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扭扭的铁棍山药看起来丑极了, 泡在水池里真的就像生锈的铁棍。温岩戴着手套拿刷子刷着山药, 被去掉了黄皮的山药很快就在她手中露出个白白的头来。

山药虽然好吃，可是做起来麻烦。这不仅是因为山药种类众多，同一个县份产的山药因为土质的不同、土质成分的不同, 在口感和味道上都有相当的差异。也是因为山药的黏~液里含有大量的植物碱，这些植物碱一接触到人的皮肤就会让人的皮肤疯狂发~痒, 对植物碱反应敏感的人甚至会感到皮肤疼痛。

偏偏山药之所以好吃也是拜它里面的黏~液所赐。没有黏~液的山药毫无味道，吃着起也不过就是普通的根茎。

温岩用来刷山药的刷子有两个。一个是连鞋都可以刷的大刷子, 另一个则是一把普通的牙刷。大刷子刷掉山药大部分的外皮, 牙刷则重点去除凹陷与弯曲处的泥巴与脏污。

新鲜的排骨砍成适中的大小，用细盐仔细按摩过排骨之后静置着加以腌渍。等温岩处理好了山药，排骨也腌渍好了。

为了保证汤头不过于咸, 温岩用清水冲过了排骨, 接着就是冷水和排骨一起入锅。因为排骨中的血水在腌渍时已经排出得差不多了，所以上了炉子的砂锅里汤头清爽少沫。剩下一点点沫子被温岩小心地捞掉。

大火将排骨彻底煮开, 滚烫的清汤已经飘散出一股肉味儿。温岩没有开砂锅盖儿, 只是把火调成了小火，半闷半煮着排骨。大火费汤，用大火是煲不出靓汤来的。所以炖汤最需要的就是耐心，排骨山药汤也一样。等排骨汤已经被炖出淡淡的白色，温岩才把山药放了进去。

就她自己而言, 她比较喜欢吃云南产的山药。云南产的山药大多很面，煮在汤里经常就会像冬瓜一样化得不知所踪，也因此云南产的山药炖出来的汤, 那是比米汤还白，和奶水比起来也不遑多让的颜色。喝起来的口感与其说是汤，不如说已经有了那么点儿粥的意思。

但是方老太喜欢吃铁棍山药。铁棍山药产于河南，大多久煮不散，且还能在汤中保持山药那股特有的味道。温岩这一锅山药排骨汤是炖给方老太的，所以她千挑万选，最后还是通过水产品市场的韩老伯的关系才买到了上好的铁棍山药。

白色雾气从砂锅上飘散，温润的香气如透骨般穿过闻者的身体。金燕一脸迷醉，不断咽着口水的她只觉得一天的劳累都随着这袅袅的白雾飞走了。

又是一天做完了小半本儿应用题的温子贤到了方老太家的四楼，见金燕守在小厨房门口直愣愣地往里面探头，用力抿紧了嘴唇。这几天他坚持不和金燕说话，不和金燕打招呼，视金燕为无物。温岩见了也不说他。

金燕自知理亏，且她现在已经是温岩的雇员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金燕这么大个人了，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再说她这么个大人，总不能还跟个小学生计较这计较那。

方老太已经坐在她的小花园里了。昨天夜里下过一场雨，这会儿太阳出来了，雨水却是还没有完全干了。小花园里有一股湿~润的泥土味道，各色的花花草草上也还带着水露。嗅着小厨房里飘散出来的排骨香味，方老太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她要走了。

要离开这个生她养她，她看了一辈子的这个地方。

她年轻的时候做梦都想要个小花园，可那时候人都吃不饱，有点儿地的人都会想尽办法种菜，饭桌上的菜也是多一个是一个。后来大家都能吃饱了，她的男人和她的大儿子也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对着木制的二层四合院。

她难以忍受睹物思人，正好当时烤串儿胡同也兴起了拆旧房盖新房的风气。她拿出了一辈子所有的积蓄，让人盖了这栋小楼。

没了四合院，站在崭新的水泥小楼里方老太却是更清晰地想起了自己当年的梦想：一个小小的花园。

她男人答应过她，以后日子好过了，大家不用饿肚子了，他就在家门前给她开垦片小花园。她的大儿子答应过她，以后他身体好了，他就亲自下地给她种一大~片的花花草草。然后，终究没能等到自己男人和大儿子的方老太自己一捧土、一个盆的在这小小的楼顶上建造出了自己的小花园。

但这也是过去式了。

其实早在大半年前，方老太就已经有了去意。她每天饭后有出门遛弯儿的习惯，烤串儿胡同附近又正好有个小广场。

方老太在小广场上结识了几个同她年纪差不多的老太太和老爷爷。这些老人家们都有点儿退休工资和一点几十年攒下来的棺材本儿。人到老年，与其说是“知天命”，不如说是看得清自己在家中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自己在儿女眼中是什么地位。

