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石皆挪在一边,三颗头颅狰狞但安静的躺在地格里,我盘腿坐在床上,皱眉望着。
头颅不是晒干的,上边没有沉曲香,也没有任何防腐的措施,但在这样阴暗潮湿的地格里它没有一丝异味和腐烂痕迹。唯一的解释,是巫术。
不过也不奇怪,春楼里的姑娘争宠争爱尚会对彼此下狠手施邪术,更别提这样的深宅高院。
只是不知道这三颗头颅是这屋里的主人放下去对别人施咒,还是别人放在这里对这屋里的主人施咒,而且这样古怪的咒法我没见过。
我呼了口气,这样的闲事不该管的,抬手将板石隔空移了回去,躺下睡觉。
第二日是被饿醒的,主卧里窗扇很多,阳光入来,明亮干净。
我四仰八叉的躺在凉簟上,发了会儿呆,然后起身下床。
拉开房门离开,屋外阳光很好,满园生气。
我脚步微顿,回头看向那几块松动的青色板石。
不论是谁放在这,总是邪佞害人的,这样恬淡清和的处所里不应该有这么恶心的东西。
我走回去将板石掀开,抓起那三颗头颅回来,扔在了空地阳光下。
枯槁的皮肉滋滋裂开,头颅烧起黑烟,袅袅燃起,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地上只余一团黑尘,连根发丝都没剩下。
好歹曾是别人的血肉之躯,竟被生生变为一团戾物,做这阵法的人真是不怕恶报。
黑烟腾空,引起了远处不少动静,我关上房门,从另一边离开。
今天的目的比较明确,是去左显的居所,不是很难,他所住的院落离知则园不远,唤作秋光居。
没有高墙高楹,入目便是一片桂树,大堂里不时传出婴儿哭声,很是嘹亮。有几个丫鬟清闲无事,坐在雅致古韵的庭院里绣着婴儿衣裳。
眼下大白天,我这张生面孔不太敢过去,便在秋光居这一带绕了七八圈,摸清着地形。
天色将黑未黑,秋光居已灯火明笼,五个宽敞小院皆被中天露耀下一地蓝光。
我躲开几个丫鬟,绕到后院,守株待兔,打算等一个落单的。
两个丫鬟去喊蔡诗诗用饭,她同一堆奶妈一起出来,两个男婴躺在他们怀里,一个睡着了,一个又在嚎啕大哭。
蔡诗诗扶着腰身,在一个丫鬟的搀扶下缓步迈下石阶,问道:"去喊少爷了吗。"
身后的一个丫鬟点头:"已经喊了,少爷没应。"
蔡诗诗朝东边的院落望去,轻叹了声:"不来就不来吧...我的这些烦心事他能帮得上什么呢。"
丫鬟垂眉:"嗯。"
蔡诗诗眉梢一挑,语调加重:"嗯?你嗯什么?"
丫鬟惊了惊,忙摇头:"不不,奴婢的意思是,奴婢的意思是..."
"行了。"蔡诗诗白了她一眼,"你再去打听清楚,林家到底给老太爷送了什么。"
"是,是。"
丫鬟匆匆回身离开。
一个年级略大的仆妇上前接住蔡诗诗空下的胳膊,道:"七姑爷待你要是有左三少爷待林氏一半的体贴就行了。"
"别说一半,丁点都不会有。"蔡诗诗淡淡道,神色不掩落寞。
那仆妇抬眸望了圈:"都快中元了,他又要跟去年一样了。"
我无意识的顺着她的目光也望了圈,顿时一愣。
进左府时我已猜到府中的角角落落会有不少去邪除佞的小阵术,所以我没有多大留意,如今这一瞥,我却在那些树梢和假山上发现许多用红榴金粉绘下的半圆半缺的碎小图形,在中天露的蓝光下尤为显眼。
这图形...
我下意识伸手握住我胸前的暖玉。
这图形我不会陌生,多少个夜晚我望着它入睡,映着窗外的星子或明月,满腹戚悯和哀伤。
是陪伴了我整整六年的真源玉。
那些夜晚,夜色淡去玉上的瑕疵,黑暗里的微光将它勾勒,便是这个图形,一模一样!
是凑巧?
我惊奇的朝最近的一个图形偷偷走去,伸指沾了沾,红榴金粉落在我手上,只是粉末而已,没有任何阵术。
画这个干什么?这个图形有何意义?
就在这时,一声哨响忽的尖锐而起,划破夜空。
那边还未走远的蔡诗诗一众人停下脚步,略有些诧异的朝南边望去。
我也不明所以,就见数十个暗人手执**朝这边奔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书童跟在后面一手捏着根短笛在唇下吹着,一手握着一根春风骨,银银发亮。
我的脑袋嗡的空了。
小书童冲我这边伸手一指:"那!"
