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袁公望带上了十几个精干手下,连同郗岩和他的人,一行共三十余人,打扮成商旅,簇拥着萧君默和楚离桑朝齐州进发。
一行人从扬州的运河乘船北上,约莫两天之后到达楚州,转入泗水,七八天后在兖州登岸,换乘马匹。这一天,就在兖州城北的官道旁,他们救下了一个正被地痞欺负的年轻姑娘。这个姑娘衣衫褴褛、蓬头散发,楚离桑觉得她可怜,便从马背上取了一些钱和干粮要给她。可当楚离桑透过肮脏蓬乱的鬓发看见这个姑娘的脸时,整个人却惊呆了,钱和干粮失手掉到了地上。
这个姑娘竟然是绿袖!
绿袖愣了短短的一瞬,便哇的一声扑进楚离桑的怀中,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楚离桑紧紧抱着她,眼泪也如涌泉般潸然而下。
看着这一幕,萧君默、袁公望这群大男人不禁也都红了眼眶。
当晚投宿客栈,楚离桑和绿袖在房中聊了整整一宿,互诉离别后的遭遇。绿袖说,自从楚离桑被玄甲卫抓走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了好几天,最后冷静下来想想,知道这么哭也没用,日子总得过下去,便带着当初萧君默给她们的钱离开伊阙,前往滑州的白马县投奔一个远房表舅。表舅想收留她,可舅妈却直翻白眼,说什么都不答应,直到她拿了几贯铜钱出来,舅妈才转怒为喜。
她就这样住了下来,每天帮他们干活做家务,本以为可以安心过日子了,可还不到一个月,舅妈便陆续找各种借口“借”走了她剩下的五六贯钱,然后就张罗着要把她嫁人,对方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鳏夫。绿袖气不过,就在一天夜里把被舅妈骗走的钱又偷了回来,然后连夜逃走了。从此,她举目无亲,只好到邻县一大户人家当了婢女,不料才干了几天,男主人便企图非礼她,绿袖只能再度出逃。
此后好几个月,她便在濮州、曹州等地四处漂泊,到处给人当仆佣,却都干不长久。直到十几天前,她听说兖州有一家官营的织锦坊在招收织女,便往兖州而来。怎奈祸不单行,几天前路过大野泽,又碰上了一伙盗匪,身上剩下的最后三贯钱也被抢走了,幸亏她跑得快,一头跳进了水里,才没被凌辱。
然后,她便像乞丐一样流落到了兖州。那家织锦坊见她这副模样,二话不说就把她轰了出来。绿袖走投无路,只好四处跟人打听哪里有尼姑庵,打算遁入佛门,了此残生。昨天,有个好心人给了她两个馒头,告诉她城北就有一家尼寺。于是她一大早便找了来,不料又在路上被几个地痞调戏。她身上藏着一把剪刀,准备拼不过就自尽,所幸就在这个时候,楚离桑一行恰好路过……
听完绿袖的讲述,楚离桑早已哭得眼睛红肿。她紧紧抱住绿袖,喃喃道:“好绿袖,都过去了,感谢老天爷让你回到了我身边。从今往后,咱们姐妹再也不分开了。”
这天夜里,她们相拥而眠,泪水悄然打湿了二人的枕巾。
次日,一行人策马北上,于是日黄昏来到了泰山脚下。按路程,只需再走一天,他们便可到达齐州了。
夕阳西下,一条笔直的驿道在坦荡如砥的平原上伸展,“五岳独尊”的泰山就矗立在道路的右前方,于苍茫的暮色中愈显雄浑。
萧君默与袁公望并辔而行,跟他打听起了庾士奇的情况。
“老庾比我年轻几岁,是个精明强干之人。”袁公望道,“当初智永盟主交办了几件差事,都是我跟老庾一块干的,我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这么说,庾士奇应该不用再考验我一回了吧?”萧君默笑道。
袁公望哈哈一笑:“不能不能,有我证明您的盟主身份,老庾绝没二话。”
“庾士奇做何营生?”
“跟我是同行,也是做丝绸生意的。”袁公望道,“我估摸着,这老哥们最近的日子八成也不好过喽。”
“这是为何?”萧君默听到他用了“也”字,有些奇怪。
袁公望意识到失言,支吾了一下:“呃,我是说,这两年,年轻后生做这行的多起来了,很多人不讲行规,为了抢生意就以次充好、胡乱杀价,搞得整个行当乌烟瘴气……”
“老袁,”萧君默一听就知道他没说实话,“咱们现在也算是一口锅里吃饭的兄弟了,你就不能对我开诚布公吗?”
