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多雨,这场雨却来得特别迅猛,几道雷电骤然撕开天幕,乌云都尚未密布,哗啦啦的大雨便倾盆倒下,天地瞬间被雨雾迷蒙其中。
我抱着干瘪瘪的包袱,在通往康城的泥泞小路上跑了许久,终于见到前方一个破落的长生门,迎着狂风烈雨奔去,檐下已躲着几个同样避雨的路人。
和他们点头,礼貌性的稍稍问好,我挤入大殿,找了个角落坐下,瑟瑟发抖的去拧裙摆的雨水。
好在独孤涛想得周全,给了我两件以青竹碧罗裁剪的外衫,防水耐火烧,对于出门常忘了带蓑衣斗笠的我来说,真是方便多了。
从崇正郡出来是在半个月前了,当时我将自己困在空凌六合阵里,本是要三日以后才破开的,但我着实高估了空凌六合阵,也太低估了凶孽和白芒的威力,阵法被强劲破开了,不过那时我已昏迷,这些都是事后轻鸢和佘毅告诉我的。
当时险象环生,花戏雪掩护我们先进入崇正郡通往外界的气栈,里边逆风横流,光怪陆离,我们没有掉落在益州或秉州,而是落在了郴州丰土城。
佘毅和轻鸢照顾了我九日,据说好几次我都没了呼吸,浑身烂的跟泡在水里的浮尸相差无几,但总算是捡回了一命。
身体好转后,我带着轻鸢去了益州辞城,杨修夷在辞城的府邸换了一批新面孔,虽还是杨家的人,却没一个认识我,对我不理不睬,我反复强调自己真的是望云山的人,结果被人架着胳膊扔了出来。
无奈之下,决定先去找独孤涛,我们去了益州都城永嘉。有人专门在门前等我,说独孤涛这半个月都在沧州春鸣山一带,他生了大病,数日不好,被接回了盛都。在这之前他特意命他在此等我,并留下都是御寒衣物的包裹给我,还有杨修夷也被杨家人接走的消息。
连日来雇马车跑路,加之门卫管家的银两打点,我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而从汉东到盛都路途着实太远,看出轻鸢不太想去,我和她在永嘉分道。
分开没多久我撞见了傅绍恩,我一向不问世事,连江湖恩怨都很少打听,对朝政庙堂上的官职权位我除了知道将军,刺史,阁老这几个说书先生常提的以外,几乎一窍不通。眼下撞见傅绍恩,终于鼓起勇气问他杨家的事。
他滔滔不绝说了很多,临走前给了我一个钱袋,大约有十两银子,足够我去盛都了。
一道闷雷乍响,我啃着雪梨抬起头,虽说雷雨来势汹汹,去也匆匆,可是山路并不好走,恐怕今夜得在这里留宿了。
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喜是忧,一方面好担心杨修夷,想快点见到他。另一方面却越来越不安,尤其是进入崇州后,不知是赶路疲累,还是日有所思,总之一连做了数日千奇百怪的噩梦。
梦到杨修夷爹娘不喜欢我,拿着银鞭抽我,非要我吃掉两把菜刀;还梦到他家里妻妾成群,清婵湘竹春曼连排站着要我给她们擦鞋捶腿;甚至梦到他和花戏雪在一个飘满帐幔的依水高阁里为了一根刷粪桶的短帚打架,然后粪桶泼了劝架的我一身...我想我快要疯了,成日都在胡思乱想,只因杨修夷的家世给我的压力实在太大。
我想过他家会很有钱,父亲要么是个大财主,要么当了个高官,也有可能是皇亲国戚,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他的家世会这么庞大可怕。用傅绍恩的话说,他家只要愿意,一个乞丐也能当上皇帝。
一开始我只觉得夸张,没有当真,傅绍恩看我不信,摆出一副怜悯模样:"你也与那些愚不可及的农妇一样,竟不知道这门阀氏族的厉害。"
"这天下如今共七大门阀氏族,为楚家,杨家,公孙家,魏家,南宫家,左家和任家,如今朝堂上大多数官职都是这七大氏族的人,上到皇帝内阁,下到边城治安局,连皇上都得看他们的面色行事,你说厉害不厉害?"
