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公曾跟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在华州古道城,有两户累世宿仇,他们各自家族庞大,子孙兴旺,香火繁盛。
两家的仇恨已累积了千年,至今未解,一代一代沿承下来,都已说不清当初先祖为何结怨,只知生下来就该视对方为仇家怨敌,每一辈必出几桩人命血案。
我当时不解:"会是什么样的血海深仇才能怨恨上一千多年呢?"
师公摇头:"说不好,可能千年前出过一桩惊天命案,也可能只是两家各有一位小姐同时看上一块缎布,发生争执。"
我难以置信:"就因为一块缎布吗?"
师公淡淡一笑:"不过是个比喻罢了,可能比缎布还不如。"
我觉得滑稽,别过脑袋:"师公,你又在杜撰奇闻异事寻我开心了吧。"
他轻摸我的脑袋,笑道:"初九小儿,人心可大,大可吞天吐地,人心也小,小的难容一粒尘沙。别说一块缎布,就是一株草,一块豆腐都能引发滔天仇怨。不是它们有多么稀罕珍贵,而是人心戾气将它们无限放大了。"
我扬起脑袋:"戾气究竟是什么呢?"
他微微沉吟:"是个可怕的东西,是欲望,嫉妒,攀比,狂妄,杀戮,妄语..."
...
师公的这个故事一直让我唏嘘不已,我很少放于心上,总觉得太过虚假,如今卫氏一族的悲剧令我重新想起,忽然感慨良多。
可叹他们一直怀着赎罪之心,苦寻所谓财宝,到头来却不过是苏氏的取乐之物。这一整支氏族,千百年来多少条人命已难算清,累累血债,苏氏又该如何去还。
我问师父,他捋着花白长须想了半日,摇头轻叹:"仇恨怨气最是耽人,我一向不赞成血债血还,但若劝说卫真冤冤相报何时了,要他以宽容之心释怀对待,也太过虚伪轻巧。毕竟这是累世之恨,祖上一脉血仇所在,不报便是不忠不孝不义,所以你这问题,难到为师了。"
花戏雪在旁冷冷一哼:"若是我,我就把苏氏关押起来,找些秃子乞丐给她配.种,传承千年,让我后世子孙日日凌辱虐待他们。"
我转头望向杨修夷:"你呢,你会如何做?"
他略略沉思,反问我:"你觉得苏氏一族可怕么?"
我点头:"嗯。"
他再问:"那如若卫氏一族按照花戏雪的说法去做,那你一千年后,你觉得世人会如何看待?"
我想了想:"那恐怕天下有良知之人都会觉得卫氏一族丧尽天良,泯灭人性了。"
他收起折扇,淡淡道:"不错,我不愿自己后人变作复仇工具,也不愿他们良知尽失,变成另一个姚娘。所以,如果我是卫真,我会把这一族尽数杀了,哪怕远亲也一个不留,为我后人留下一方安详净世。"
卫真想的也如是。
杨修夷当日没有杀死姚娘,特意留她一命交予卫真处置。卫真却将她救下,一段时日的调养后送交了官府。
我最初不解,怒其过善,恨其太仁,觉得不能手刃仇敌实乃不快,最起码也要抽她筋骨,斩她手脚。事后才知,卫真打点了钱财,官府判了姚娘凌迟。这比私下行刑着实要残忍许多,除了肉体上的折磨,更是精神上的凌辱。没有哪个女人能受得住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衣衫尽除,呈大字型悬于半空,并被万众翘首围观,掷以臭鸡蛋和烂白菜谩骂。
刺史很快就批下了同意文书,行刑那日,我和夏月楼一起去看了一眼。隔着广阔人海,姚娘吊在广场中间,苏双双和她的娘亲吊在旁边,日头曝晒下的两具尸体已开始腐烂。
除了对付姚娘,卫真还在暗中散财,雇来许多杀手,将苏氏亲族尽数暗杀,包括婴孩,共一百三十七人。
闻之此事,师父痛心疾首,大骂卫真后,哀叹这着实为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并不断跟我唠叨,以后若是跟人结怨,当断则断,万不可累及后代。
夏月楼对卫真这些时日雷厉风行的举动一句说辞都没有,她如往常一般,白日和丰叔对弈品茗,博古论今,夜晚和我们坐庭纳凉,闲话家常,然后早早回房入睡,烛火却一夜不熄。
我想问她关于卫真的事情,又觉得太过唐突,因为她从未表过态。而且从地宫出来后,卫真一次都没有来找过我们,我拿什么立场去问夏月楼。
不知不觉已快五月中旬,天气越渐炎热,蝉鸣躁动不安。
姚娘在四日的折磨下终于瞪目离去,卫真没有将她曝晒于正午阳光下,而是请了几个巫师,为她布阵施法,无非就是投胎为蝼蚁粪虫什么的。
这日暮色斜阳,夏月楼穿着薄衫青衣来找我辞别,我很是不舍,却不能强求,只能点头答应。待她一走我立马私托人去找卫真,却迟迟没有得到回音。
心绪极烦,晚饭后我去找杨修夷,他正伏在案后疾书,听完之后抬头问道:"你觉得夏姑娘待卫真有情意吗?"