袁公望赧然一笑,叹了口气:“不瞒盟主,前不久,我差点吃了官司。”
“为什么?”萧君默诧异,“吃什么官司?”
“就是违禁绫锦呗。您也知道,虽然朝廷在这方面早有禁令,但日子一长就形同虚设了。对我们来说,只要客人喜欢,给得起价钱,官府那边打点一下,啥图案我们都织。本来一直做得好好的,可两个月前,扬州刺史突然来找我,说朝廷下了死令,要全面清查违禁绫锦,叫我赶紧把市面上在售的全部回收,连同库存一并销毁。我一听就傻眼了,这两者加起来可是十几万段,价值上千金呀!我赶忙给刺史送了一大笔钱,请他帮忙。他这才跟我道明内情,说朝廷有意打压江左士族的后人,而我袁公望便是主要打击对象之一,还说朝廷给他的命令是直接抄家拿人,他是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才替我挡了,说只要我尽快把违禁货品全部销毁,再拿点钱堵住本道监察御史的嘴,他便会设法应付朝廷……”
萧君默蹙紧了眉头:“那你都销毁了吗?”
袁公望苦笑:“那可是我一大半的身家,你叫我怎么忍心?我只能做做样子,烧了一部分,然后把大部分都藏起来了。”
萧君默想着什么,歉然一笑:“抱歉老袁,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那天却凑巧拿违禁绫锦说事逼你现身,可把你吓坏了吧?”
“可不是嘛!”袁公望一脸余悸未消的表情,“我以为私藏之事被告发了,还听说是朝廷玄甲卫的人找上门来,当时就如五雷轰顶啊!不瞒盟主,那天去见你之前,我已经跟手下都打好招呼了,万一用钱买不了你,我就绝不会让你再走出袁记半步!”
“哈哈!”萧君默大笑,“还好那天我及时亮明了钦犯的身份,否则岂不是被你乱刀砍了?”
“是啊,差点就大水冲了龙王庙了。”袁公望笑了笑,“对了盟主,有件事我一直挺纳闷,朝廷为何突然要打压江左士族呢?”
萧君默敛起笑容:“依我看,原因也很简单,我救出左使之后,皇帝无从破解天刑盟的秘密,只好想了这一招,目的便是敲山震虎,逼迫本盟的人现身。”
袁公望恍然。
萧君默又接着道:“假如那天真的是玄甲卫找上你,又被你干掉了,那你就等于自动暴露了。这正是皇帝和朝廷想要的。”
袁公望神情凝重,连连点头。
萧君默遥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若有所思:“老袁,如果庾士奇遭遇了跟你相同的打压,以你对他的了解,他会怎么做?”
袁公望思忖片刻,只说了一个字:“反。”
萧君默和他对视一眼,二人的目光中露出了相同的忧色。
泰山山麓西北面的驿道上,一队人马狂奔而来,在身后扬起了漫天黄尘。
当先一骑妇人装扮,头戴帷帽,面罩黑纱,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频频回头,样子似乎颇为惊恐。她身旁紧跟着十余名黑衣骑士,个个身形魁梧,应是随行保镖,但每个人的脸上也都难掩恐惧之色。
嗖嗖连声,十几支羽箭从身后的滚滚黄尘中穿出,挟着破空的锐响追上了他们。
黑衣骑士纷纷回身,挥刀格挡,挡飞了大部分羽箭,可还是有两名骑士被利箭射中,当即栽下马背。
与此同时,二十多名身着灰衣的蒙面骑士从后面飞速驰来,嘚嘚马蹄从两名黑衣骑士的身上无情踏过,即使他们中箭未死,也难逃被众马践踏而死的悲惨结局。
从半个时辰前,后面的刺客便死死咬住了这队黑衣骑士,前后已有十多人被射落马下。如果在这片无遮无拦的平原上继续这么逃下去,等不到夜幕降临,剩下的这些人恐怕都会成为身后追兵的活靶子。
终于,一片茂密的柏树林出现在道路的左前方。
为首的一名黑衣骑士目光一瞥,立刻对身边的两名骑士道:“你们两个,护送客人进树林,快!”然后勒住缰绳,掉转马头,高举手中横刀,对余下的六七名骑士厉声道:“弟兄们,为朝廷尽忠的时刻到了,跟我上!”
