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琪婷问完后看向众人,道:"光是这个善华师兄一人便能得到一百三十两。这里已知道的有六人收过信,其中四人收到过两次,每次一出手便至少二十两银子。"她回头看向常秦,有些漫不经心的说道,"常秦师兄,你可真有钱。"
"证据。"常秦淡淡道。
"这六人有个共同点。"曹琪婷道,"他们贪财好蝇利,有些滑头和小聪明,和身边人处得算不上多好,但没人讨厌他们。拂云宗门有数百个弟子,要挑出这几人,并且能熟知他们的课业安排,只有负责惜春阁的真然仙师,举贤仙师和他们座下的弟子能办到了。你说是吧,天瑾师姐。"
天瑾抬头望着她,没说话。
曹琪婷又拿出一本册子,语声不紧不慢:"惜春阁共三十六人,你因记忆绝佳,半年前破格从门人升为弟子。我们连夜比对了那些仙师出事的时间,你一共三次没在,且这三次你每次出现都换过衣裳,近几日天气不好,你杀见璋仙师和青执仙师时的那套衣裳若没有被你烧掉和藏起来,现在应该还晾在那吧。为了清洗血渍和掩掉气味,你会在衣裳上面涂抹什么呢?"
惜春阁的弟子交头接耳,纷纷望向天瑾,天瑾面无表情,衣袖下的手微微握紧。
曹琪婷转目看向人群,叫道:"常碑。"
众人视线凝去,一个弟子愣在原地,他睁着眼睛走出:"我,我什么都不清楚啊,我是无辜的啊!"
"我知道。"曹琪婷道,"听说昨天你和常秦抬了一具女尸去寒殿,结果路上她诈尸跑了,是么?"
我一愣。
那弟子点头:"对,对啊..."
"你同一青长老说起时,提到过常秦认识这个女尸?"
"是。"常碑看向常秦,"当时我让常秦走,他怎么都不肯,一直盯着那女尸,最后那女尸就诈了...本来常秦崴脚了的,但追她的时候跑的特别快..."
"装的?"
"不,不知道..."
曹琪婷捡起桌上的画卷,缓缓打开:"是这个女子吗?"
画卷舒展,她侧过身将画对着常碑。
我好奇望去,但看清画上内容后,我顿时傻愣在地,脊背僵硬如石。
画卷在清风中微晃,淡色明光于阳光下熠彩夺目,画上松林磐石,仙鹤云雾,一个少女坐在石上,穿着渔家布衣,手里捧着一卷书。
她微仰着头,眉眼欣喜的望着对面一只山鸟,面容不算姣好,清如许,淡如水,静如山。
这张面容,这张面容。
我愣愣的睁着眼睛,脑袋一片空白。
常碑看着画卷,点头:"好像是她,但好像又没画上有神采,那女的死气沉沉的,真的像个死人。"
"别怕,这不是女尸,这是杨尊者画的。"
我刹那望向后山方向,双眸圆睁,心跳如奔。
曹琪婷的声音声声传来,不疾不徐:"溪菴仙师和知尘仙师死的那夜,杨尊者恰好不在后山,隔日他的随从回来取东西,发现屋内被人动过,是你们在杀了溪菴仙师后去那竹屋里清洗衣物,对么。"
我看向常秦,他面容如冰:"证据呢?你说了这么多又怀疑了这么多,证据何在?"
曹琪婷回头朝一青长老看去。
长老淡淡道:"一些证据涉及到宗门秘要,所以无需举证了,你直接说吧。"
曹琪婷柳眉轻皱,将画像略略举高,道:"这少女的脸不容易让人记住,但杨尊者画工非凡,入木入骨,令人一眼便过目不忘。你若没去过竹屋,你怎会觉得昨日那具女尸眼熟,又怎会知道画挂在哪,从而派人去偷画?"她拿出桌上几封信,"你虽改了字迹,可写信习惯不会变,还有那些银票,现在带人去搜一搜你的床铺衣柜和你常去的地方,不难找到。"
不举切实证据直说结果,任何说法都会显得很牵强,可是一青长老已经发话了,众人都没说什么。
我的心跳未有片刻轻缓下来,手心被紧握的手指刺出了剧痛。
"如此说来,"常秦忽的一笑,"田初九真的没死。"
众人大惊,望向画像。
曹琪婷忙收画,皱眉道:"你认识她?"
