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
即使天不亮这个时候也该算作清晨,客栈外的天黑黢黢,没有一丁点儿想要破晓之意。
百鬼归位。
幽魂客栈永远都是悲凉的,有亡灵游荡时则觉得阴森骇人,待亡灵尽数归位后,空荡荡的客栈内又显空虚寂寞。
鬼门关下还在不断地集结着禁军,短短半个时辰不到客栈外就已囤积了五千人,血衣禁军在内,青衣禁军在外,领衔之人正的商宇申。
“你这个愚蠢的三哥,真是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叶尘讽刺道,他静静地坐在窗台上,一副与世无争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商囚背负着双手,举头望着窗外的久不破晓的夜色,稍有几分神伤,却淡然道:“三哥并不蠢,他只是在执行父王的命令而已,他不同于我胆子大,他也没有逆反之心。甚至说,父王六个儿子当中就只有我一人敢逆敢反。”
“对于我们来说你的逆反是一件好事,可是对于你爹而言,他将你培育得很失败,”狄云枫捧着头悠然地躺在窗外的琉璃瓦上,即使空中暗黑无界,他的眼中却亮如星河,这是一种希望的颜色,自信的颜色。
这时一阵敲门声从传来,接着又听十一问道:“三位,我方便进来吗?”
叶尘一拂袖,敞开大门,难得冲商囚打趣道:“商校尉,你的世子妃来了。”
窗外的狄云枫耸了耸鼻子,大赞道:“好香好香,是十二月的梅花糕,丁媛姑娘亲自下厨也是这个味道。”他分身钻进窗去。
十一不胜赞扬,白皙的容颜微微一红,她双手间的确提着个精致的竹编饭盒儿,里头的糕点含沁人心脾的梅香。她将一盘糕点取出,搁在桌上谦虚道:“我的手艺还没有丁媛的好,材质也不新鲜……不过客栈里也没有其他可做的小菜了,我就做了一盘糕点,你们尝尝呀。”
狄云枫不客气地夹起一块梅花糕,一口囫囵吞下,品味儿了一小会儿才抚着下巴分析道:“嗯……的确没有丁媛姑娘做的可口,”他却又抓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品味着又问:“老板娘你怎么认识飞雪楼的乐坊主丁媛?”
“我……”十一不知怎言,一双美目担忧地望着窗前不动神色的商囚,她悠悠一叹:“我生前也是飞雪楼中女子……”
“听老六说过,凉城的飞雪楼中有十二绝女子,琴棋书画诗酒花歌舞,无所不能,样样精通,你是第十一个?”商囚依旧未转身,甚至语气中还有几分你寒意。
十一的听出了商囚话中的寒意,她羞愧地低下头:“当时也是走投无路才堕落风尘,”她仰起头又赶忙解释道:“但飞雪楼绝非你想象那么不堪,诸多女子都是卖艺不卖身的。”
“这又与我何干?”商囚冷声一哼,转身走出客房,桌上的糕点连瞧都未瞧上一眼。
十一黯然心伤,紧握着食盒盖子不知何去何从。
狄云枫将梅花糕尽数卷入袖中,又偷偷对十一道:“商校尉千万年来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既傲慢又偏见,所以你勿要和他一般见识。”
十一忍不住轻笑出声,她边收拾着食盒边道:“先前客栈内有个寿终正寝的算命先生,她告诉我‘勿贪幸贵,逆来顺受,方可解脱’,现在看来五世子就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他能给我个名份,我就心满意足了。”她又苦涩一笑,招呼叶尘与狄云枫道:“你们不是想知道幽魂客栈的秘密么?请随我来。”说完她提着食盒儿转身走出客房。
商囚并未走远,他就倚靠在门口一侧,静静等待着谁。
“夫——世子……”十一见着商囚眼中先有过一丝兴奋,但下时她连该称的那一句‘夫君’都不敢说出口。