此刻,后面的蒙面骑士已蜂拥而至。黑衣骑士们嘶吼着扑了上去,两拨人马瞬间杀成一团。趁此间隙,两名骑士护送着那个被称为“客人”的骑者朝树林飞驰而去。
就在这场厮杀发生的同时,萧君默一行刚好来到泰山脚下的一座客栈前。身下的坐骑刚一踏进客栈外围土墙的大门,萧君默便忽然收住了缰绳。
原野的大风呼呼从耳旁吹过,但风声中挟带的一丝杂音却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在玄甲卫几年,萧君默早已练就了远优于常人的听力。
“怎么了盟主?”
一行人都随着萧君默勒住了缰绳,袁公望不解地问。
萧君默眉头微蹙,下意识地望着柏树林的方向。从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到树林一角,但大部分林子和更远的驿道都被客栈的围墙挡住了。
“你们没听见什么吗?”萧君默道。
众人凝神细听,都没听出什么,一时面面相觑,然后又看着萧君默。
“老郗,桑儿,你们先进客栈。”萧君默说着,又对袁公望道,“老袁,咱们过去看看。”说完一提缰绳,掉头朝客栈边的一片土坡驰去。袁公望带着手下紧随其后。
从扬州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之后,萧君默对楚离桑就改了称呼,从“离桑”变成了“桑儿”。这个细微的变化让楚离桑感觉很温暖。而在此刻的绿袖听来,这声称呼蕴含的意义则令她兴趣盎然。
“桑儿……”绿袖玩味着这两个字,用一脸促狭的笑容看着楚离桑,“娘子,萧郎是怎么把你从楚姑娘变成桑儿的,你
能跟我说说吗?”
“死丫头!”楚离桑笑着白了她一眼,“就你事多,回头再跟你讲行了吧?”
昨夜,楚离桑把分别后的遭遇都告诉了绿袖,唯独略去了她和萧君默之间的情感故事。
“娘子,这可是你说的,说话可得算话。”绿袖得意,“回头得老老实实跟我讲,一个字都不许隐瞒。”
“行了行了,别贫了。”楚离桑有点心不在焉,抬眼望着不远处的高坡,萧君默正策马立在上头。
“怎么,萧郎才离开一会儿,娘子就魂不守舍啦?”
楚离桑闻言,又好气又好笑,正想伸手掐她一把,却见萧君默和袁公望等人突然策马朝坡下飞奔而去,像是出了什么事。她神色一凛,顾不上理会绿袖,缰绳一提便要追上去,郗岩忽然伸手一拦:“楚姑娘,盟主有令,咱们得待在这儿。”
“你没看他们跑得那么急?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你就不怕盟主有危险吗?”楚离桑策马想绕开他,却被他死死挡着。
“对不起楚姑娘,除非盟主下令,否则咱们哪儿也不能去。”
对于萧君默他们的突然离去,郗岩其实也颇有些担心和纳闷,可盟主的命令他还是得不折不扣地执行。这就是郗岩。一旦认定要追随一个人,他就会死心塌地,没有任何保留。
楚离桑无奈。
这一路走来,她早知道郗岩是个特别死心眼的人,可楚离桑也不得不承认,他对萧君默的忠诚无人能及。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萧君默才会让郗岩时刻不离地保护她。
想到这里,楚离桑心里不觉又有些感动。
方才在高岗上,萧君默等人遥遥望见了驿道上的那场厮杀,同时看见三骑迅速没入了坡下那片茂密的柏树林。
“是个女子?”
萧君默眯眼望着驰入树林中的那三个人。尽管此时已然暮色四合,且相隔甚远,可他还是一眼就做出了判断。
“盟主好眼力,那至少是一里开外呢。”袁公望不得不佩服。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驿道上的厮杀已见出了分晓:人少的那一方显然寡不敌众,有几骑先后坠地;人多的一方一边围攻仅剩的几骑,一边迅速分兵朝树林追来。
“蒙面?”
萧君默又有了一个发现。
袁公望努力睁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那三人危险了。”萧君默微微蹙眉,直视前方,“老袁,一伙蒙面人追杀一个女子,你说咱们该不该救?”
