急急忙忙地拍马而来。经过他身边时,赵德全和他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径直骑到悬崖边上,翻身下马,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快步走到那人身后,躬身禀道:“启禀大家,如您所料,冥藏现身了。”

李世民意味深长地一笑,头也不回道:“现在情况如何?”

“回大家,据老奴最新得到的情报,王弘义在山谷北边的皂角树林中抓住了替身,不久萧君默也进入了那片树林。就在刚才,吴王殿下也带人赶了过去。老奴照原定计划,已派人通知韦挺、桓蝶衣、罗彪那三路,命他们立刻率部前去增援。至于目前的情况如何,尚不得而知,还得等候进一步消息。”

“萧君默……”李世民若有所思,冷冷一笑,“他倒是挺能凑热闹啊!”

赵德全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

“若说他跟王弘义没什么瓜葛,朕还就不信了。”李世民又道,“你说呢,德?全?”

赵德全不敢不吱声了,忙道:“陛下所言甚是!照此看来,老奴也觉得应该有瓜葛。”

“不是应该,是肯定!”

“对对,肯定有瓜葛。”

李世民露出满意的神色,然后想起什么:“对了,雉奴呢?他现在何处?”

“大家恕罪。”赵德全忙道,“晋王殿下适才带人往西绣岭方向去了,老奴已派人去找,可……可目前尚未找到。”

“多派些人去找,让他立刻到这里会合。”李世民有些担忧,“他可不比恪儿。以恪儿的身手,一般人十个八个近不了身,可雉奴手无缚鸡之力,万一撞上贼人,岂不麻烦?”

“是,老奴遵旨。”

李世民瞥了山下一眼,得意一笑:“朕与这个天刑盟贼首王弘义斗了这么久,今日总算可以瓮中捉鳖了!”

此次骊山狩猎,表面上是李恪提议的,实际上却是李世民顺水推舟,然后精心设计的一场杀局,目的便是以替身诱使王弘义前来刺杀,并以重兵包围,一举猎杀王弘义!

昨日深夜,李世民命李世勣集结了三万禁军,秘密离京,连夜赶到此处埋伏。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比替身一行早到了两个时辰。这个计划,除了李世民、李世勣、赵德全之外,其他人全都被蒙在了鼓里,包括李恪和李治——不让他们知情,这场戏才能演得逼真。

此刻,三万名禁军中,五千名停驻在这九龙顶上,还有一万名分别埋伏在东、西绣岭的密林之中,另有一万五千名埋伏在骊山外围。

李世民就像一个精明的猎手,给王弘义布下了天罗地网,而王弘义则像一只猎物,已经插翅难飞!

由于挂念着山下的萧君默和桓蝶衣,此时的李世勣越发焦灼,眉头又拧成了一个“川”字。忽然,赵德全匆匆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大家有旨,全军出击!”

“臣遵旨!”李世勣大喜,立刻掉转马头,右手用力向下一劈。

一排传令兵同时抬起长长的号角,鼓起腮帮用力吹响。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霎时响彻群山。

“弟兄们,跟我来!”李世勣大声下令,正待拍马下山,赵德全一把拉住了他的缰绳:“李尚书留步,大家还有旨意。”

“内侍请讲。”

“传令三军,逮捕萧君默,如若抵抗,就地格杀!”

“这……”李世勣大为惊愕,“这是为何?”

“圣意如此,李尚书执行便是。”赵德全似乎轻叹了一声,转身走了。

李世勣不敢耽搁,只能长叹一声,率部向山下驰去。

山下的皂角树林中,李恪一直想冲过去杀萧君默,无奈却被王弘义死死缠着。所幸片刻之后,韦挺率部赶到,加入战团,李恪终于脱身,立刻挥刀冲向了萧君?默。

趁着刚才的空当,萧君默粗粗处理了一下胸前的箭伤。见李恪疯狂杀来,不得不挥刀格挡。

刀刃相交,火星四溅。

李恪全力猛攻,萧君默一味防守,故步步退却,二人渐渐脱离了核心战场。萧君默往王弘义那边瞥了一眼,低声道:“李恪,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听个屁!”李恪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老子早料到你跟天刑盟有瓜葛,没想到你竟然敢对我父皇下手!”

萧君默一边格挡,一边苦笑:“都说你文韬武略,我看你也是有勇无谋,你真的相信那个人就是圣上?”