萧睿上前道:"什么田初九!你昨日见到的是我妹妹萧阳儿,她不过长得同她像了点罢了!"
"带他下去!"一青长老喝道。
数个仙师当即冲去抓住常秦。
常秦大笑,声音越发刺耳,他被人押住往一旁带去,边回头挣扎着叫道:"原来你这老道也是知道她没死的!她果然还活着!哈哈哈哈..."
曹琪婷有些不安的看向一青长老,一青长老看着她收好的画轴,长叹了一声。
我抿唇,胸口窒闷难受,仿若天旋地转,顿了顿,转身离开。
走了很久,我在点灯阁旁的石阶上坐下,天空越渐阴沉,我呆望着石阶上被风吹起的沙粒,忽然觉得特别疲累。
如果知道他就在这,我宁可冻死都不会千里迢迢赶来拂云宗门。
看不到就不会难受,听不到就不会心痛,感受不到我就可以完全压制住自己的情绪。
身后响起脚步声,尚未回头便听到一个粗鲁吆喝:"这里不是游客该来的地方!"
来人是个年轻仙师,面容死板严肃,望到我的脸时,他勃然大怒:"竟然是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爬起来,有些茫然。
"你还装!"他气冲冲的走来,"你竟敢将我的花笺扔到水里去,说,你是哪个仙师的弟子?哦,我知道了,你师父一定是今天被点明的那二十五个败类中的一个吧,跟我走!"他拉起我的手腕,"我带你去文宣堂,说不定你身上也有不干不净的案底,看看你穿的这身衣裳,你想偷偷下山对吧,走!"
他边骂边拽我,被拉出去一段路,我才终于想起是怎么一回事,我抱住一旁的石像:"什么花笺扔水里,我没有啊。"
"还不承认!我都捞出来了!我让你给杨尊者送去的花笺啊!"
"我知道,我当时交给一个门人了啊。"
他大怒:"我让你做事,你让别人做事?"
我心虚的别开眼睛。
他又拽我:"今天不给你们这些弟子点颜色看看不行了,我拂云宗门的门风就是败在了你们这群游手好闲的混蛋手上!"
我忙叫道:"你放开啊!"
"跟我走!"
"我不去!"
他停下,没好气道:"知道丢人了?"
抱着能不惹事就不惹事的心态,我点头:"我知道错了。"
"这还差不多。"他满意道,"那给我蹲那边去。"
我叹了声,过去蹲下。
屁股猛的挨了一下,他叫道:"我说的是马步!"
我揉着屁股跳起:"你干什么踢我!"
他探手就拎住了我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一把扯下他的手:"你当我好欺负的!"
"你!"他气急,伸手一指,"你给我蹲下!"
将包袱一背,我转身就走。
"目无尊长!"耳朵又被他拎住,这次是下狠手了,我整个人都要被提起了,他怒道,"你还无法无天了!给我回来!"
我泪花都痛出来了,挣开后我直接骂他:"你个绿毛王八,死杂驴!要蹲你自己蹲!"
他快要被气炸了,上来打我,我先一步扑了过去。
在地上撕扭混打,我扯住他的头发暴打他的头,他伸手推我的脸,将我的左脸往右使劲推去。
我死抓着他的头发不放,他咬牙:"你再不松手我就动真格了!"
我气焰同样嚣张:"我动真格能弄死你!"
"哎哟,松开!"
"叫你跟我摆威风!"
打了半日,精疲力尽,我们并肩坐在台阶上。
他抹着头上汗水,一脸大度道:"算了算了,反正杨尊者也没在山上,我就先放过你。"
我回过头去:"没在这?"
"一个月前就没在了。"他以衣袖扇着风,"要是他在的话,知道你害他错过了我的宴会,你看他怎么收拾你!"
我嗤声:"你面子那么大的啊?"
"你说呢?"他冷哼。
我白了他一眼,背起包袱起身:"我走了,你找别人折腾去吧。"
"你给我站..."
我回头瞪他,恶狠狠道:"你不是都看出来我要跑路吗?你师父就是我杀的!你少惹事!不然你的死相比你师父还惨!"