商囚矮下身子,伸出双手,将十一拦腰抱在怀中,目视着客栈后院的往生堂,轻声道:“要变天了,莫要再多耽搁。”他的余音未落下,人却已消失不见。
“这个女人的命运就像是一个未完成的剧本,我赋予的希望最为简单,商囚所给的幸福也不难,但你承诺过的自由好像需要花点力气。十一姑娘自由了才是这个剧本的大结局。”
“凡是莫要高兴得太早,木王爷连关都未出,还早得很呢……”
二人各化两道灵光,破空而去。
……
……
“葬魂殿”
这是幽魂客栈中最后一栋楼的名字。
一行四人停足于葬魂殿下,十一先叫众人等候,自己则从怀中取出几只丝绸做的口罩分发给身后三人,示意戴上。
“我有预感,这里头一定奇臭无比。”狄云枫捏着鼻子,葬魂殿内就连泄露的腐臭味儿都快要令他窒息。
商囚往葬魂殿凑近了些,扬着鼻子专门嗅了几口臭气,面不改色心不跳,沉声道:“从外闻的腐臭可以肯定,里头一定有瘴气。”
叶尘从指间变出一只蝴蝶,蝴蝶欲从门缝中进殿,可碟才刚飞至门口便化作一抹金光消散如烟。
叶尘下定论:“这里头不仅有瘴气,还有阴毒。”
十一拨去自己脸上的口罩,无奈道:“葬魂楼是往生堂的禁地,我被拘客栈五十余年都未曾去过一次,我只晓
得这里头停放了很多尸体,木王府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叫白鹿道长来客栈内搬运尸体,究竟是去哪儿,有什么作用,我真的不知道,”她真挚地望着商囚,生怕商囚不相信自己,便又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上前交给商囚道:“五世子,这是打开葬魂楼的钥匙,我也只有这个权限了。”
“我一脚就能将这扇门踹开,不需要钥匙。”商囚说着就要上前踹门,十一却赶忙拽住他衣角,恳求道:“世子殿下勿要冲动,破坏大门虽轻而易举,可大门一旦损坏里头的阴毒与瘴气便会泄露出去,曾记得堂主一次动怒,不慎将聚魂楼中的阴气散出,害得北凉城爆发了一场瘟疫灾祸,害死过不少人呢。”
商囚板着脸:“可是七年前的阴人之灾?”
“是的,正是因为那场瘟疫才导致北凉城化作一片荒芜,所以世子殿下您一定要引以为——”
“鉴”字还未出口,商囚怒火冲上眉头他反手将十一搡开,许是用力太猛,十一娇小的身子被平推至十丈外,若不是她有武功底子早已倒地受伤!
十一何不受伤?她心已伤!
“哐当当当……”钥匙落地,余音响起了一片,一种本就存有偏见的误解在商囚心中扎根缠绕,他只恨:“若我当时在凉城,岂容你们这些鬼祟作乱!”
“若当时你在凉城,那真武战场一定会溃败得更快,”狄云枫将地上的钥匙拾起,随手丢给的商囚:“是英雄就少说‘若’‘如果’‘要是’‘只怪’‘也许’……如果当初细微改变,那么现在必将巨变。”
“不错,我的仙术‘永夜’可使时间停止却无法让时光倒流,曾几何时我都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直至狄云枫与我说的‘蝴蝶效应’。”叶尘言语着,弹指化出三团金光,光团衍变成结界分别笼罩在其余三人周身。他又望着商囚并用下巴指向葬魂殿大门道:
“商校尉,去开门吧?”
商囚偏头漠然地瞥了十一一眼,冷声道:“到我三尺之内来。”
十一是个好姑娘,她可以被嫌弃到无地自容,但一样可以为了自己的初衷而不计前嫌。她欣然一笑,赶忙跑了上去,就跟在商囚身后,不远不近,不多不少,恰好三尺的距离。
狄云枫浅浅一笑,心头还不禁有些欣慰,如果自己错点了鸳鸯,那会不会弄巧成拙成就了璧人一对儿呢?若真是如此……不知是不是如此,总之一种嫉妒又爬上他的心头。
若不相恋却要相见,是不是还不如擦肩?
