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枚戒指到底是哪儿来的?”这个问题,钱神问过无数遍了。
“捡的。”白乌鸦的回答总是这么单一而诚实。
钱神也没接着问,因为白乌鸦除了“捡的”这两个字,从来没进行过其余的任何补充,所以问了也是白问。
“我有些累了,先回去睡了啊!”白乌鸦打了一个哈欠,拿起洗手架上的干毛巾,递给钱神,说:“不好意思啊,快擦擦,别着凉了。”
“哎哟,你还会说不好意思?”钱神受宠若惊,忙接过白乌鸦递过来的毛巾,喜滋滋地开始擦头。
趁钱神没注意,白乌鸦捡起地上的扫帚,朝钱神的脑袋上狠狠砸了一下,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白乌鸦走后,钱神扔下手中的毛巾,表情恶狠狠地朝白乌鸦离开的方向,啐了口唾沫。
钱神不傻,他比老院长还精。他恨老院长,因为他发现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痛快得多,所以黄昏时候,他不是在冲老院长的尸体哭。这些年他实在是太压抑了,老院长的死让他内心积压的种种委屈都一下子迸发了出来,他忍不住。
钱神怔怔站了好久,想着赶快睡一觉,明天早起把该办的事情都办完,就离开孤儿院,永不再回来。至于白乌鸦,白乌鸦……
想起白乌鸦,钱神痴呆了。他脑子精,从小都精。他一直都在装疯卖傻,任白乌鸦肆无忌惮地欺负他。因为只有这样,白乌鸦才会罩着他,并在生活上尽可能地帮助他。
现在钱神混得比白乌鸦好,他等这天已经等了十来年了。原想着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要把这些年所有的佯装和隐忍都统统摊牌,他要告诉白乌鸦,自己不傻,他从没把白乌鸦当做过朋友,他一直在佯装和隐忍,为了只是从白乌鸦那里捞到一些好处而已——他要白乌鸦明白,他比白乌鸦聪明得多,在他心里白乌鸦就是一个屁,简直就是一个屁!
每当在脑海里想到这些的时候,钱神就能得到一种性交般极致的痛快。
可为什么,每每话到嘴边的时候,钱神都觉得喉咙里封了一层蜡。好像他从来都没恨过白乌鸦,他恨的只是这个世界。
甚至他还要拦住白乌鸦,不让他去长青市。
他不想让白乌鸦死,甚至,他不想让白乌鸦吃苦。
他还是在乎白乌鸦的吗?呵呵,他苦笑一声,自己也想不清楚。
钱神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睁着的眼睛不知何时闭上了,再睁开眼,天亮了。
白乌鸦也早早醒了,他边刷牙边站在开了窗的窗台边上,看城市上空的七彩霞光。一瞬间他被这个平凡无奇的清晨给震撼到了,白乌鸦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注视过天空,从来都没有。
好像从记事开始,天空就被白乌鸦当成了自己的东西。只要他愿意,天空就在他抬头的视线中,永远也不会跑。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这么贪婪地凝视过属于自己的清晨,他发现天空好美,云在他飞不到的高处,一片片一条条地飘着,纹理宏伟色彩斑斓,天平线尽头的彩色光影堪比彩虹。
白乌鸦内心好一阵悸动,突然他开始渴望远方。
钱神的敲门声打破了他的幻想——这个猪一样的队友,把老院长留下的所有线索都丝毫不剩地烧掉了的猪一样的队友。
“快滚进来!”白乌鸦说罢,走到洗脸盆前,漱掉了嘴里的牙膏沫。
“我去把该办的手续和证明都给办了,院长死了,再不办就没人记得我了。”钱神眯缝着眼睛,问:“你办不办?”
白乌鸦点上一支烟,说:“办。”
“办完我就走,走了就不回来了。”
白乌鸦瞥了钱神一眼,问:“那我想你了咋办?”
钱神很傲娇:“想我了你来找我,反正我不会去找你!”
“跟我去长青市呗!”
白乌鸦轻描淡写地说着,没指望钱神能答应!
“不去,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好工作。”说罢钱神又努了努嘴,一些话跳到喉咙处,又掉了下去。
两人先去街上吃了早点,白乌鸦付账。他们两人出来消费,从来都是白乌鸦付账。白乌鸦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所以也没注意到,自己习惯性付账的时候,钱神在他身后紧紧攥起来的拳头。
代理院长是上面临时派下来的,两人都不认识。这个老头比老院长年轻不了几岁,像大部分政府老头一样不苟言笑。
在得知白乌鸦二人的身份和过去目的时,政府老头把该要的资料要全,就再一句话没说,开始为这两人办证。
钱神礼貌地问了一句:“证件什么时候能办好?”
老头头也不抬地说:“二十天后。”
钱神询问:“我在外地还有工作,您能把办好的证件快递给我吗?”
