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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已走,热菜已凉。

赵毓碾开一粒花生,对着一盏黄酒,想了想,还是一饮而尽。他推开一扇厚重雕花木门,旁边一个屋子中,文湛端正的坐在木榻上,正在点茶。

“人走了?”

“嗯。”赵毓点头。

文湛推过来一盏清茶,顺便抬头看了看赵毓,“喝点热茶。这是冬茶,今年的明前茶还需要再等等。”

赵毓脱了鞋子,上了木榻,连着喝了两盏。

文湛说,“这位随侯世子习惯于‘我为刀俎,人为鱼肉’,不会轻易与人为善的。他不相信国法给他一个公道,自然也不会以国法给别人一个公道。”

赵毓却说,“我听着,石慎像是话中有话,他说的好像不是旧事。他是那种一定要掌握先机的人,接下来,他如果一定要先发制人,没准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文湛,“困兽之斗。”

说着,他又推过来一盏茶,“承怡,石慎说,他与你在西疆有旧仇怨,这是怎么回事?”

“……”

沉默。

文湛像是一定要听到回答,一直定定的看着他,半晌,赵毓才说,“我能不回答吗?”

外面吹来一阵风。

雪花伴随着细雨轻轻落下。

雍京虽然依旧冰寒,不过,见了雨水,就算开春了。

“很多人喜欢烟雨楼,是因为这里的风水。”赵毓说,“这里是不像酒楼的酒楼,雄踞雍京北城,可以远眺大正宫。我听他们说,很多人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千年来不朽的王者之气。”

文湛知道他不想说,也问不出什么,只能揭过这个话题。

顺着赵毓的话,他看向那边敞开的雕花窗。

大正宫在远方,被锁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不十分真切。

只是。

朱红色的高墙与黑色的琉璃瓦却异常鲜明。

如果不骑马,这里距离午门要走上多半天的时光。再向前,就是凡人无法逾越的朱红色的高墙。不过,即使有天纵之机得以进入朱墙,从那里到微音殿还需要跨过枯骨堆成的山,趟过血肉汇聚的渊。

文湛笑着说,“我天天在微音殿都感受不到这所谓的千年来不朽的王者之气,何况这里?”

“还有另外一项乐趣,石世子就沉浸其中。”赵毓,“他从这里可以俯瞰下面的青砖黛瓦,那一刻,似乎可以把众生都踩于脚下。”

这一次,文湛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微微挑了一下右边的眉,如同鸦翅一般。他没说话,只是安静的啜着热茶,安静的颇有些意味深长。随侯世子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在皇帝眼中,他与他所鄙视的蝼蚁一般的芸芸众生没有任何区别。

赵毓问他,“你饿吗?”

文湛,“嗯。”

赵毓,“这里的东西好看,却不好吃,我带你吃点好东西去。”

文湛,“好。”

烟雨楼脚下的一个小四合院,青砖黛瓦,没有文人画的清雅,却带着十足的人间烟火气。

它的门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榕树,另外一棵是梧桐树。

吱呀,深色大漆的木门一开,里面探出个脑袋,是个肥圆的妇人,头发梳的很整齐,发髻上簪着很值钱的黄金点翠的簪子。

“小少爷?”妇人看见赵毓十足的欣喜,“你回雍京城了?”

赵毓,“是。其实我,……”

妇人没等赵毓说完,一把抓住赵毓的胳膊给扯进了院子。随后,她才看见赵毓身后的文湛。

“咦?是你!”妇人上下看了看他,“你是那个坏人!”

说完,她像是怕文湛是瘟神似的,赶紧把大门关上。

砰……!

皇帝被一道门关在外面。

过了好一会儿,木门谨慎而慢悠悠的裂开一道缝隙,妇人探出头来,“你,现在变成好人了?”

赵毓的声音就在门后,有些无奈,却带着笑,“对,对,对!他现在是好人了,天大的好人。”

妇人十分不情愿的重新把门打开,放文湛进门,她还问赵毓,“小少爷,我怎么记得,第一次见到你还有这个小伙子的时候,你们就在吵架?后来他再来的时候,崔大少很不待见他?”

赵毓,“当时小,不懂事,现在我们不吵了。”

“哦~~~”这个哦的词让妇人说的抑扬顿挫,像三月桃花一样随风乱飘,“你们都长大了。”

随后,妇人对着文湛,“话说,上次见你这小伙子的时候,还是十几年前,小少爷和崔大少刚被抄家,什么都不剩,他们就住在前面临街的一个破落小院中。那时真穷,连院门都是木柴堆起来的。哎,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连你都长大了,我能不老吗?”