一种无奈深深地刺痛了他这颗为爱生死疲劳的心,“唉……”他唯有一声长叹,将十一赠送的口罩又蒙上的脸颊。
“我的结界可完全阻挡瘴毒,阴毒,你为何还要带口罩?”叶尘不解地问道。
狄云枫抽了抽鼻子,嘿嘿一笑:“你若仔细去闻,会发现这口罩上有淡淡地乳香……”
————————
“嘎吱……”葬魂楼的门打开的很顺畅,可偏偏还是会发出这种刺耳的声响!
一开门,恐惧便用噪音给了几人一个下马威。接着一股霉人的气浪迎面而来!
气浪肆无忌惮地撞击着,吞噬着众人周身结界,但好在叶尘的仙术超绝,除一丝压迫形变之外,结界中的人安然无恙。
狄云枫走在最后头,为防止阴气泄露便将大门重新掩上,至此,最后一点儿夜光也被关在门外,葬魂殿陷入无尽的黑暗。
“我去找灯火,客栈的灯都挂在墙上……”十一欲望外摸索,
“别离开我三尺!”商囚既呵又责,吓得十一赶忙又收回脚步。
“都什么时代了你们真武国还在用油灯?”叶尘摊开掌心,一颗弹丸般大小的光球升至殿堂中央,它耀眼得像是一颗小太阳!
“我曾以为你只会用黑暗之术,没想到你制造的太阳竟这般耀眼。”狄云枫大赞道。
“这是我昔年陪双儿虚空看星星时摘下的星辰内核,并不是什么仙术,”叶尘对着空中内核微微一指,瞬时金光普照,刺人眼球之时更将黑暗中的瘴气与阴毒抹杀殆尽!
“啪啪啪!”包括着狄云枫,十一,商囚的三道屏障具碎成灰!
狄云枫遮挡着头顶的浩瀚金光,微张双眼,隔了许久才稍稍恢复了些视力。
商囚真武至境,丝毫不受金光所影响,一双死鱼目睁得齐大!
“我……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十一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她的瞳整整被金光刺得缩小了一圈儿!
“你怎么了?”商囚故意凑近十一身旁,不动手也不出声,当一个标杆,当一个倚靠。
十一刚摸索到商囚便一头栽进他怀中,忍痛诉苦道:“我……我的眼睛好疼……”
商囚双指蓄力一道内力缓缓抹过十一眼前,才轻声问:“你现在感觉如何?”
十一欲揉眼,商囚却拎住她的腕:“别去揉,内力才刚起作用,揉了会适得其反。”
“可是痒……”
“那你还是揉吧。”商囚撤去十一的腕。
狄云枫眼疾手快接住十一的腕,不满望着商囚道:“我觉得这个时候
你应该张口去帮人家吹一吹而不是放任她去揉,要知道人的眼睛只有一双,瞎了可就永远看不到这世界的美好了。”
商囚紧眉,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领悟狄云枫的意思,他这才蓄起一口气,轻柔地替十一消去眼中瘙痒。
好不容易酝酿出的暧昧狄云枫自然不会去打搅,他会心笑了笑,转身朝不远处的叶尘走去。
叶尘仰着头,沐浴在蓬荜生辉的殿堂金光下,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换过姿势、眨过眼,他嘴角微翘着,应该是在想象某些美好的事情。
“怎么?又响起与你婆娘的某些浪漫史了?”狄云枫不忍打搅道。
叶尘笑得满面春光,他舔了舔嘴唇:“你永远都无法体会到,在虚空之巅,对着六界宇宙,与爱人翻云覆雨的那一种乐趣。”
狄云枫啧了啧嘴:“我觉得你不妨睁开眼睛好好看看眼前,上有耀阳当空,下有千棺同堂,此景是何其壮观?”
“棺材?”叶尘终于肯收回美梦,他缓缓睁开眼,目视着蓬荜生辉下那一口口闪耀的水晶棺材!