我不解:"那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
他一笑:"你知道前朝是怎么亡的么?就是因为前朝皇帝妄想收归皇权,动摇了氏族门阀的利益,结果被那些世家门阀给联手推翻了。推翻之后却没人想当皇帝,左右权衡下他们扶了如今皇甫氏登上皇位。知道为什么吗?当皇帝固然好,看似权高无上,天下都得对自己跪拜磕头,可脑袋也是不稳的,历来没有长久的政权和皇族,唯有氏族门阀长盛难衰。与其坐上高位被人虎视眈眈,不如躲在檐下品茶赏雨,反正这高位之人也动不了自己。除非其他氏族力量被严重削弱,打破均衡,否则这皇位,他们是谁也不愿意坐的。那又不是真正的九五之尊,不过傀儡摆设罢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他又道:"数百年来,不管是天下大统还是数国战乱,这些门阀贵胄都牢牢控制着各项命脉行业,兵器,良田,钱庄,瓷器...累世财富惊人得可怕,他们庞大的家族体系,仅三日的花销就可够汉东九州和关东四州的数千万百姓半月之粮。若遇上大旱天灾,百姓们拿起武器也只对****和藩王们喊打喊杀,他们该享受的会继续享受,甚至看皇帝压不住了还会反过来开仓放粮,帮着一起打皇帝。那些农民求的不过一口饱饭,且在权谋手腕上压根不如他们,最后打下来的天下还是落在了他们手中。不过,这些门阀氏族的存在也并非是坏事,他们有着各自的家族利益,说是互相勾结,其实他们也在互相牵制和利用,为了家族权益,他们为百姓谋福祉的事情有时做得比皇帝还多。"
我不由感慨:"那投胎在他们家一定很幸福了。"
"那可未必。"傅绍恩摇头,"门阀氏族也有消亡的时候,当今的七大世家中,最为可怕的是楚家和杨家,他们在九百年前便是赫赫有名的望门大族。南宫家的兴起是因家族不断有人入朝出仕,占据朝堂一席,最显赫一时的是四百年前南宫家的五世三公,至今还是史书上的绝笔。魏家和任家靠的是世代经商,左家则是国难大财,兴起至今不足两百年,与六大世家无法相比,但比起其他普通门阀已绰绰有余。除此之外,这数百年来,还有其他门阀氏族崛起峥嵘过,譬如仄客江氏,崇州刘氏,柳州欧阳氏,枫柏沈氏...他们都曾跻身大门阀之一,现在却连后人在哪都寻不到,甚至**薛氏一族在三百年前尽数被斩,九族全灭,香火都断了。笨只笨在他们太过张扬,若能学学楚家和杨家那般低调和沉默就好了,这也是楚杨两家的可怕之处啊。"
政治权谋,天下大势这些我听不懂,打断他的口若悬河后,我想得只是为什么杨家那么厉害,为什么杨修夷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我几乎想掉头逃走,躲得越远越好。
可是轻鸢说杨修夷被凶孽重伤,这令我一刻都放心不下,心急如焚,巴不得生出双翅膀即刻飞到他身边。
将梨核扔掉,又拿出一个啃,这些都是昨天在野外摘的,冻得牙齿咯咯乱响也没办法,实在太饿。从傅绍恩那抢来的银子我舍不得用,精打细算的坐着马车,到平州后打听了路线,决定徒步爬山,可以省去一大段七七八八的弯路。毕竟到了盛都,我还有很多地方要花钱。
好在现在是崇州了,只要过了康城,离他就更近了。
雨越下越大,积水漫过寺院台阶,那些躲在檐下的路人纷纷进来。几个火堆点起,传来稍许暖意,我靠在结满蛛网的破旧桌腿上,打算着今后去哪。
这段时间赶路,时不时便给师父写信,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没在山上,若是没在,等他一回去,看到满地的流喑纸鹤不知作何想。有时隔上一个时辰我就给他写一封,有些信里甚至就写了一句师父我好想你,我当然也想给杨修夷写,可压根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其实这样也挺好,以后我去报仇,一路打打杀杀,静下来就给他们写信,虽然收不到他们的回信,但至少能让他们安心。
但接下去要去哪呢?
从怀里摸出木像,神情其实很模糊,没有宋十八的半点神韵,但总归是有个人样。想起她雕刻时的专注眉目,心头又一阵酸楚。
这段时间也经常梦见她,和我一起欺负人,一起打架,一起胡闹和说人坏话。有时和她吵起来,我会跑去找杨修夷告状,还要仗势欺人。不过后来都是找独孤涛了,一让轻鸢去喊独孤涛,她就跑的比兔子还快。
我很想知道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佘毅口中的高人又是谁,能让那些十巫后人对他言听计从,还能让风华老头为他背弃与我师父的交情,他的威望得有多高?
出阵那日并未见到原清拾和翠娘,直觉是风华老头支开了他们。这两伙人互相勾结,却又有矛盾分歧,我该如何去找他们?而且,我最大最大的不解,他们为什么要对上古十荒赶尽杀绝,包括我的族人,却独独不杀我,反而将我的生死看得这般紧张。
我望着木像,十八,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