文湛,“……”

妇人说着自己开始乐,“哎呦,又忘了。如今这崔大少可算是东山再起了,不能叫人家崔大少了,得要称呼崔侯爷了。”

赵毓也笑着,“何妈,您当年照顾我们,费心又费力,我们都记着。您愿意叫老崔什么就叫什么。”

“外人在,我肯定叫人家崔侯爷,这要是都是咱们自己人,我就叫他崔大少,他也应。”妇人絮絮叨叨,“当年崔大少从军之前给我一些银子,让我买了这个四合院,我家小子又跟着他那个死鬼爹学了果木烤鸭子的手艺,就在自己院子中搭了一个炉子,自己烤自己卖。刚开始做街坊邻居的生意,慢慢的,周围的人也来了,再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在这片也算叫响了名号。这生意是越来越好,我就把临近的院子也买了,那里我们一家人住,这里专门做馆子。昨儿崔大少还从我这里拿走六只烤鸭子呢!”

赵毓,“我知道何妈的烤鸭子远近闻名,不提前打招呼都吃不到嘴。今天我们贸然上门,提前也没打招呼,您这里还有多余的鸭子吗?”

“没别人的,也得有你的。”何妈看了看他们两个,“我做主,你们俩,一个人一只烤鸭子,外加一只焖兔子!”

文湛,“……”

“我们吃不了那么多。”赵毓连忙摆手,“您给我们两个来一只鸭子,一只兔子就够。”

“你从小就娇贵,当年也吃不下什么,现在看着更弱了,胃口肯定不怎么样。只不过,……”

何妈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文湛三遍,半老不老妇人的眼光如刀一般,把文湛仔细审视了几遍,这才狐疑的开口,“你这小伙子看起来倒像个人样,端端正正,也结结实实。怎么,原来竟是个银样j枪头?外面看着挺鲜亮,内里却是虚的?要不,怎么连一只鸭子都吃不进去?”

文湛,“……”

赵毓赶忙解释,“他不虚,就是刚才吃过饭,肚子里面有食儿。”

最后,赵毓要了一只半烤鸭子,外加一只焖兔子。

何妈专门给他们两个找了个里面的雅间,没人打扰。她亲手推开门,自卖自夸说,“看,这是我年前刚布置的!我们家小子有眼光,他花了二两银子找了个秀才老爷给画的纸样子,我找房山的木匠给做的。听说读书人都喜好这口儿,看着雅致。”

赵毓看着眼前好像密云庙会一样“雅致”的屋子,想要狂赞可是无处下嘴。他思索半天,最后,指着窗边赞道,“这两个大红灯笼,显得真喜庆!”随后,他又指着一个仿均窑瓷的花瓶赞道,“这个瓶子也好看,釉色斑斓。不过,瓶中是什么,糖葫芦?”

“小少爷!”何妈有些痛心,“你们家败的太早,这些年你哥太忙没空管你,一看你就没读多少书。这不是糖葫芦,这是红梅花!”

赵毓,“……”

终于,两个人可以安安生生的吃顿饭。

赵毓,“这个何妈是旧人。当年我被夺爵,老崔被抄家,我们住在外公留下的一个破院子里面。老崔雇了一个人照顾我们,那个人就是这个何妈。”

文湛,“我记得。”

赵毓,“她人挺好,如果说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别在意。”

“我和她能计较什么?”文湛说着卷了一张饼。

赵毓,“可是,……,你好像说的有些言不由衷。”

文湛嘴里咀嚼东西的时候忽然开口,有些愤愤,似乎完全忘记宫廷食不言的教导,“物以类聚,真是物以类聚!”

赵毓,“呃。”

文湛,“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能被那位崔姓三等候雇到的人,必然和他物以类聚!”

陛下,对于宁淮侯这样的朝廷重臣用“物以类聚”合适吗,至少也应该是“人以群分”吧。

赵毓看着文湛已经把一只烤鸭子裹着薄饼和春葱吃进去了,嘴边还沾染着甜面酱,他用袖子给他擦了擦,“熙福养生,一顿饭吃七分就得了,再吃该撑了。”

此时,何妈的儿子另外挑了一只肥鸭子用油纸包住,拿进雅间给赵毓,“哥,这个给你拿回去,让你媳妇儿给你熬鸭架子汤,多切点腌萝卜进去,去腥。”

这一次,文湛居然主动伸手接了过去,“知道了。”

赵毓,“……”

何妈的儿子感觉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可是他自己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他想着,应该是最近生意太好,他有些累,于是微微晃了一下脑袋,把自己的胡思乱想晃走。随后,又嘱咐了赵毓一句,“哥,记得用那种酸的腌萝卜,煮出来的鸭汤下面吃也成。”

文湛应答,“好。”

何妈儿子走后,文湛看赵毓一直看着自己,“怎么?”

赵毓笑,“终于承认自己是娘子了?”

