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于我如四季一番。
铁笼从水里捞出,我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再次从安生湖底里爬出,浑身轻飘飘的。
铁索缓缓移动,铁笼停在了湖边,生锈的铁门被打开,两个男人将压在我身上的几具尸体踢开,伸手拉我。
我睁着眼睛,有些呆滞。
"竟然真的没死。"
巫姬眉毛扬高,略有些不可思议,随即被新奇和兴奋取代:"误打误撞,竟捡了个好玩的。"
"你们把沈云蓁怎么样了,"我浑身冻痛,发颤道,"她不能轻易被施阵,沈钟鸣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要对付沈云蓁只能,只能靠我,你们会直接让她魂飞魄散而得不到任何想要的东西。"
她眉头微拧:"什么意思?"
"沈钟鸣用重光不息咒将我救活,就是为了让我守护沈云蓁,只有我有办法。"
她肃容:"什么办法?"
我哀求的看着她:"让我,让我去见顾茂行。"
她略作思虑,和身边的手下对视了眼,顿了顿,俯身凑到那人耳边吩咐了几句。
手下点头,除掉我身上的归海钉,伸手揪我:"走!"
身上散着恶臭,我被推下石阶,步步湿滑,几度踉跄着要摔落下去。
可心中却有个猜测越发清明,甚至让我心跳狂动。
我的生死,巫姬和顾茂行一点都不在意,月家在他们心中也不值一文,否则她不会舍得就此将我扔入水里半个时辰,万一我真的死了呢。
由此也可见,顾茂行对化劫一事丝毫不知,否则何必找什么凌霄珠。区区十巫之宝,如何与太古灵兽相比,得了我,比得了沈云蓁,再去费劲找沈云织要来得轻松得多。
不过他们不在意正好,越是不在意,就越能逼出那个在意我的人来。
还差一步了,仅差一步我就能确认了。
浑浑噩噩走了半个多时辰,我被人从一条斜侧甬道推入一座空旷长殿,四面皆着壁画,下方各有一樽四方青铜炉鼎,鼎上香烛高燃,星火幽幽。
大殿约有百十人,正上方有座九格石阶的宽广高台,顾茂行坐在一张色泽金亮的龙椅上,两个娇媚可人,柔若无骨的美人歪在他的怀里。
石台下边三丈处,有两个大小一致的地室,一个燃着熊熊的橙天光之火,一个冒着森冷的冰冻寒烟。
沈云蓁被铜链悬吊在空中,地上绘着一张极大的淡青色市井尘业谱。
六具刚死的女尸躺在图谱周边,女尸身上皆用覆雨长绳在脖子和腹上打了吐龙结扣。
"快走!"身后的人推我。
我深吸一口气,而后睁大眼睛,提气用我最大的声音惊叫道:"这是在干什么!你们会害死她的!住手!"
蓦然响起的声音,殿里的人都朝我望来。
顾茂行眉头不悦的一拧,领我来的一个男人忙朝顾茂行跑去,附在他耳边嘀咕。
"你们不能这样对她!"我激动的叫道,挣扎着要冲上去,"你们会让她魂飞魄散的,快放她下来!快!"
身后两人将我连扯带拖的摔在石台下的石阶旁,冲顾茂行行礼:"门主!"
"初九..."沈云蓁气若游丝,虚弱道。
"云蓁!"我抬头看她,而后看向顾茂行,"你还想不想要凌霄珠了!"
他双眉微沉,看着我:"你说只能靠你,是何意?"
我哭道:"你要她身上的凌霄珠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让她死。"我哽咽道,"我承诺过沈老先生我会保护好她,你得到东西之后便送她去往生,可不可以?"
"就这样?"他冷笑了声,随口道,"可以,只要得到东西以后她没有死绝,我也不会拿她一个孤魂野鬼如何。"他看向空中的沈云蓁,对我道,"但你若是骗我,你的下场会很惨。"
"骗你我得不到任何好处,"我凄笑,"你认为我还逃得出去么?"