不愿意自己瘫痪在床后拖累正在奋斗期的儿女，也不愿意和小孙子、小孙女抢房间，抢电视。老人家们明白让儿女对自己“尽孝”是一件多么让儿女疲惫的事。

正巧一个老太太的儿子是房地产公司的中层，老太太从儿子口中听说了他们公司开发的“老年人社区”，便动了心思，想与小伙伴们一起到老年人互帮互助、不拖累孩子们的社区去自食其力总归比住进和精神病院差不多的老人院要好些。

老太太和方老太算是小姐妹一场，也邀了方老太一起。方老太舍不得自己的小花园，舍不得自己对这片土地的回忆。早前她还指望小儿子余雷能改邪归正，娘俩儿一起把这份回忆延续下去，然而

“方太太，你在看什么呢？”

温岩从小厨房里走了出来。她脱了围裙，就像是战士脱了战袍，从战场上下来。

山药排骨汤是金燕抬出来的。她最近正在练习端盘，但凡吃饭总要抢着端盘子。温岩也就随她了。

“某看哈子。”

（没看什么。）

方老太笑着摇摇头，没好意思说自己正在最后一次看这小花园里的回忆。

炖汤的砂锅被留在厨房里，盛汤的是带盖儿的白瓷小盅。四盅山药排骨汤分别摆在温岩、温子贤和方老太、金燕的面前。

金燕的一双孩子不在，金燕离婚之后久违地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没想到现在都快没人用了的座机还有人接。她父母听说她离了婚，别的没说什么，只让她回家去住，并问她手头紧不紧，需不需要用钱，手上有哪个银行的卡，卡号是多少……抹了眼泪的金燕没回家去住，也没让爸妈打钱，只是让孩子们白天去跟着爷爷奶奶看书学写字。晚上她骑自行车去接孩子们回来。

方老太见汤已经上了桌，另外三人却没动，只是看向自己。明白她们这是等她做头一个开盖儿的。她揭开盅盖儿，立刻被白色的雾气迷了眼睛。

雾气中骨头汤的浓香扑面而来，等雾气过去，只见一碗雪白的山药排骨汤就在自己眼前。

深深吸一口山药排骨汤令人怀念的香气，方老太拿起勺来先喝了一口汤。

山药汤口感细滑，有着微微的黏~腻感和细细的颗粒感。但是仔细一品又发现颗粒并不存在，那滑过舌尖的不过是煮化了的山药。

山药甜香，排骨鲜美。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就犹如朴实温柔的女子和健硕实诚的男子，相依相伴相濡以沫，有着质朴的温情和温馨。

方老太年轻时就爱吃山药，只是那时候的山药哪里有现在这么好吃？可奇妙的是这入口就会绵绵~软软地散开化开的山药居然和她记忆中那看上去又白又硬，好似一块儿石头的山药重叠在了一起，让她鼻头酸涩。

排骨上的肉很软很松，筷子一夹就骨肉分离。吃进嘴里，这排骨上的肉却是细腻紧实，没有半点的柴散。

“猴丝”

（好吃）

方老太口齿不清地笑了。温岩也垂下眼睫微微而笑。

还好她在最后，能帮方老太对这个地方的记忆画上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这山药排骨汤是她做给方太太的饯别礼，从今往后，这栋小楼就不是方太太家的了，而是她温岩的了。

余雷那性子可不是稍微被人教训个一、两次就会收手的。她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方太太却是不能的。唯有让方太太从这烤串儿胡同搬出去，让余雷找不到人，余雷才会断了继续敲诈方太太这个老母亲的念头。否则余雷肯定找到了方太太就要对她施暴。

温岩不是没想过从烤串儿胡同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搬走。只是一来温氏小厨太忙，她没空去看房子。准备等温子贤放假，让温子贤试着来挑选合适的搬家地点，也算是给温子贤一次历练的机会。二来温氏小厨刚刚开业，这都还没开热乎呢就换地方肯定对营业额有不小的打击。她已经为温子贤交了假期出国去姐妹校交流学习所需要的费用，两个月后她还要为温子贤交向阳小学的学费，时间和精力上都有些吃紧。

温岩没有走合法流程就擅自开了温氏小厨，她那时候就已经料到了最坏的情况，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金燕的举报只不过是让这种情况提早发生了而已。

对于温岩而言，被城~管没收了灶具，和被罚款实在算不上打击。她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一个连坐的地方都没有的小小外卖店。她从来不怕重头再来，一点小小的挫折根本不可能击溃她。

正巧方太太对余雷心灰意冷，她也担心方太太被余雷那六亲不认的混账报复。温岩想把自己和温子贤离开烤串儿胡同的机会给方太太也没什么不好的。她在这儿，温氏小厨也在这儿，食客们还会来这儿。方太太离开伤心地，能过上不用提心吊胆的日子，还能和小伙伴们、小姐妹们重新体验一把开心的夕阳红，这些都是好事。

想想方太太对以前那个臭脾气的酒鬼温岩都很照顾，送方太太到南云火车站、看着方太太和她的小姐妹们一起坐火车离开的温岩也有些寂寞。

都已经看不见车厢里挥手的方太太了温岩还站在火车站上，她就那么站了许久。久到双~腿都隐隐有些麻了，这才走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