“这个……”袁公望本来想说事不关己,没必要惹麻烦,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生生改口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向来也是本盟的规矩。”
他知道,这是萧君默心里的想法。
“好,那咱们就过去凑个热闹。”
萧君默策马扬鞭,率先朝坡下飞驰而去。袁公望带人紧紧跟上。
从岗上看,下面的柏树林并不大,可进来才知道这片林子着实不小。袁公望命手下燃起了火把,跟随萧君默在林中奔驰。
在林中驰了数十丈远,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羽箭破空的锐响。萧君默迅速辨别了一下方位,又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盟主小心。”袁公望赶紧跟了上来,“那帮家伙不是善茬,还是让弟兄们先过去探一探吧?”
“你忘了我是干哪一行出身的?”萧君默淡淡一笑,“有好戏上场,我岂能落于人后?”
说话间,众人又驰出了十来丈,蓦然听见左手边的一棵大树后传出几声痛苦的呻吟。萧君默立刻翻身下马,从一个手下那里接过一支火把,快步跑了过去。
方才逃命的那三人此刻都已躺在了地上,其中两名骑士已经没有了声息,发出呻吟的正是那个头戴帷帽、面罩黑纱、一身女子装扮的人。
不过,刚才听到第一声呻吟的时候,萧君默便已知道,此人并非女子,而是一个男人。
萧君默把火把递给手下,蹲下去轻轻扶起了伤者,然后撩开了他的面纱。
一支利箭从他的后颈射入,自喉咙穿出,鲜血汩汩地往外冒。他瞪着血红的双眼盯着萧君默,似乎想说什么,但嘴里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含混声响。
萧君默看着眼前的这张脸,忽然觉得似曾相识。他命手下将火把靠近一些,瞬间认出了此人:
“权长史?!”
此人便是安州都督府的长史权万纪,也就是屡次上呈密奏弹劾吴王李恪之人。萧君默曾在两年前见过他一面,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他,而且是在这种情况下。
权万纪又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便咽气了,自始至终都没能说出半个字。
萧君默帮他合上了圆睁的双目,面色沉重地站起身来。
“盟主,你认得此人?”袁公望问道。
萧君默点点头,说出了他的身份。
“安州长史?”袁公望大为困惑,“那他怎么会跑到齐州来,还……还被人给射杀了?”
萧君默蹙眉思忖:“也许,他现在的身份并非安州长史。”
“那是什么?”
“齐州长史。”萧君默道,“如果我所料不错,他现在应该是齐王李祐兼齐州都督府的长史。”
齐王李祐是李世民的第五子,武德八年封宜阳王,同年晋封楚王,贞观二年徙封燕王,任豳州都督,但因年幼并未就藩,只是遥领。直到贞观十年,年满十六岁的李祐才改封齐王,授齐州都督兼齐州刺史,并正式赴任。
据萧君默所知,齐王李祐是个典型的纨绔,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从小在宫里就经常无端打骂下人,长大后也是不学无术。自从来到藩地,这个一手总揽齐州军、政大权的五皇子便一件正事也没干过,只学会了飞鹰走马、游弋射猎,而且动不动便虐杀下人。为此,长史薛大鼎屡屡劝谏,但齐王只当耳旁风,始终我行我素。
萧君默当初在玄甲卫时,对这些事情早有耳闻。他还知道,薛大鼎因管束无方颇让皇帝失望。如今看来,这个生性严苛、擅长打小报告的权万纪,一定是在成功弹劾了吴王李恪之后,受到了皇帝器重,因而调任齐州,取代了薛大鼎的长史之职——其任务,便是代表皇帝管教这个不成器的齐王李祐。
然而此刻,权万纪却男扮女装地躺在了这个地方,死得如此凄惨和不堪。
作为一个堂堂的从三品大员,这样的死法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耻辱。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权万纪以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方式暴毙在这个荒郊野外?
“盟主,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袁公望一脸困惑,“倘若这个权万纪真是齐州长史,那他怎么会男扮女装出现在此处,又被一路追杀呢?”
“一个堂堂的长史竟然要以这种方式出逃,只能说明一点,他触犯了某个神通广大的人物。”萧君默淡淡道。
“神通广大的人物?”袁公望蹙眉,“在齐州,比长史更大的人物,不就只有齐王吗?”