"别废话了,直接说方法。"
"把我祭阵。"我道,"用炽念八变将我粉身碎骨,用我的血肉为引,设四象幽冥阵,沈老先生在我体内所注的咒印,是封印沈云蓁的关键。"
"咒印?"
沈云蓁惊道:"初九!"
我回头看她一眼:"什么都不必说了,这是我欠沈老先生和你们沈家的,沈老先生,他,他真的很疼你。"
大殿辽阔空旷,橙天光上红烟如摇,万物波折,一旁的森冷地室寒气浩渺,翻卷如啸。
我抬头看着顾茂行:"快点!你想看着凌霄珠和沈云蓁一起魂飞魄散吗!"
他轻搂一个美人:"你怎么看?"
美人娇笑:"一个不足为道的小角色罢了,杀了便杀了。"
另一个美人靠入顾茂行怀里:"可说不定她就是以死来求解脱的呢?万一她真死了,我们反而得不到凌霄珠了怎么办。"
先前那美人道:"角色再小也好歹是月家族长,她想要毁掉自己还不容易?何必多此一举?门主,既然她要报恩,就给她个机会吧。"
顾茂行唇角微勾,在她额上亲了口,眼眸却一直盯着我,眸光森寒。
"还等什么!"我急声道,"出手啊!"
阒寂一瞬,他道:"当初你曾说我不能轻易杀你,否则我会留有遗憾,若我现在杀了你,沈云蓁要是同你魂飞魄散,我岂不是亏了?"
我一顿,嗤笑:"你真是个蠢货。"
"你说什么?"他怒道。
"蠢货。"我又叫了声,道,"当初为了保命,我在耍你罢了。"我看向他身旁的美人,"她的话你没听清楚吗?我若要毁掉我自己还不容易,我大可早早带着沈云蓁同死,可我为什么还要来到你面前?"我向前走去,"因为我要你用我这具身子祭阵,我想救沈云蓁!"
他眼眸微眯,定定看着我。
"当初你还说沈钟鸣是你的手下败将,你何惧威胁,如今你又成孬种了。"我冷蔑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果真是被我吓傻了,连杀我都不敢了。"
"好,"他怒沉了口气,"我就不妨一试!"
他推开一个美人,抬起手,红光剧汇至他手心,随即便朝我冲来,带着一股灼烈热气。
拼了!
我忙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心跳飞快,慌乱无措。
长光迎面奔来,芒光刺的我眼皮生疼,我松松垮垮的凌乱发髻被一瞬打乱,满头发丝刹那扬起,在身后乱舞。
却就在要将我撕个粉碎时,一声砰的巨响,大殿剧烈颤动。
我踉跄后跌了一步,浑身像被抽光了力气,顿时瘫软在地。
碎石滚落,尘烟如浪涌来。
我抬手遮挡,心中却涌起狂喜,我赌赢了!
我抬起头,一道太清仙阵横亘在我和顾茂行之间,将他们困在了石台上,顾茂行正惊怒站起,神情大变。
站在我身后的那些手下纷纷跑去:"门主!"
我的手腕一紧,一个穿着和他们一样衣服的陌生男人抓起我就跑。
那些人回过神:"追!""快追!"
我双腿发软,有气无力的反扯住他:"救沈云蓁!"
他边跑边以指鸣哨,数个绮婆从大殿周角蹿出,一个奔向沈云蓁,将她截下追来。
他带着我跑至一幅壁画前,一方石门在下端开启,绮婆带着沈云蓁一起进来,石门轰然关上。
空气混浊发霉,像是数百年未曾有人踏入,他拉着我往幽暗的下坡跑去,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道**丈,往上而去,近乎垂直的石阶。
几线明光从头顶入来,隐隐可闻磅礴雨声。
他在一道石壁前熟练拨动机关,将我们推进去,他合上石门,大怒着抓住我的手:"你怎么敢!"
声音太过耳熟,我心跳飞快,直直看着昏暗光线里的人影,一个名字就要呼之而出。
我说:"你不是来救我了?"
