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暖春阁二楼跪坐,恰好是个靠窗位置,窗外是柳清湖,湖畔热闹至极,春景明媚,行人络绎,商贩吆喝。
和煦的暖阳洒在我们身上,陈素颜垂首倒茶,莞尔道:"我平日最喜欢来这了。"
我接过茶盏:"在我那说不成吗?害我被人臭骂。"
方才因着震惊,我答应同她出来,结果把十两银子退给穆向才时,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素颜轻笑:"他的修养很好,极少发火,此次也是因为心中所系之人生死未卜,你得多担待。"
我嗤声:"我已经够担待了。"
那穆向才骂得实在是难听,连一贯和我作对的杨修夷都听不下去了,若不是我拦着,恐怕杨修夷早就把他给踢出去了。
"田掌柜,我可以喊你初九么?"
我随意点头:"不过就是个称谓。"
她笑了笑,神色认真:"初九,我欠你一句抱歉。"
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嗯"了声。
她垂下头,道:"砍你手指一事非我所指使,我也着实没想到暖夏行事会这般毒辣,幸好你的手指会...不然我真的愧疚难当,无以偿还。"
"毕竟我是个巫女,"我道,"你们眼里,我们这种人的命最轻贱的。"
"我并未这么认为,我..."
"行了,"我打断她,"说正事吧。"
其实真要算起来,做亏心事的反而是我。
我大约已知道不是她唆使暖夏砍我手指的,可因着气恼便算到了她头上,虽然想害她噩梦缠身没害成,可我也算害过。
我端起茶盏道:"说吧,你和曲婧儿是怎么回事?"
她双眸微沉,望向窗外,湖光粼粼,映在她眼眸里,水盈盈的:"初九,这里是我和向才初识的地方。"
我环顾了眼大厅,人声喧杂,伙计来回奔走,楼下有个俏丽歌姬正在抚琴低吟,隔得太远,听不大清唱的是什么。
"那时暖春阁多为文人雅客,偶尔吟诗作对,绝不会这般聒噪。"
我托腮:"嗯。"
"那年娘亲病重,我抱着爹爹留下的古琴来此卖唱,我第一眼看到他时,便恍然明白了那些词曲中的****相思是为何物。"
她望向楼下的一个空席:"他隔几日便来,喜欢坐在那,我不敢看他,也不敢同他说上只字。卖唱最初于我是种羞耻,却因他而觉得甘甜心动,能抚琴唱曲给心爱男子听,是世上多少女子的向往?"
我觉得不对劲:"卖唱?"
她点头,续道:"后来娘亲终是去了,我料理完她的后事,也就没必要再来此抚琴了,未想,他却寻到了我家,那时我才知道,苦苦单思的人不止我一个。"
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在我脑中生出,我脱口便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她低声呢喃,而后摇头,"我自己都不知道了。"凄凄一笑,"初九,这些话,恐怕世上只你一人可说,也只你一人会信了。"
我骇然:"你是曲婧儿?!"
她双眸通红,缓缓点头:"以前是,现在..."
"怎么回事?这一切,这..."
她捧着茶杯,哽咽道:"娘亲死后三年,我守完孝期同向才成亲,夫妻恩爱鹣鲽,情深如海。一年后我生下了穗儿,他像极了向才,十分聪慧伶俐。可是第二年,我家来了位友人,是向才的昔日同门,他家道中落,来借住两月。我们夫妻二人生性皆是良厚,欣然收留了他,未想却是引狼入室,他和一伙流寇合谋,掳了我们母子,要挟向才在三天内筹到一万两。"
"可是,他们没有等上三日,第二日那友人对我起了邪心,我死活不从,他竟将穗儿摔死在我面前,并和那些流寇一起将我轮番..."她擦掉眼泪,"那夜,我抱着穗儿的尸体从牡丹崖上跳了下去。"
我气得发抖:"这群畜生!"
"我本以为我死了,孰料还能睁开眼睛,可是我抱在怀里的是上好的绸缎锦被,不是我的穗儿。"
"你成了陈素颜?"
"嗯。"她啜泣,"那会儿陈家小姐病重,大烧一场,我醒后不认识她们,她们也只当我傻了,后来我不敢再提,怕被人当邪物捉去烧了。"
我久久说不出话。
她轻声道:"初九,我说的这些,你信么?"
我点头,这种事虽少,却并非没有。
"这之后,你自己研习过玄术巫术?"
"我以前本不信这些牛鬼蛇神,可切实发生在了我身上,我不得不信。"顿了顿,"向才也是如此,他与我一样,对这些都嗤之以鼻,所以他骂你招摇撞骗,你切莫往心里去。"
我唇角一勾:"是啊,还咒我该被拖出去淹死或火烧呢。"
"初九..."
我摆头:"算了,他既是嗤之以鼻,却还跑来找我,可见他对你确实情深意重。"
她低落道:"已经不是我了。"
"我变成陈素颜后,想要回来找向才,我爹在我未出生时便死了,可陈素颜却有个好父亲,我劝说他来宣城做县令,他便极力在官场周旋,终于从郴州安桁调来,可是我看到了向才身边的那个女人..."眼泪再度滚落,她望着我,"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初九,你知道那感觉多么可怕么?!"
我摸出手绢递去,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哭道:"以前我爱他的情深,如今竟在痛恨,他对其他女人永远都是有礼而淡漠,也包括现在的我,看到他对如今的曲婧儿那般情深...我委实心如刀割!"
我犹豫道:"那个女人,并非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她就是你。"
"什么?"
"你的身子被她捡走了,是个妖精。"
她呆愣:"你是说,我的身子没有化为白骨?"
"嗯。"
"那我还能回去吗?"她讷讷道,"我看过巫书,魂魄附体极难,要在死亡垂息之间,因为那时气息最弱,而就算天时地利都对,也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我摇头:"万分之一是唬人的,我完全能掌握好,但最难的是遇到两具体质完全一样的身子。"
她一喜:"那具身子本就属于我,我既然能来到陈素颜的身子,便说明这两具..."
我深知这些话有些残忍,但还是说了出来:"已经不一样了。"我轻声道,"你的那具身体如今的主人是只妖精,被妖精附体过的身子,体质大变,再也不是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