“没错。只有跟齐王闹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权万纪才会出此下策。”萧君默道,“依我看,他一定是想回长安,亲自向皇帝弹劾齐王。”
“可是,若权万纪想回长安,他应该往西走,怎么会往南逃呢?”
泰山位于齐州的南面,要去长安,正常的走法的确不该走这个方向。
萧君默一笑:“如果你明知有人会追杀你,你还会走寻常路吗?不管是男扮女装还是走南边,都是权万纪的障眼法罢了。只可惜,他千算万算,还是没逃过齐王的魔爪。”
说着话,萧君默走到另一名骑士的尸体边,蹲下来仔细观察。袁公望赶紧打着火把在一旁照亮。跟权万纪一样,此人也是被箭射杀,一支利箭从后背贯胸而出。
此人所用的兵器是一把普通的横刀。萧君默拿起横刀看了看,丢到一旁,然后又翻起死者的手掌。
忽然,萧君默眉头一紧,像是发现了什么。
袁公望察觉他神色有异,连忙凑近去看,可除了看见尸体的手掌上有几块厚厚的老茧之外,别无其他。他刚想开口发问,却见萧君默迅速在尸体的腰部掏了一下,便摸出了一块东西来。
那是一块亮闪闪的铜腰牌,上面印着三个字。
袁公望定睛一看,失声叫道:“玄甲卫?!”
萧君默蹙紧了眉头。
“盟主,你……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很显然,萧君默只看了一眼死者的手掌便已断定其是玄甲卫了,所以才直接掏出了他的腰牌。
萧君默摊开自己的手掌,让袁公望看了一眼:“看见了吗?死者手上的老茧,无论位置还是大小都与我相似,这足以证明,他平常使用的兵器跟我一样,都是龙首刀,只是为了隐藏身份,才改用了横刀。但是龙首刀的刀柄比横刀略宽,所以起茧的位置也会略有不同。”
袁公望恍然,不禁对萧君默的观察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这么暗的树林里,射杀三个人又全身而退……”萧君默神色凝重,“这帮杀手不简单哪!”
袁公望深以为然。
萧君默又迅速走回权万纪的尸体旁,折断了他脖子上的箭杆,拿起箭镞端详了起来。袁公望也凑过来看。方才都在注意权万纪,没留心杀手留下的箭,此刻袁公望凝神细看,心中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
拿在萧君默手上的是一枚青铜制的三棱箭镞,镞身呈三角形,镞体近似流线型。跟一般的两翼镞比起来,这种箭镞在飞行时阻力更小,方向性更好,而且具有更强的杀伤力。
让萧君默感兴趣的,并不是这枚箭镞的形制,而是它的材质。青铜箭镞流行于春秋战国时期,至西汉初年便基本被钢铁制的箭镞取代。时至今日,是什么人还在使用这种箭镞呢?
袁公望显然已经看出了什么,却忍着没有说出来。
萧君默
瞟了他一眼,把箭镞收进袖中,若无其事道:“走吧,去驿道那边看看。”
众人策马驰出柏树林,来到了驿道。此时夜色已经笼罩了原野,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八具黑衣骑士的尸体静静地躺在驿道上,但对方却没留下半具遗体。
当然,萧君默很清楚,这并不是因为对方没有伤亡,而是他们从容不迫,在撤离时把己方的死伤人员也带走了。
毫无疑问,这是一帮训练有素的杀手。
萧君默对袁公望说出了这一判断,然后他看见对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萧君默没再说什么,下马一一检视那些尸体。当看到为首的那名黑衣骑士的面孔时,他怔住了。
“怎么了盟主?”袁公望问。
“这是我昔日的部属。”萧君默叹了口气,“姓段,是一名队正,没想到会命丧于此。”
萧君默分明记得,在裴廷龙率部追杀自己的一路上,这个段队正也是其麾下一员,之前曾打过几次照面。既然连他都到了齐州,那显然意味着,裴廷龙和桓蝶衣他们很可能先自己一步来到了这里。倘若如此,那他们又是因何而来?
无论他们抱着什么目的来齐州,萧君默想,都必定与齐王李祐脱不了干系。
“盟主,如今看来,这齐州城恐怕要出大事啦!”袁公望道。
“这不是已经出了吗?”萧君默苦笑,“堂堂齐州长史仓皇出逃,连同护送他的整队玄甲卫全部被杀,这事还不够大吗?”
