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燕被温岩的话给噎着了。

仔细想想, 她在温岩面前说“没了老公、我和孩子们要怎么办”可不就是自找打脸么？打从温岩落脚烤串儿胡同, 街坊邻居们就都知道这是个没老公的女人。

温岩不是个喜欢把自己的事情挂在嘴上的人，也不是个容易和人亲近的人，她在胡同里没有交好的知心朋友。街坊邻居们都很好奇她是带着孩子离家出走还是别的什么, 七拐八绕问到了温岩的房东方老太那儿。方老太年纪大了，她有心为温岩保守秘密, 无奈社会人套路太多，方老太再怎么小心还是难免被人套出些话来温岩没结婚, 是个单亲妈妈。非婚生的温子贤落户在温岩的名下。

至于温子贤的生父是何许人也, 家住何处，是什么身份，温岩连方老太都没有告知。不过以温岩那种要强的个性, 她要是把这些说出来才奇怪。街坊邻居们各自脑补了一出未婚先孕的温岩和温子贤生父之间爱恨情仇, 最后归结为：温岩这种脾气多半是为男方或者男方父母所不喜。要么就是因为彩礼嫁妆什么的和男方谈崩了，大家一拍两散。然而时光不可能倒流, 已经生下来的孩子不能重新塞回肚子里。温子贤怎么都是条命, 温岩也就这么养着了。

城中村里这种未婚先孕、男女双方结婚前一拍两散，或者是其中一方跑了的事情很常见。别说温子贤只是单亲了，烤串儿胡同里就是没上户口、没户口可上的孩子也很多。工人小学也不拘着户口和人数，只要年龄合适，交得起基本学费, 都是给孩子们上学的。

也因此工人小学没了之后，像温子贤这样能读向阳小学的幸运儿就真的是鲤鱼跃龙门一般的幸运了。毕竟工人小学一年的学费只是向阳小学小学一个学期学费的零头，温子贤转入向阳小学的时候向阳小学也没让在工人小学交过学费的温子贤补学费。烤串儿胡同里就没有哪家人觉得温子贤在白读了近一学期的向阳小学之后还能继续留在向阳小学。除非温岩攀上高枝、抱上一个肯为她花钱的大~腿, 天上能掉下个富爸爸来给温子贤交学费。

当然了，这些八点档的泡沫剧、家庭伦理戏的情节街坊邻居们也不过就是随便想想。现实哪儿能像电视剧里有那么多的凑巧呢？

金燕不好意思再和温岩谈论有没有老公能不能生活的事情。她乖乖闭了嘴，只是看着温子贤脑袋里就不自觉地有些东西在打转。温子贤今年都十一岁了，听说这孩子十一年来一次也没有见过亲生父亲。也不知道他想不想见见自己的生父，想不想知道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分开……嗯，应该是想见的吧？世界上哪里有孩子会不想见自己素未谋面的亲人的？起码她把自己放在那个位置上，她会对自己的生父是个什么样的人浮想联翩。

说到生父……她已经有多少年没回那个家了？当初她那做工人的爸妈极力反对她和她老公在一起，说是那小子华而不实，是个轻佻的，她没有听。如今带着一双儿女回家去，只怕要被爸妈嘲笑死看，让你当年不听我们的话，出去外面吃亏了吧？

金燕想着“唉”了一声。这世道，带着孩子太难找工作了。她怀~孕之前又没怎么工作过，文凭也只到中专。不会开车也不会用电脑，更不懂什么word、excel。就她这水平，能坐办公室的文职工作是别想了，顶多也就能在后厨做个洗碗女工。可她的两个孩子都这么小，没上小学不说，幼儿园又上不起。洗碗女工一天起码要泡在后厨八小时，哪儿有那时间和精力去照顾孩子？把孩子送去给父母带……那不是把自己的错误丢给父母擦屁~股是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回过家的自己哪里有脸一回去就是给父母找麻烦的。

方老太掀起眼皮看看面色为难的金燕，无声地“哼”了一下。这闺女现在知道急了？以前怎么就不能把那些研究歪门邪道的精神用在自立自强上面呢？

“燕子，你要有空就过来我这儿帮厨吧。”

“我没空，我要找工作……呢？”

神游天外的金燕刚顺口答了半句就真的给噎住了。这次她是实实在在地被面包堵住了喉咙，咳了半天、连眼泪都咳出来了才像看怪物一样瞪着温岩。

“妈妈！”

温子贤不赞同地拉住了温岩的衣袖，温岩却像是毫无察觉那样道：“我要重开温氏小厨，这几天要买些新灶具回来，还要去办卫生许可证、排污许可证和营业执照，这些事情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可以帮妈妈的！”

温子贤执拗地扯了扯温岩的衣袖，温岩只是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子贤还是个孩子，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挑。”

“我能的！”