李恪眉头一皱,手上却力道不减:“你到底什么意思?有屁快放!”

“你仔细回想一下,今天圣上跟你说过一句话吗?从头到尾,你有没有听到他说过一个字?”

李恪一怔,放慢了进攻的速度。

其实他对此也有所怀疑,只是没有细究。现在想来,父皇今天的确很怪,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呢?

“世上总有相貌酷似的人,可要想连声音都一模一样,那就难了。”萧君默接着道,“那人虽然已经在尽力模仿圣上,可声音还是有些差异,所以他才一直不敢开口。”

“你是说,那个人是父皇的替身?!”李恪终于停止了进攻,一脸惊愕。

萧君默又苦笑了一下,算是回答,然后抚了抚伤口:“你够狠哪,也不动脑筋想想,上来就是一箭!”

“世上竟然真有如此相似之人?!”李恪仍旧沉浸在惊愕中。

“形貌的确十分酷似,举止动作也模仿得很像。”萧君默道,“不过,世上没有两个人可以完全做到形神毕肖,即使孪生兄弟也不可能。”

“除了声音不同,你还看出什么了?”

“气质,神采。”萧君默收刀入鞘,把李恪拉到一棵树后,躲开了远处王弘义的目光,“圣上是人中龙凤,别人绝难模仿得形神兼备。尤其是眼神,圣上的眼神睿智而坚定,那人却虚浮无力。所以,就算五官再像,也是徒有其表。”

李恪恍然,看着萧君默的伤口,微露愧疚之色,但却稍纵即逝:“即便你没有弑君,可你跟贼首王弘义显然是一伙的,这你又做何解释?今天父皇到此狩猎,肯定也是你漏的口风吧?”

“这你就冤枉我了。”萧君默一笑,“依我看,泄露情报的八成是你的人。”

“别跟我扯了。”李恪冷笑,“老实说,你是不是天刑盟的人?”

“我是大唐的人。”萧君默看着他,“无论如何,我都忠于大唐。”

“你这么说,不就是默认了吗?”

“我不会默认任何无凭无据的指控。”萧君默无声一笑,“不过,退一万步说,假如我真是天刑盟的人,你会怎么做?杀了我吗?”

“别以为我不敢!”李恪举刀直指萧君默。

萧君默看着近在咫尺的刀锋:“你要杀我,至少得等我先杀了王弘义吧?”

李恪眉头微蹙:“你为何要杀王弘义?”

“我说了,我是大唐的人。王弘义祸乱大唐,当然就是我的敌人。”

李恪越发不解,眯眼看着他。

就在这时,罗彪率部赶到,见李恪拿刀指着萧君默,大惊失色,慌忙带着手下甲士把李恪团团围住,十几把龙首刀齐齐指向李恪。

“罗彪!”李恪沉声道,“你想造反吗?”

“把刀放下。”萧君默平静地道,“罗彪,让弟兄们都把刀放下。”

“要放大家一起放!”罗彪梗着脖子道。

“你!”李恪怒不可遏。

九龙顶上的号角声就在这时骤然响起,众人顿时都有些惊诧。

王弘义闻声,脸色大变,奋力砍倒两名武候卫,对韦老六喊道:“老六,快撤!”然后朝萧君默这边大喊:“君默,快走!隐太子大仇已报,咱们没必要再恋战了!”说完,带着韦老六等人迅速朝西绣岭方向退却。

韦挺带着一部分武候卫追了过去,其他卫士追出了几步,忽见李恪被玄甲卫包围着,连忙冲过来,持刀对罗彪等人形成了反包围。

场面顿时胶着,甚至有些尴尬。

“隐太子?”李恪用一种万分惊诧的表情看着萧君默,“那家伙在说什么?你跟隐太子是什么关系?!”

此时,萧君默已经顾不上回答他了。

因为骤然响起的号角声,让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很显然,皇帝早已在骊山埋伏了军队,精心布下了天罗地网,其目的不仅是猎杀王弘义,肯定也包括他萧君默!

换言之,皇帝布置这个杀局,既是为了引出王弘义,也是为了观察他会不会与王弘义发生交集;一旦有交集,皇帝便完全有理由认定他就是天刑盟的人。

更何况,他方才亲手杀了皇帝的替身,这样的行为在皇帝看来,肯定要远比跟王弘义有交集更为恶劣也更不能容忍,纵使他萧君默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法合理解释这个行为。

所以,而今之计,只有先杀出去再做打算了。

萧君默心念电转,龙首刀突然出鞘,当啷一声格开了李恪的刀。

两边人马当即动手,一场混战就此展开。

“老大,你快走,走啊!”罗彪一边猛攻李恪,一边大喊,“你出去还有机会救弟兄们;你要不走,大伙就全完了!”