“当然。我的意思是说,接下来的事恐怕会更大。”
“老袁,”萧君默忽然看着他,“在你看来,是什么人杀了权万纪和这些玄甲卫?”
“照盟主方才的判断,此人应该便是齐王吧?”
“齐王肯定是主谋。我问的是,齐王是命什么人来做了这件事?”
“这个老朽就说不上来了。”袁公望干笑了几声,“这齐王就是个土皇帝,手底下还不得豢养一帮死士?”
“死士只是悍不畏死而已。可今日这帮杀手,行动果决,进退自如,分明训练有素,你难道不觉得,他们更像是某个纪律严明的组织吗?”
袁公望的目光再度闪烁了一下,没有接话。
萧君默看着他,轻轻一笑:“假如现在有人告诉我,这帮杀手就是咱们天刑盟的人,我肯定不会怀疑。”
袁公望一震,嗫嚅着说不出话。
萧君默掏出袖中的那枚箭镞,在手中轻轻旋转着:“老袁,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已认出它的主人了?”
袁公望终于绷不住了,躬身一揖,惶然道:“盟主恕罪,老朽……老朽绝非故意隐瞒,只是……”
“这么说,它的主人果然是庾士奇了?”
袁公望一脸惶悚,不得不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庾士奇为何要使用这种罕见的青铜箭镞,而且居然不怕被人认出来?”
“回禀盟主,此事……此事说来话长。”
“没关系,你慢慢说。”
袁公望尴尬地咳了咳:“不瞒盟主,庾士奇这个人,对青铜器物向来情有独钟。在他看来,青铜承载的是春秋时代的文化与精神。那时候的古人,既有优雅雍容的君子之风,又有慷慨悲歌的侠义精神,他们重然诺,轻生死,尊道义,尚气节,不似今人这般见利忘义、卑劣猥琐。所以,凡古代青铜器物,庾士奇皆有收藏,且爱屋及乌,铸造了不少青铜箭镞,但只做观赏之用,或在礼射活动中偶尔用之,平时鲜少示人……”
“听你这么说,我倒很想结识一下这位虚舟先生了。”萧君默笑了笑,“当今之世,还有人如此追慕古风,实属难得。不过话说回来,春秋时代虽然有很多值得后人崇仰的精神,但也是个诸侯争霸、礼崩乐坏的时代,也没他认为的那般高尚优雅。”
“是。正如盟主所言,庾士奇恰恰也厌恶春秋的另外这一面,所以……所以对今上,他一直颇有微词。”
“今上?”萧君默有些诧异,“你指的是玄武门之事?”
“是的。庾士奇一直认为,今上为了皇位不择手段、弑兄逼父,正是以霸道争胜、以诈术上位的典型,可谓礼崩乐坏的当世样板,因而老庾时常替当年的隐太子抱屈,总觉得坐天下的应该是隐太子……”
“如此说来,他和冥藏在这一点上倒是不谋而合了。”
“是的盟主。正因为此,适才在路上你问我,如果庾士奇遭到朝廷打压会怎么做,老朽才会直截了当地用那个字回答你。”
萧君默恍然。
当时袁公望略加思索便说了一个“反”字,他还有些不解,觉得这样的推测未免过于草率。此刻这么一听,才发现袁公望的推测果然有道理。
“你刚才说,庾士奇铸造的青铜箭镞一般不用,可现在他却敢拿出来杀人,他就不怕别人以此为证据查到他头上?”
“盟主有所不知。”袁公望苦笑了一下,“庾士奇曾亲口对我说,假如有一天他不愿再隐忍,一定会揭竿而起,而他举义时射出的第一箭,必然是这象征着春秋精神的青铜箭。”
“我懂了。”萧君默不无感慨地点点头,“他非但不怕人知道,反而还要以此明志。”
“对。”
“如此看来……”萧君默凝视着手中的青铜箭镞,“庾士奇已决意要反了,权万纪不过是他拿来祭旗的牺牲品而已。”
“没错,看这情形,老庾应该是和齐王联手了。”
萧君默又看了一眼青铜箭镞,重新把它收回袖中,然后遥望着齐州城的方向:“老袁,咱们必须阻止庾士奇。如今天下晏然、四海升平,起兵造反就是无道之举,到头来只能是自取灭亡,而且一旦朝廷发兵镇压,不仅虚舟分舵的弟兄们会白白送死,就连齐州和附近州县的老百姓也得跟着遭殃。”
袁公望表情沉郁,重重一叹:“盟主下令吧,咱们该怎么做?”