老头抬头瞟了钱神一眼,又拿出一张纸,说:“地址。”
钱神说罢地址,老头说:“你这些资料先留下,到时一起快递给你。”
钱神皱了皱眉,说:“好。”
老头问白乌鸦:“你呢?”
白乌鸦拿起桌上自己的资料,说:“我不办了。”
说罢白乌鸦拿着资料,头也不回地走出办公室。他在门口停了停,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才好。
往常这时候,他是要找院长打几句哈哈的,可现在……
钱神见白乌鸦出来,连忙礼貌地跟老头道了个别,见老头没有吭声,便自顾自追了出去,问:“你去哪儿?”
“渍!”白乌鸦吸了口凉气,说:“我不知道。”
“我是问你不办证,是要去哪儿?”
“长青市。”
“这么着急,二十天都等不了?”钱神的情绪有些激动。
“我的天,尸体都拼不到一起了,我能不着急?”白乌鸦说罢,无力地拍了下钱神的脑袋。
“我早就受够你了!”钱神也轻轻拍了下白乌鸦的脑袋,算是还了手,又大声嚷道:“我不准你去!”
“你凭什么不准我去?”白乌鸦心里烦闷,懒得搭理他。
“我不知道老院长去长青市干啥了,但他死了!你去了也是死!”
“哦?”白乌鸦质问钱神:“你这么肯定?”
“那些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钱神唾沫横飞。
“那些人?”白乌鸦盯着钱神的眼睛:“哪些人?你知道?”
“我,我不知道。”钱神有些结巴。
白乌鸦的情绪也上来了,他饥渴地看着钱神,揪起他的衣领,声音沉沉地追问道:“哪些人?你告诉我,是哪些人?”
“我说了我不知道!”钱神一把推开白乌鸦!
“你知道,你肯定知道!”白乌鸦咬牙切齿:“你有些事瞒了我,你究竟瞒了我什么?是院长电话里说的?他让你瞒着我的?”
“没有,我什么都没瞒你。”钱神的语气有些虚:“你用脑子想想好不好?院长那么精的人都死了,无论他死在哪些人手里,你都对付不了!”
白乌鸦有些懵,他大口吸了几口气,才将情绪平复下来。钱神没理由骗他才对,老院长那么精的人都死了,钱神说得对,他对付不了那些人。
可,哪怕拼上命,也是要试试的啊!
“我要去,我一定要去!”白乌鸦下定决心道。
“你就听院长的话,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好不好?”钱神是真心的:“院长活够了年岁,而你还年轻。”
“诶钱神,问你件事儿呗。”白乌鸦的语气突然就俏皮了。
“啥事儿?”
“我问你啊!”白乌鸦顿了会儿,才接着问:“如果有人杀了你爹,你会怎么做?”
“我没爹。”钱神极其反感父母这两个字,便又接了一句:“你有病!”
白乌鸦耸了耸肩,说:“在我心里,老院长就是我爹。所以你不明白,钱神,你这个人比你的名字还要恶俗。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来到孤儿院之后,你为什么非要固执地给自己取这个名字!”
钱神压制住心里的怒火,反正离开这里,今后他就没打算再见白乌鸦了。
“因为来到孤儿院的时候,我已经八岁了。”
所以钱神要改一个名字,他强迫自己忘记之前的名字。他在那时就明白了金钱意味着什么。
他恼怒地看着白乌鸦,那眼神好像在问:你满意了?
白乌鸦被这个答案震撼到,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他妈想去哪儿去哪儿,我不管了!”
钱神头也不回地走了,在宿舍收拾东西时,他又哭了一次。哭罢白乌鸦这个人,从此就再跟他没任何关系了。白乌鸦今天的话彻底伤了他的自尊,他不在乎自己究竟恨不恨白乌鸦,他有永远忘掉一个人的本领。
“怎么带这么多东西?”白乌鸦一直在孤儿院门口等钱神。
钱神嘴角抽搐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手里提着的大型手提包,说“都是行李。”
白乌鸦走到钱神前面,说“我送你。”
“不用。”钱神一把推开白乌鸦,走到大路上,拦了辆车,去了火车站。
白乌鸦点了一支烟,独自站在孤儿院门口,身边没一个人经过。
他正抽着烟,感觉心里有一股气涌上鼻腔,整个人开始发抖——他哭了,先是轻微的啜泣,随后流出几滴眼泪,继而就全然放开哭了。
他还有话没跟钱神说呢:钱神,你他妈凭什么管我?你凭什么不让我去长青市?你找到了一个好工作,生活有了奔头,我呢?院长我是当不成了,可我也得活着呀!你要我怎么办?不去长青市查找真相,我还能干什么?我也得找一个活着的理由啊!就算我不去长青市了,随便找了个工作,可,可——一想起老院长拼不到一块儿的尸体,我活得下去吗我?!
所以钱神,你就别管我了,你好好混……只要你能过得好,我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