尽管萧君默很不愿意只身脱逃,可此时的他却不得不承认,罗彪的话是对的。

“弟兄们保重!”萧君默扔下这句话,旋即逼退了围攻他的几名武候卫,飞快跃上旁边的一匹马,迅速朝北边驰去,转眼便消失在了树林中。

李恪想追,却被罗彪死死缠住,气得拼命骂娘。

片刻后,一大片马蹄声自南边滚滚而来,为首之人正是李世勣。

“罗彪,把刀放下!”李世勣远远望见这边的情形,便高声大喊。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是玄甲卫大将军,可毕竟是罗彪等人多年的上司,威信犹在。罗彪闻声,只好恨恨扔掉手中的刀。其他手下见状,也只能纷纷弃刀。武候卫们一拥而上,把他们一一按跪在地上。

李恪一脚把罗彪踹翻,对其他武候卫道:“都跟我走!”随即带着众人纷纷跃上马背,朝着萧君默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李世勣拍马而至,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罗彪等人,又望着李恪等人疾驰而去的背影,眉头又拧成了一个“川”字。

当漫山遍野的禁军步骑从密林中不停地冒出来时,王弘义终于意识到自己落入了李世民的圈套。

既然提前埋伏了这么多士兵,说明今天这场骊山狩猎就是要引他入瓮的,也足以表明刚才被萧君默杀死的那个人,很可能不是李世民本人,而只是他的替身!

发现自己竟然成了李世民的猎物,王弘义感到了无比的沮丧和愤怒。

然而眼下,除了逃命,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从石瓮谷的皂角树林往西绣岭逃窜的一路上,王弘义记不清自己遇上了多少伏兵,只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他和韦老六带着三十余名手下一路厮杀、拼死突围,至少干掉了十倍于己的敌人,可他的兄弟却一个接一个相继倒下,他自己和韦老六也是遍体鳞伤,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浸透了。

所幸,骊山够大,尽管伏兵数不胜数,可并不可能处处设伏,约莫半个时辰后,王弘义等人还是跌跌撞撞地杀出了重围,逃到了西绣岭东北面的一片密林中。

这时,他身边只剩下韦老六和三名手下。

此处伏兵渐少,但身后仍有一支数百人的禁军骁骑紧追不舍。为了保护王弘义,那三个手下硬是把他和韦老六推进了一片灌木丛中,然后拍马朝树林外驰去,引开了追兵。

当那支禁军骁骑从身边呼啸而过,杂沓的马蹄声渐渐远去,王弘义的眼睛不觉便湿润了。

“是我害死了弟兄们,我太大意了,是我害死了他们……”王弘义喃喃道。

“先生,这怎么能怪您呢?”韦老六也红了眼眶,“谁能料到李世民这个狗贼会使出这种阴招!”

“其实我早该料到的。”王弘� �苦笑,“李世民这厮何等精明,又何等谨慎,怎么可能仅仅带着几百名侍卫,就贸然离开长安到此狩猎?都怪我求胜心切,非但没有识破他的诡计,还以为这是杀他的大好机会。”

韦老六想着什么,忽然一惊:“先生,您说,‘乌鸦’会不会是背叛了咱们,才给咱送假情报,诱咱们入局?”

王弘义略为沉吟,摇了摇头:“不会,我相信他的忠诚。”

韦老六没再说什么,侧耳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道:“先生,此处不宜久留,咱们得赶紧走。”

王弘义想站起来,身上多处伤口一阵剧痛,双脚一软,差点摔倒,韦老六慌忙扶住:“先生小心!”

“看来,我今天怕是走不出这骊山了!”王弘义悲凉一笑。

“先生切莫这么说……”

韦老六话音未落,灌木丛外便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说得没错,王弘义,你今天休想再逃了!”

王弘义和韦老六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这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紧接着又道:“出来吧,别躲了!”