一千余口棺材整整齐齐地陈列在殿堂中央,与其说是殿堂不如称之为“奠堂”!
天上的金色太阳将水晶棺皆镀上一层金黄,棺材中的尸体色泽饱满,躯体高大肌肉矫健,若非它们体内毫无生机波动,与生人无异。
“在人间,我们管停尸间称之为义庄——若往好处想,葬魂殿就好比一个豪华些的义庄祠堂,可不话又说回来,幽魂客栈内尽是亡灵生魂,保存这些尸体又有何用?”狄云枫绕着水晶棺问道。
“左边的聚魂楼用来炼魂,那么这栋楼储存尸体的目的我想应该就是用来炼尸吧?”叶尘又问不远处与商囚依偎无间的十一:“我说得对么?”他未等十一回答,仿佛想到了什么,就再道:“对了,方才我为驱散阴瘴用快了仙术,功力稍低之人也许会失明一两个月,但绝不会瞎,这个你大可放心。”
“没想到你这个大黑脸还是个厉害的大仙人,”十一略赞,又道:“你猜得不错,聚魂楼炼魂,葬魂楼炼尸,以聚魂楼之魂与葬魂楼之尸相结合,那样就能制作出无情无欲,言听计从的傀儡了。”
“即使木王府暗中扶持幽魂客栈,但这么多精壮的男尸你们又是从何弄来的?”商囚的问候明显要比之前温柔了许多。
十一感受到商囚的信任,娇容之上竟偷偷闪过一抹胜利的喜悦,她禀告道:“这些尸体都是白鹿道长定期送至幽魂客栈的,具体是从哪儿来的也没人去在乎,不过,”她忽然招呼狄云枫道:“先前假冒白鹿道长的,你过来下先。”
“我叫狄云枫……”狄云枫含笑走至十一跟前,问道:“怎么了老板娘,第一次当瞎子不太习惯吧?”
十一无空打趣,只伸出往狄云枫下半身摸索而去——狄云枫大惊,赶忙闪身避让:“老板娘你这时作甚?你可莫要吃在碗里看在的锅里的呀!”
十一赶忙解释道:“哎呀,不是,你别误会了,先前我曾偶尔撇过一眼你腰间的令牌,但现在看不清,不知是哪一块了,你让我摸摸看,我见过相同的。”
狄云枫腰间通常都挂着三块令牌,一块为阳门外堂令,一块为自制的诸子杂家令,还有一块则是真武军队中分发给它的三品军士令。结合当下尸体的数量与身体状况,他果断地将三品军士令递给了十一摸索。
十一接过令牌,摸不过两下便肯定道:“就是这种令牌,运过来的大批尸体上都曾挂着这种令牌!”
“你确定是每一个人?”商囚咬牙切齿,拳头也握得骨“咯咯”作响!
十一点头道:“这种令牌我接触过太多,每次送尸体来都会送来一大箩筐,都被我拉去柴房——”
“够了!”
商囚一声怒吼震得天上的小太阳都暗淡了几分!他怒目成血,一字一句,一句一狠:“怪不得将士的尸首屡寻不见,我还以为埋骨他乡,入土为安了!却没想到竟遭人盗来炼魂炼尸!……他们生前洒血捍卫家土,死后却还要遭受这般蹂躏,若不是遇见张岩,若不是来到此地,我堂堂真武将军还将被蒙在鼓里!”
商囚极怒,赤眉白发血容,武极体一开,千棺水晶碎成粉末!
“冥渊侯!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咵!”
“嘎吱——”葬魂殿的大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之人就站在门口,他的脸已烂得只剩骷髅……不是冥渊侯又是谁?
冥渊侯泰然自若,一张骷髅笑脸既骇人又伪善,听他道:“五世子莫要激动,你这几年在外征战,故不晓得木王爷所施计划,不如这样,你随我上楼,由我为你详细解答一番如何?”
“即使有父王撑腰,你也得死!”
商囚瞬身无影,以手做刀,仅在一息之间,冥渊侯的骷髅头就从脖颈上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