温子贤的反驳被温岩无视了：“所以我需要个成年人来帮我这些忙。而且等小厨正式开业之后，要忙的事情肯定是现在的好几倍。我需要有人来给我打下手。子贤要上学，要读书，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帮我。”

“我可以的！大不了我不读书了！我”

温岩忽然就住了口。她转过头去看着温子贤，眼中冰冷得没有一点儿温度。

“温子贤，你刚才说的是认真的？”

温岩的表情并不如何凌厉，但她的口气之冰冷，让金燕都汗毛倒立起来。作为生物、作为人的生存本能让金燕一个激灵，她现在才察觉到和温岩为敌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而自己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吃着温岩做的东西，那是因为温岩手下留情……或者说温岩压根没有把她当成敌人来对待。

如果温岩有把她当成敌人对待的意思，兴许她的脑袋已经不在她的脖子上了……呜呜！想想就后怕！以后她再也不会算计温岩了！……不过好像，她其实也没有必要算计温岩？坏的明明不是温岩，是家里那个见异思迁的狗东西。

“我、我是”

“是”字还没有出口，温子贤已经浑身僵硬。这一瞬，他忽然感觉面前坐着的不是自己的妈妈，是一个能将人视为器具、视为卒子的可怕存在。

“那么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去哪里都可以。”

“因为我不需要你。”

“我不需要一个不会成长，也无心进步的人留在我的身边。或许你现在是能帮到我的忙。可以后呢？”

“一个连什么是自己该做的、什么是该留给别人做都分不清楚的人，我不需要。”

像是连看都懒得再看温子贤一眼，温岩回过了头。她安稳地进食着，像是身边根本就不存在温子贤这个人。

“………………”

温子贤闭了嘴，委屈让他的眼泪一下子滚烫地涌~出眼底，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岩啊，你咋个说话呢”

（你怎么说话的）

方老太听不懂温岩在说些什么，但她没法儿看着孩子哭，于是老太太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安慰温子贤。却见温子贤再一次抓~住了温岩的衣角。这次，这孩子的手有些抖。

“对不起，妈妈……我错了。别不要我……”

“我会好好读书的、我会好好学习的、我会”

温岩无声轻叹，回过头去摸了摸温子贤的脑袋。不是她要故意作践这个一心向着她的孩子，只是如果不让温子贤现在就明白他需要成长、他需要进步，温子贤这很容易就会因情绪起伏而被人带跑了的性子以后会把他的人生拖进低谷里去的。

“好好读书、好好学习都是第二位。”

“好好做人才是最重要的，温子贤。”

温岩不知道自己还会留在这个世界多长时间，总之在她离开之前，她希望能留给温子贤的不仅仅是傍身的钱财，还有一颗强大到能独当一面的心脏。

至于温子贤能够领悟多少，能够真的做到哪一步，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说者无意，闻者有心。金燕自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怀了老大，她虽然明白父母要教育孩子，可她真的从不知道父母的“教育”教得并不只是如何吃饭喝水，如何洗衣做饭。

好好做人才是最重要的。

这句话对金燕而言无疑是一记重锤，锤在她心中的响鼓之上。金燕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再看向温岩时已经有了小辈看长辈的尊敬，她就是一直记着温岩的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咀嚼，每一次又都能嚼出一些新味道。

烤串儿胡同的街坊邻居们最近可有闲磕牙的谈资了。这边他们还没品完金燕举报温氏小厨，诬陷温岩用口水油、地沟油的事情，那边金燕被她老公打破了脑袋，温岩以德报怨送金燕去了医院，终于感化了金燕、让金燕鞍前马后的事情又刷新了街坊邻居们对温岩和金燕关系的认知。

对于金燕选择离婚这件事，众人更是啧啧称奇。一个被男人丢下就活不了的妒妇居然想要一个人养两个孩子？这不是疯了就是被打傻了吧？

金燕的老公从警察局里被放出来之后也没把金燕的话放在心上，他以为金燕不过就是和自己耍狠放狠话，借此吓吓自己。不料没过几天金燕一纸诉状递到了法院，要求判决离婚。

金燕老公这才急了，法庭上死缠烂打就是不肯离婚。又搬出两个孩子来说孩子们需要爸爸。法院最后判决金燕夫妻感情没有破裂，不批准金燕的离婚请求。金燕老公这下子神气活现地回家了一个黄脸婆还想跑？他倒要看看金燕这又蠢又坏的婆娘能跑到哪里去！

又过了些日子，烤串儿胡同里的街坊邻居们见金燕老公鼻青脸肿地搬出了方老太家的小楼。听说这位主动和金燕去民政局办了离婚手续。

黑圣女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金燕和她老公能不能在一起过日子那不关她的事。但如果一个男人要在她面前打女人……那就别怪她手下不客气了。

力量应该是用来保护人的。既然金燕的老公比金燕这个女人强大，那么他就应当肩负更大的责任与义务。不想要义务与责任，只会用暴力来践踏弱者的，无论男女老幼，她都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