我着实不敢确定。
他沉眉道:"若是有,那定是夏姑娘不愿让卫真为难,毕竟他和黄珞的婚事已满城皆知,退婚势必会引起许多波澜。卫真本就树敌颇多,如今又处于风口浪尖,夏姑娘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我在桌子上托着腮:"那卫真呢?他为何不理睬月楼?"
"那么多双眼睛明里暗里的盯着他,若我是他,我也不愿将心爱之人牵扯出来。"
我若有所思:"如果是黄珞主动要求退婚呢?"
他无奈看我:"你又想做什么了?"
我阴险一笑:"我去给黄珞下个魅术,令她忘了卫真,你觉得如何?"
话音刚落,后脑便重重挨了下,师父从窗口跳进来,厉目瞪我:"为师说过多少次,让你学巫术只是一门生存之道,并不是要你肆意妄为,怎能乱加干扰她人的思想情感?"
杨修夷走来:"她不过随口说说,你当真干什么。"
我揉着脑袋,不悦道:"我就是讨厌黄珞,卫真那么好的男人应该留给月楼的。"
师父厉声斥责:"但你这方式并不正当!"
我马上顶嘴:"哪有什么正当不正当!我又不是什么阴阳怪气,自诩正气的玉尊仙人,我有血有肉,有自己的私念,想为好姐妹做点事情而已,你不用说我自私自利,我自己认了!"
说完立马跳到杨修夷身后,躲过他气急扔来的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他的钱袋,慌忙捡起,在他没发觉之前塞进怀中。
他气得胡子乱飞:"你这死丫头,你说谁阴阳怪气!"
捡了他的钱包,再去气他就有些太不厚道了,我委屈的揉着鼻子:"师父你别生气了,我只是舍不得月楼..."
他无奈的看着我,半响,叹了口气:"你可以帮,为师又没不准你帮,但我不希望你滥用巫术。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巫师者,应当戒躁戒肆,惟平和是见,抑情忍欲,不可伤天害理,不能..."
又来了...
我忙伸手指向窗外,厉声怒道:"死卫真!你总算舍得来了!"
他顿时回头望去:"这臭小子,我正要教训他,怎么可以滥杀无辜,他在哪...人呢?田初九!!!"
...
我和杨修夷早就跑远了。
在前庭檐上坐下,屁股一片瓦凉,杨修夷揽着我的腰:"那老头虽然烦了点,但他说的没错。"
我笑着说道:"我知道,师父这叫防微杜渐,他最怕我误了歪道,以巫术胡作非为,谁叫师尊天天在他面前说我坏话呢。"
杨修夷轻皱眉,道:"初九,师兄他对你有些太过严苛,你可会讨厌他?"
我摇头:"我最怕的人就是他了,我哪敢讨厌他?"
他深深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靠在他肩上:"杨修夷,我舍不得月楼,怎么办?"
这时我眸光一顿,看向遥远的天际,愣愣道:"杨修夷..."
他回过头去。
北空一片赤红,极美极魅,如似一团红鹭花,像要将半边天空点亮。
他双眸微凛,淡淡道:"是禾柒门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