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下山,心乱如麻,我在湖边站立良久,最后没有选择马上离去,而是留了下来。
十文钱问茶农买了一套蓑衣斗笠,我在湖边垂钓两日,以鱼肉果腹。
第三日黄昏,深秋将遍山染得金黄,枯叶嘶嘶飒飒卷落在湖上。一旁几个闲士随身带着酒,也不知是否酒香的原因,鱼儿都往那边去,他们的鱼篓比我要满上许多。
湖风很冰,远处有渔人高歌回岸,湖泊里一池夕阳,不时被晚风吹皱。
许多芦苇招摇,我听到骏马驰来的蹄声,终于在这样的夕阳***,我等到了阔别四年的杨修夷。
比八字眉说的要提前数日,他们从远处疾奔而来,六匹骏马,赤血玉蹄,他一骑当先,穿着紫衣斗篷,风帽半掩。身后跟着一个白衣男子,眉眼温润如月,四名黑衣劲装五官如刀削的男人紧随其后。
在入山石前,杨修夷忽的勒住马缰,迎着暮色,骏马人立而起。
在这之前,在知道他就在拂云宗门之前,我不是没有想过还会和他相遇。
我设想过无数场景,也许那时我已被浊气吞噬的唇色发黑,风烛残年,也许那时他已妻妾成群,儿女绕膝。但不论什么场景,我依然都会为他怦然心动。
但今天,我这样远远的望着他,心里忽然那么安静祥和,像是古老的长流江缓缓经过望云山,灌溉出两岸芳香,两岸芬果,两岸长青。我忽然就想到了一个词,它叫宿命。
斜晖脉脉,湖水悠悠,横吹过整泊湖池的晚风将他的紫衣风帽略略往后吹去,墨发随风轻扬。
风帽下的脸飞眉入鬓,眼若寒潭,鼻梁高挺,薄唇殷红,依旧清俊绝美,无上惊艳。但到底还是有改变的,白璧无瑕的脸清瘦了许多,气质更为清冷落拓,虽然疏狂如旧,但以前是不羁,如今是不屑。
他端坐在马背上,背脊挺拔如松,清冷无波的眸色不知在看什么,悠远的落在远方,有一丝令人心痛的悲凉。
白衣男子打马上前问话,杨修夷微微敛眸,唇瓣微动,随后猛扯缰绳,清越的声音喝道:"驾!"
骏马驰骋离开,带着我的眷恋和不舍,消失在了山谷之中。
我静静的看了许久,然后收拾鱼竿鱼篓,转身离开。
半个月后,我到了柳州和韵官道。
从马车上跳下,水阔山长,我远眺了会儿,沿着一条斜路朝南走去。
因为盘缠不够,这段时间偶尔坐坐马车,大多时间都靠走路,倒将沿路风光都欣赏了一遍。
路上买干粮时,无意间听到宣城就在南外二十里,我有些平静不下,最后决定回去看一看。
花了三文向一个行脚商贩买了一把假胡子,我戴着斗笠进城。从听雨道走到金秋长街,从朱荷路走到金香酒街,一些店铺换了装潢和掌柜,一些店铺仍是四年前的模样。
我在柳清湖畔坐下,阳光暖暖的,我托腮望着湖面,着实没想到我这辈子还会有机会回来。
这些时日赶路,路上常能听到有人议论在田初九没死,但四年能淡去很多事,当初对我的痛恨咒骂如今成了几句讽刺揶揄。
远处石桥上,那些佳人学子们踏着金秋时节来吟诗作对了,好些新面孔,好些旧面孔。
我还看到了蒋家小姐,都说是词工清敏的才女,现在挽了发髻,正在湖对岸拍手,一个两岁小童踉跄的朝她走去。
我收回视线望着湖水,坐了很久,待天色全黑,我起身回去金秋长街。
二一添作五门庭清冷,我在这开店时就不怎么样,如今更萧条了。我从后院翻了进去,满院寂静,铺满落叶,厨屋里几只老鼠吱吱作响,木柴受潮发烂,我砍了院中我最爱的那棵桂树,然后去井里打水。
烧水的功夫,我推开我的房间,摆设未曾动过,一桌一椅一床一柜,房间没有蒙尘,有淡淡的沉曲香。
我有些愣,然后转身跑去杨修夷的房间,一如四年前的装饰,唯一不同的是房里的气味,除了沉曲香,还有丰叔为他特意调制的杜若清香。
我一间一间翻了过去,丰叔房间,湘竹房间,花戏雪和卫真住的耳房,无一不蒙尘破败,唯独我和他的不变。
鼻头泛酸,我回到杨修夷的房间,伸指抚着枕被,也许他经常派人回来收拾打扫吧。
待水烧热,我在他房内洗澡,最后睡在他床上,鼻尖下满是他的香气,仿若被他抱在怀里。
也许因为这个原因,这夜我做了一个荒唐的梦。
...
睁开眼睛的时候,浑身都是汗,我双目放空的望着他的床榻内侧,双手抓住他的被子,心跳如擂。分明应该冰冷的身子此时却燥热难耐,越来越多的胡思乱想钻入脑中。
我翻身把脑袋在他的软枕里,烦躁的低吟了一声,你期待个屁啊田初九...