王弘义无奈,只好在韦老六的搀扶下走出了灌木丛,但见眼前赫然站着两个英姿飒爽、手持龙首刀的女甲士,正是桓蝶衣和红玉。

桓蝶衣在半个多时辰前接到命令,说发现王弘义,让她率部前往石瓮谷皂角树林,可她刚走到一半,又接到传令,说王弘义已向西逃窜,只好折回西绣岭继续搜寻。为了扩大搜索范围,她将部众化整为零,以两三人为一组,分开搜索,不过各组之间相隔不远,一旦发现目标,只要大喊一声,众人便可立刻集结。

王弘义在终南山的藏风山墅见过桓蝶衣,认得她,便淡淡笑道:“桓队正,据我所知,你那天在终南山也伤得不轻,现在应该还没好透吧?这么着急又来给李世民卖命了?”

桓蝶衣冷冷一笑:“本队正能掐会算,知道今天圣上会在此瓮中捉鳖、关门打狗,这么好玩的事情,我怎么能错过呢?”

“蝶衣姐,”红玉有点担心这种二对二的局面,“要不把弟兄们都叫过来?吧?”

“不用!”桓蝶衣一脸自信,“你没看见吗?这是两条奄奄一息的落水狗,我一个人对付他们足矣!”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婆娘,竟敢口出狂言!”韦老六勃然大怒,抽刀就要拼命,王弘义一伸手把他拦住了。

“桓队正,”王弘义又笑了笑,“请恕王某直言,你今天还真不能杀我。”

“哦?”桓蝶衣冷笑,“为什么?”

“原因我想你也清楚。”王弘义泰然自若,“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下,那天在终南山上,萧君默出于什么理由放了我,你应该知道吧?”

桓蝶衣微微一震,心里暗暗叫苦,自己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红玉蹙眉,不解地看着桓蝶衣。

“想起来了吧?”王弘义呵呵一笑,“徐婉娘的命,现在就掌握在你手里,你要是不想让萧君默伤心的话,最好别为难我。”

桓蝶衣心中怒火升腾,但却无计可施。

“桓队正,倘若有缘,咱们应该还会再见。王某告辞,先走一步。”王弘义说完,便拉着韦老六径直离开。

红玉大惑不解,忍不住大喝一声:“站住!”

王弘义止步,却头也不回道:“桓队正,让她小点声,别把人都召来,害你难做。”说完,与韦老六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红玉又焦急又困惑:“蝶衣姐,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放了他们?!”

桓蝶衣紧咬下唇,说不出话,只能徒然地望着王弘义和韦老六的背影消失在一处山角。

此时,桓蝶衣并不知道,她私纵王弘义的这一幕,已经被附近的一双眼睛尽收眼底。

李治策马立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旁,身后跟着一队武候卫。

“把她们抓了,带去见父皇。”李治面无表情,对身边的一名领队下令,“其他人,跟我来!”说完,鞭子一抽,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桓蝶衣和红玉还没回过神来,便已被一群武候卫骑兵团团围住。李治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亲率数十骑从她们身边疾驰而过。

“你们两个,立刻放下武器!”那名领队厉声道。

“蝶衣姐,怎……怎么办?”红玉紧紧握着龙首刀,眼中却露出了惊恐。

桓蝶衣仰面朝天,苦笑了一下:“对不起红玉,是我把你害了。”说完,手一松,龙首刀当啷落地。

李治率部转过山脚,本以为定能将王弘义和韦老六手到擒来,不料周遭却空无一人,仿佛那两个人凭空消失了。

“人呢?!”李治大怒,提着缰绳,牵着坐骑团团转,“你们看见了吗?”

身旁的武候卫们也是一脸懵懂,纷纷摇头。

就在这时,韦挺恰好带着几个手下从一片乱石堆后面策马而出,似乎正要追什么人,看见李治,赶紧勒马抱拳:“卑职见过晋王殿下。”

“看见王弘义了吗?刚才就在这里!”李治大声质问。

“回殿下,卑职看见两个人往岭下逃了,正要去追。”韦挺答道。

“什么方向?”李治眼睛一亮。

“那边。”韦挺抬手一指,“西北方向。”

“追!”李治掉转马头,率先朝西北方飞驰而去,韦挺及众人紧紧跟上。

此时,王弘义和韦老六正躲在不远处那片乱石堆的石缝中。

“好险!”韦老六惊魂未定,“还好在这儿撞上了‘乌鸦’。”

“我说过,他是忠诚的。”王弘义淡淡道。

忽然,天边隐隐滚过一阵闷雷。

方才还是风和日丽的骊山,转眼已是一片阴霾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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