"莫非你在赌?"他语声凶狠,"你岂敢赌!你知道你这条命有多宝贵么!"
"古有君王,江山皆可豪赌,我区区一条贱命算得了什么。"
"贱命!"他一把将我扯过去,盛怒,"这全天下都没你的命值钱!那些拿江山豪赌的君王更是昏君败类!"
睫毛很纤长,双眸锐利如鹰,怒焰冲天。
我终于认出来了,轻声道:"你是...庄先生。"
他甩开我的手,在脖子下摸索,而后将一整张面皮,包括头发一起撕开。
白发如瀑,倾泻而下,露出一张毫无褶皱的清秀俊容。
真的是他。
我平定着心绪:"小媛是你的人?"
他冷笑:"对。"
"你为什么要杀她?"
"无用之人,何必再留?"
"你知道我怀疑她了?"
他冷冷拍着手上面皮,随手弃之在地,朝前走去:"被浊气噬体怎会吐血?"
我皱眉,那我以前无缘无故心绞剧痛是怎么回事。
两个绮婆推着我和沈云蓁往前,我伸手拉住石壁:"你和万珠界的人是什么关系?"
他没回答,头也不回。
绮婆使劲拽我,我叫道:"你杀了小媛之后马上离开了,你知道我被人抓了是不是因为我师父他们都急坏了。"
他蓦然回头,喝道:"你若不想沈云蓁死,就乖乖闭嘴!"
"正是你将我们在十巫手里的事情透露给顾茂行的对么?我在十巫手里和在顾茂行手里对你而言有什么差别?相比之下,那几个十巫后生更好对付吧!"
他俊容阴沉,回身疾步而来抓住我的手:"不许再废话了!"
我不避不闪的看着他的眼睛:"你要敢动沈云蓁一下,我立刻给她陪葬!你很怕我死对不对!"
他气得面皮发紫。
我继续问:"你不想露面,是我逼你出来的,你想借顾茂行之手对我做什么?"
"既然你很会猜,那你猜啊!"
"我不知道,你说。"
"走!"
"别碰我!"
他大怒:"你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么!"
我不甘示弱的大叫:"你到底是谁,你做了那么多事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一脸气急败坏。
这时脚下山地有轻微颤抖,他面色一变,拉起我:"快走!"
"是什么东西?"
"我怎么知道!"
他动作飞快,我被拉的跌跌撞撞:"那你跑什么!"
"不管是谁都不是我的人,我能不跑吗?"
"你放开我!"
"走!"
光线次第又变暗,石阶下是一条迂折的极长深渊,宽四丈有余,深不见底,远处依稀还有几条台阶通往这条深渊。
四周潮湿发霉,我们的脚步声空旷,带有回音。
庄先生带着我跃向对面的山壁,轻巧利落的踏上了一道石阶,我抓住石壁回头看向斜对面的沈云蓁。
石头簌簌滚下深渊,抓着她的几个绮婆怯怯后退,神色惊恐。
我叫道:"云蓁!"
她比我还要虚弱,费劲的挣着。
远处遥遥传来动静:"是那边的声音,追!"
庄先生紧紧拽着我的手,伸指在唇下一鸣。
几个绮婆缩到一起,惶恐摇头。
庄先生大怒,长臂一挥,石壁上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轰然砸去,一个绮婆避开,蓦地张嘴冲我们放声尖叫,刺耳却凄怨愤恨,生生刺入了我的头皮。
几乎同时,我的心口忽的一紧,一阵久违的剧痛砰的在胸腹间炸开,鲜血汹汹涌了上来。
庄先生忙伸手扶我。
我捂住鼻子,鼻血哗啦啦淌落,我直接被痛的折了腰。
沈云蓁大骇:"初九!"
庄先生将我扛在肩上,转身朝台阶上跑去。
"沈云蓁..."我嘴角抽搐,颤颤发抖的抓着他的衣裳,"别丢下她!"
"会跟来的!"