萧君默沉吟了一下:“派个弟兄回客栈,告诉郗岩,让他们暂时在客栈住下,哪儿也别去,保护好楚姑娘,没我的命令,不许他们离开客栈半步。还有,让郗岩带几个人过来,把权万纪和这些玄甲卫的兄弟埋了,让他们有个葬身之所。”
“是。”袁公望当即叫了一个手下回去传令,手下拍马而去。
“那,咱们呢?”袁公望问。
“连夜赶往齐州,一刻耽搁不得。既然这事被咱们撞上了,咱们就没有理由置身事外。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阻止齐王和庾士奇造反!”萧君默说完,狠狠一拍马臀,身下坐骑仿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
袁公望带着手下紧随其后。
一行人在驿道上疾驰。前方夜色漆黑,浓得就像化不开的墨汁。
齐州城位于鲁中丘陵与华北平原的交接带上,南临泰山,北倚黄河,自古便是民生富庶之地、人文荟萃之所。
萧君默一行马不停蹄地奔驰了一夜,于次日辰时从南门进入了齐州。
此时的齐州城外松内紧。萧君默注意到,虽然城门口的防守看不出什么异常,但城内却有不少成群结队的士兵往来巡逻,更有不少便衣暗探四处游弋。尽管后者都伪装得很好,可萧君默还是一眼就看穿了。
庾士奇住在城西,当众人来到城中的十字路口时,萧君默忽然勒住了缰绳。袁公望不解:“怎么了盟主?”
萧君默沉吟片刻,道:“老袁,咱们可能得分头行动了。”
“为何?”
“眼下形势紧迫,我估计齐王随时可能动手,咱们若是一块去见庾士奇,只怕会耽误工夫。”
“盟主的意思是……”袁公望不解。
“你去见庾士奇,我去见齐王。”
“什么?!”袁公望大吃一惊,“你要去见齐王?那……那你要用什么身份见他?”
“我自有主意。”萧君默无声一笑,掏出袖中的青铜箭镞,递给袁公望,“你见到老庾之后,尽可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告诉他,跟着齐王造反只有死路一条。他能听劝最好,倘若仍执迷不悟,你也别跟他翻脸,找个借口赶紧离开,切勿在他那儿久留。”
“那,之后呢?”
萧君默略微思忖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明日此时,咱们在城南的城隍庙碰头,如果到时候我没有出现,你便立刻离开齐州,回头跟老郗和楚姑娘他们会合……”
袁公望感觉他像是要交代后事,心里很不是滋味,抢着道:“盟主,不管发生什么,老朽都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萧君默一抬手止住了他:“不必多说。我有两件事嘱咐你,你听仔细了。”
袁公望无奈:“是,属下听命。”
“一、尽你所能,照顾好楚姑娘,并请转告,我希望她从此远离江湖,去过安稳平静的生活。二、你和老郗要肩负起本盟的使命,尽可能联络其他分舵,凝聚更多力量,阻止冥藏祸乱天下。”萧君默说完又补充道,“对了,盟印和《兰亭序》,我已经交给老郗了,你们俩要共同保护这两件圣物,同担盟主之责。只要冥藏一日野心不死,你们便一日不能放弃使命。”
离开扬州之时,萧君默便已暗中把盟印和《兰亭序》交给了郗岩,因为放在他自己身上目标太大——虽然他丝毫不怀疑袁公望的忠诚,但却不敢保证袁公望手底下的人不会动歪脑筋。当时郗岩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敢接。萧君默告诉他这是命令,并说现在只有他是自己最信任的人。郗岩大为感动,这才把东西接了过去。
袁公望听完萧君默交代的“后事”,颇有些动容,慨然道:“盟主放心!老朽即便粉身碎骨,也绝不敢有辱使命。”
“好,那就拜托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萧君默拍拍他的肩膀,又回头看了众手下一眼,旋即拍马朝东边的大街驰去。
袁公望目送着他消失在远处的人群中,眼睛不觉有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