我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就被四面八方的左家暗人给围住了。
我垂下头望着脚下的枯枝草堆,春风牵辞,这个破地方竟有牵辞阵?
"出来!"小书童怒喝。
齐刷刷的**举起,对准了我。
我吐了口气,一朝失足,被师父知道真的要剥皮了。
我硬着头皮站了起来,蔡诗诗和那群女眷们登时掩唇低呼,好几个丫鬟忙上前挡住她。
"快送小少爷回去!"那仆妇喝道,"你们快射死她!"
蔡诗诗叫道:"且慢!万一她有同党呢!先把她..."
"你可是怀着孩子的!"仆妇怒道,"你要有个闪失怎么办!你们快射!快!"
这仆妇真是聪明,我确实想对蔡诗诗下手,眼下只能孤注一掷,擒住她才能活命。
就在我打算冒着箭雨冲上去时,一个低沉清哑的男音淡淡响起:"住手。"
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穿透了婴儿的嘲哳哭声传来。
众人回头望去,蔡诗诗面色大变,忙迎过去:"凌孚你别过来!"
我看向东苑,一个清绝孤瘦的年轻男子在一个随从的搀扶下,从树木高亭后缓步走来。
衣裳是用上好的匡城墨缎裁剪的,领口袖口都用暗金丝苏绣了绦云纹滚边,身材高挑秀雅,五官俊朗,剑眉星眸,就是气色不太好,白得不是很自然。
看这架势和模样,他应该就是左显了。
因这男人不是我的目标,我从始至终没对他有什么看法,没好感也谈不上讨厌。可是想象之中,他绝对不该是这个模样。
文质彬彬,羸弱无力,这样的人怎么会下药害人?应该被人下药才对啊。
不过说起下药,蔡诗诗也对沈云蓁下过狠手,这一点两人倒真是绝配。
他走的很缓,蔡诗诗迎上去伸手扶他,柔声关怀道:"是不是惊到你了?"
左显淡淡摇头,抬眸朝婴儿哭声的方向望去。
我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很高挺的鼻梁,长眉微拧,似乎不太开心。
蔡诗诗忙对那两个抱着孩子的仆妇叫道:"快送他们回屋里去!"
"咳咳咳..."
左显握拳轻咳,静下后朝我望来,眼眸微亮:"姑娘,今年芳龄可是二十有一?"
我脸色绷紧:"是。"
他淡淡一笑,温润清和:"姑娘,我等了你两年。"
听着好耳熟,跟沈云蓁说的一模一样。
蔡诗诗一愣,颤声低叫道:"你认识她?"
桂花香溢,轻轻拂来,左显一旁的随从上前,对我恭敬道:"姑娘,少爷身弱,不宜久站,借一步到书房说话吧。"
蔡诗诗似懵了。
我也懵了,但眼下哪有选择,只能点头:"嗯。"
我走上去,左显转身,蔡诗诗忽的拉住他:"凌孚!"她紧张难过的朝我看来一眼,"你带她去书房,去书房说什么?我能不能也,也..."
左显看着她的黑眸变得冷漠。
蔡诗诗怯怯松开手:"好,你先去,我给你热着饭,我等你一起..."
"不必了。"
蔡诗诗点头:"那,那好..."
她背过身去,抬手在脸上轻拂,大约是哭了。
我怎么觉得怪怪的,沈云蓁说他们夜夜鱼欢,我一直以为很情深意浓的。
一路跟着左显进了书房,那随从将门窗尽数合上,而后告退。
屋里什么都没点,屋外的中天露透过薄薄的纱窗穿透进来,就像月色似的,一地淡芒清和。
我的目光在他乌木书案上的一叠墨香书册间流连,不知道他葫芦里藏着什么药。
他伸手往月牙凳上虚礼了一下:"姑娘请坐。"
我走过去坐下。
"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田。"
他微微沉吟:"田初九?"
"你还真能猜。"
他笑了笑:"二十一岁,姓田,且身怀异术,如此奇女子,不难猜。"
"身怀异术,你知道我是巫师?"
他又一笑,颇为洒然,没有说话,蹲下身在一旁的水墨白瓷画筒中翻找着。
我又道:"那你可真不怕死,我鬼鬼祟祟的躲在那里,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还敢把我叫进来,独处一室。"
"在下想请姑娘帮忙。"他取出一卷画轴。
我叹了声,也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
他走过来,将画卷小心铺开。
画中情景为腊月隆冬之,画中女子独坐轩窗,眉目恬然,手里握了枝**凑在鼻下嗅着,长发披散,有雪花落在她肩头,映的面貌越发皎洁雪白,皑皑清澈。
画工极佳,将细节都处理的惟妙惟肖。
一旁有小字题词: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