远处又一声尖叫。
我的剧痛越发强烈,一口鲜血涌出,我想要咽下,却呛入鼻子,难受至极。
不知过去多久,我像个麻袋一样被扔在冰冷结实的地上,随后没多久,沈云蓁也被扔来。
庄先生道:"你们在这待着,我很快回来。"
仅有的亮光被堵上,空间幽暗狭小,那些绮婆留下来监视我们。
我的脸上血泪横流,痛的不能自己,沈云蓁扶起我,慌道:"初九!"
脑袋嗡鸣乱响,我强力撑开眼皮,一个绮婆缓步朝我们走来,伸出手要触我,沈云蓁挡在我身前:"你要干什么?"
绮婆微顿,而后蓦然冲我嘶哑厉叫。
更尖锐的疼痛在我脑中炸开,我一把捧住脑袋,耳边像响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哭声,空灵苍远,宛如从遥远岁月传来。
沈云蓁推开她,回身抱住我,其他绮婆纷纷上前,冲我尖叫。
"闭嘴!!"我怒吼。
刹那有许多画面在我脑中席卷而过,巨大的祭祀,千顷浓烟。数万衣着寸缕的女人尖叫着,嘶吼着,被高大威猛的男人们扯着头发往石笋高坡上拖去,拖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她们的丈夫同样精.壮高大,却被绑在密密麻麻滚烫的铁柱上,他们的血肉熔化着滚落,刺鼻的焦烟冲天而起,直上云霄。孩子们大哭着,边被人残忍的用长鞭抽打,边往铁柱之下投入炭木。
熊熊烈火焚尽一切,一位玄衣老者对高处的男人们下令,数千人齐力拉着两根铁链,山石轰塌,冲天的洪水从洞开的山门那边涌来,扑向火海。
万物化为齑粉,一场枯骨劫灰。
陌生的面孔,可怕的场景,我头痛如绞,张嘴哭叫出声音
"初九,初九!你清醒过来!你们别叫了!住嘴!"沈云蓁爬起来去推打她们。
我在地上痛苦翻滚,缩成一团,浑身被汗水和鲜血湿透。
这些绮婆仍不放过我,一步步上前,声嘶力竭。
狭窄的洞门被猛的推开,一个纤瘦女人跑进来:"初九!"
"你是谁!"
沈云蓁再度挡在我身前,那些绮婆先她一步冲了过去。
是卿萝的声音,我辛苦抬头朝她看去。
绮婆攻势飞快,卿萝的胳膊瞬时受了重伤,她忙掷出长阵震开那些绮婆,踩着石壁借力跳起,长腿带起白光,一道扇影纵劈了出去,一个绮婆当场碎为绿汁。
"初九快!"沈云蓁匆忙扶起我朝洞外跑去。
甬道狭长昏暗,我闭上眼睛,神思周游后指向左边,虚弱道:"那边。"
一个绮婆很快追来,"砰"的一声被我们身后凭空冒出的护阵所挡。
卿萝追在她身后,抬手一记幻龙掌,绿汁喷溅在护阵上,哗啦啦淌下。
"你们快走!"卿萝叫道。
"你小心一点!"沈云蓁大喊,扶着我朝上奔去。
石阶太高,近乎垂直,目不见顶,台墀上苔藓湿滑,十分难行。
怕摔下去,我们连走带爬,爬到一个石坡后,躲在了石罅里等卿萝。
外边动静渐大,是雨声,冲刷下来的回音极响,像暴怒的野兽。
长风自上灌来,我缩成一团,冷到不行,沈云蓁微撑起身子,堵住了风口。
等了好久,卿萝还没有回来,我心慌意乱,想要下去看看,沈云蓁拉着我,低声道:"别去,你去了有什么用?"
我心下无力,是啊,去了又有什么用。
沈云蓁忽的一顿,侧耳倾听:"有人来了。"
我一喜。
她手指比一个噤声之势,朝外探了出去,随之身子一僵,惊恐的朝我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