他傻眼了。
我撇嘴:"就这出息。"
真替拂云宗门的未来担忧。
下了石阶,我朝后山方向走去。
萧阳儿这个身份藏不住了,之前我还担心要如何离开,现在既然知道杨修夷不在后山,便简单许多。
天空越渐阴霾,一道闪电纵过天幕,狂风骤起,紧而是轰隆雷声。
我大约是七日前上山的,那时天空落雨,未想我离开这一日也下起了雨。
山路变得泥泞湿滑,寸步难行,我折了根树枝当拐杖,好在绿树峥嵘,还能勉强为我挡一挡风雨。
一路下来我没有看到他们口中的竹屋,可能我走了相反的路,心里一边有些失落,一边又觉得这样挺好,免得自己忍不住要进去看看,又多出许多牵扯。同时我也奇怪为什么杨修夷会在这,但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我不再让自己多想。
两日后我在半山一个干燥的松软土坡上休息时被一个女人找到,是杨修夷身边一个随从,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也不知道她跟了我多久。总之她带着热气腾腾的饭来,对于饥寒交迫的我而言,这是真正的雪中送炭。
天空已经放晴了,她穿着浅蓝色的缎裙出现,模样不算好看,但有一双楚楚可怜的八字眉,这八字眉连微笑的时候都会扬起,十分有韵味。
她在我身边坐下,直接唤我的名字并道出自己的来历,我不动声色的看着她,心里边已经七上八下了。
她将饭盒的竹盖打开:"姑娘饿了吧。"
一盘一盘的热菜被端出,我纹丝不动。
她笑道:"姑娘不必担心,少爷至少还有六天才回来,我不会告诉他你来过的。"
我看了她一眼,短暂的犹豫后我缓缓开动,她就坐在旁边,笑着望着我。
吃完以后她递来手绢,我终于没能忍住,问道:"他这几年,好不好。"
"不好。"她看着我,认真道,"如果你不喜欢少爷了,为什么不当他的面说清楚?"
山林刮起一阵小风,我缩了缩手,侧眸望向山涧下幽萋萋的一片山谷,好多乱七八糟的动物和妖怪在乱哼乱叫。
"初九姑娘。"她低低唤我。
我回头看着她。
她道:"就算你跑去跟少爷说你移情别恋了,或者说你这几年已有夫婿孩子了,让他彻底死心都好过你这样悬着他的心。他一直都觉得你没死,你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多苦么?"
我喃喃道:"死心?"
"难道不是?"她双眸浮上冷意,"姑娘,少爷他不是普通人,不该被你这样的女人玩弄掌中,你没有国色之姿,也没有倾世之智,你凭什么呢?"
我看向那些空碗:"你没给我下毒吧。"
她微怒:"自然没有。"
"嗯,你别害我。"抬眸望着远处青山,我道,"以前有个女人,跟你一样是杨修夷身边的人,如果她不害我,我会拼命撮合她和杨修夷的,但是她害我了,我就讨厌她。"
她一顿,微扬起八字眉。
"可你让我说的那些,我做不到。"我皱眉,"如果他还喜欢我,那样会伤他的心,我不想伤他。我离开他就是不想让他被我连累,我要是为了离开他而故意伤他,那和跟他在一起让他被我连累而伤到有什么区别?"
"姑娘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吧。"她不悦道。
"你不也是,在高看我么。"我看着她。
她没有说话,山风静静吹来,冷的我难受。
我道:"我也没有悬着他的一颗心,之前我死了,是真的死了。他虽然会伤心,可在我看来,那样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结局,至少我死前还是爱着他的,可你现在却要我去伤害他,"我转向辽阔天地,迷茫的望着对面群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本来就想这么安安静静的死掉的,换个身份重新开始,可是我又活了,活着真累。"
像我这样靠仇恨而活的人,我活着有多累,你知道么。
撑着这样一具身子,我活的这么辛苦,你却还要我拿剑去戳在我心爱男子的心尖上,你知道你多坏么?
沉默很久,她道:"那你呢,田姑娘,你这几年好不好?"
我问她杨修夷过的好不好时没有想那么多,轮到她问我,我才发现这个问题有什么意思。
我不再吭声,静坐一阵,僵冷的手指捡起包袱:"多谢这顿饭,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