不敢再呆下去,我抱着衣裳爬起,回到自己的房间,可是待没多久又爬了起来,想回去继续那个梦境。
来回走了三趟,最后我懊恼的坐在门前石阶上撑住了脑袋。
挣扎片刻,我咬牙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了,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心绪情绪思绪,当断则断,不准再想了。
转身要回屋,就在关门的一瞬,我的目光被前堂的石阶所吸。
石阶上铺着厚厚一层枯叶,月色洒下,有细细紫芒从落叶中透出。
我拂开落叶,手指没能在地上摸出什么。
我用石头摆了一个厌犬灵昆阵,洒上一抔土,几粒石头顿时飞起,我迅速咬破手指,将血滴在阵中。石阶上的紫芒刹那强烈,一个繁杂图纹渐渐隐现,牵辞阵。
我愣了一瞬,回眸望向庭院,月色下树影摇晃,静谧安详。
我想了想,回房找到一张宣纸,我捣碎院中绿草,以汁液绘下鹤舞幻真图。图谱以八卦为阵,主正南离火,我捧着纸张在院中乱走,杨修夷门前,我的门前,柴房门前,大门,暗室...连院墙都会让图谱显出黑色玄光。
我一一破开,傻在了原地,成片成片,竟全是牵辞阵。
牵辞阵是与春风骨一道的,一旦有人经过牵辞阵,春风骨就会有所反应,不论距离多远。
在巫术盛行时期,这阵法一度被用来防贼,之后渐渐失传,因为防贼方法太多了,而春风骨并不好弄,牵辞阵更是晦涩难懂。
这里出现这么多牵辞阵,似乎是为了等我。
谁落得阵?
不会是杨修夷,这么一大片,他没这么丧心病狂,也不会是师父,他没这么勤劳。
原清拾那伙人?
我皱眉,在石阶上坐下,并不能确定究竟是谁。
但能确定的是,从我一回来开始,我就被人盯上了,虽然那人现在有可能远在千里之外。
我是马上离开,还是在这里等他?
可是他会出现么?
小贼摸进来偷东西也是会触发牵辞阵的,而且过去这么多年了,他难道会一动不动的盯着春风骨?
思量良久,我将桂花花瓣扫到一起,当年我种的双云草已被杂草吞没,我挖开泥土,从里面挖出生命力旺盛的双云草根,再去杨修夷房里翻箱倒柜。
桌椅板凳都是上好的木材,瓷器玉器全在,我边往院子里搬边在心里骂他,这些宝贝皆不便宜,他竟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扔在这里,也不怕便宜了小贼。
能用的都被我挪到了院中,一番规划后我将整个二一添作五布下了天罗地网。
天空已亮开大片,我背着杨修夷的被子从后门离开,到城外后我在荒郊上找了个地方摆阵睡觉。
等了两日,阵法没有动静。
第三日,我回去了一趟,静悄悄的,没人来过。
第四日,我被冻得越来越难受,必须要赶去曲南了。
第五日,我最后回去看了一眼,在湖边坐了很久,到了正午,我借着大好阳光背着被褥上路。
一路不停,走了数个时辰,到了未山一带,天黑的着实看不清路了,我才停下休息。
简单吃了点东西,我铺开被子睡觉,刚入梦没多久,身边烧起大火,我从混沌中睁眼,一个浑身是火的红衣女孩正盘腿坐在火堆里,背脊挺拔,一双火瞳明亮有神,上下打量着我,道:"原来你长这样。"
四周是烈焰火海,我收回视线:"你是谁?"
她饶有兴致的又打量了我一番,半响,道:"你叫我烛司吧,我今年六百八十二岁。"
我伸手揉抚额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梦到这种梦,准备继续睡觉,她出声道:"你觉得这是梦?"
我朝她望去,她锁着我的眼睛:"六百八十二岁算不了什么,这在我们龙族不过一个孩童,不过到了你们凡界,本神当个太太奶奶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皱眉:"龙族?"
"对,烛龙。"
我微撑起身子,狐疑的打量着她。
她淡淡道:"我年幼贪玩,见到鹤山地火旺盛便打算吸些地魂精魄养养身子,未想一觉睡醒,我就被人压在了下面,至今已有五百多年了。你来放我出去吧,能救本神一命,是你的福气。"
我眨了下眼睛,又躺了回去。
她怒道:"我说了这不是梦!"
我捂住耳朵。
她气急:"月牙儿!"
静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场景未变,仍是一片火海。
烛司坐在对面,气呼呼的瞪着我,我刚要说话,她没好气道:"你不用费尽心思牵挂那破店了,就算那人能感应到春风骨,他也未必就会来找你。我猜他只需知道你还活着就行,你脑子不好,但毕竟是个巫师,他也要防着你。"
我愣了愣:"你知道..."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我瞎猜的。"她一口打断我。
"那你..."
"我跟你说了这不是梦,你若还不信,那我再卖个消息给你。你不是有什么大哥二哥和一个瘸了腿的妹妹么,你那妹妹被人送去了浩尚,你那大哥二哥现在去清州采药了,他们已离开十日,离开时他们至少被五个人跟在身后,那五人是好是坏我就不知道了。"
我一惊:"被人跟踪?!"
"是啊,你跑得潇洒,拍拍屁股走人,你就没想过他们会被卷入进去?"
我顿时就傻了。
她敛眉:"这样吧,反正你去曲南必经清州,你可以顺路去清州看看,他们如果安全了,你再回拂云宗门放我出去,如何?"
我眉目呆愣,回神后轻声道:"清州?"
"对,"她道,"清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