“只是忽然想开了,不应该和你争这些有的没的。”文湛说,“只要是你就好,其他都不重要。不过,认你做相公也有好处,以后可以唤你做哥哥了。”

赵毓忽然脸红,耳朵似乎都烧了起来。——他被陛下的“哥哥”叫的有些不能自持,而且,……,似乎,……,了。

他忽然扶着椅子想要站起来,却有些脚软。

文湛见他这样,转念就明白怎么回事情。他两步到门边,将门栓杠上,随后一把扯过赵毓,坐回木椅,将他拥在自己的双膝上,伸手撩开他的衣袍,……,过了好一会儿,赵毓的情绪才被安抚了下来,鬓角微微出了一些汗珠。

文湛的牙轻轻扯了扯赵毓的耳垂,“反应这么大?”

闻言,赵毓想要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轻轻笑了一下,面孔上的红晕也开始逐渐褪去。

文湛见状,将他的微汗拭去,又在他的腮边用力亲了好几口。

雍王府。

今日有酒宴。

门房齐f看着赵毓递过来一个小坛子,还有一个东西,油纸包好,虽然凉了,闻着很酱香扑鼻。

赵毓说,“这是北城老杜家(何妈儿子姓杜)的焖兔子,这是他们家自己酿的土白酒,加了蜂蜜的,味道不错。这几天倒春寒,您辛苦,一会儿不当值的时候喝口酒吃口肉,暖暖身子。”

齐f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来。只是,……,他的眼光一直往赵毓身边的那个人身上瞟。那人手中也拿着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比兔子大一些,像是鸭子。齐f知道,老杜家的烤鸭子出名,就是冷了不能吃,想必是这个原因,赵毓给他带过来的下酒菜才是兔子。还有,此人一直不说话,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就是很安静的站在一旁,却让人心惊胆战!

此人相貌极好,那双鸦翅一般的眉,秀致却冷然,带着难以言说的俊美。

却。

——像,实在太像!

此人同雍王殿下极像,这道眉尤其像!

他们不同的地方,只是眼前人比雍王要年长,齐f几乎以为,十年后,雍王就是眼前之人。

不!

不对!

雍王不会成为眼前人。

王爷位高权重,即使平常对下人亲和也总带着一丝的傲然。

眼前人却不会。

他不亲和,也不傲然,他只是很遥远,即使人在眼前,事实上却站在九重天之上,旁人眼中的他只是一个幻象。

齐f心思乱了,给赵毓倒茶水的时候,下手没有分寸,一碗茶倒是泼洒出来一半,桌面上潮湿一片,他赶忙用抹布擦干净。

赵毓心中暗自叹气。

他知道文湛过来雍王府十分不妥,可是劝不住。

方才,……

“陛下,您吃了一整只鸭子,吃撑了,不回宫,到此处遛食,这不太合适吧。”

“不能让越筝再这样吊着你。”文湛随着赵毓在雍王府角门下马,“这样的时日越久,你需要承诺的东西越多,这样,对他的将来不好。”

卫锦听到赵毓又来了,得了空,连忙过来,他撩起来门帘往里走,还笑着说,“赵先生,这几天倒春寒,您也要多保重。这茶是年前的冬茶,您喝着还,……”

声音嘎然而止!

他的一双眼睛睁的和牛一样,看着文湛。卫锦张了张嘴,找不到声音,似乎有人用手攥紧他的咽喉,用刀锋将他的声音割走了一样。

齐f,“……”

半晌,卫锦才僵硬着扭了脸对赵毓说,“赵先生,王爷今儿有客,您先到惜字斋等一下,奴婢请王爷马上过来。”

奴,……,奴婢?!——大总管怎么开始用宫中旧的自称?

惜字斋?!——那是王爷的内书房,里面珍藏了数万册珍本善本海内孤本,守备极严密,外人不要说进入,甚至不被允许靠近窥伺。

还有,请王爷马上过来?!——雍王生来金枝玉叶,向来位高权重,什么时候随叫随到?

雍王府邸的大总管卫锦这一句话,出现三个地方的不对劲,齐f在一旁听着,心中愈发的莫名惊诧。

赵毓却赶忙笑着回,“有劳大总管。”说完,他和那位拎着烤鸭子的人,随着卫锦走进王府腹地。

惜字斋。

这里取读书博古通今,通览群书,下笔写文章却应该字字珠玑,惜字如金之意。

书斋的名字是楚蔷生起的,书斋上挂着的匾额也是他亲笔写的。这三个字象征了一段师生情谊,只是,字写完,这段情谊却戛然而止。因为书斋的主人并没有如同楚蔷生预想的那样,成为一个文人心中较为合适相宜的亲王,——远离朝局,清贵,诗酒山水,随时可以归隐林泉。

雍王在宴宾客。

王府总管卫锦强自镇定,穿过人群,在他耳边微语了几个字,越筝脸色都没有变,只是一手拎起来酒坛子,撕开封印,和旁边的客人斗酒,不一会儿,他不胜酒力,醉的有些歪斜,卫锦名正言顺的令人将他架起,送到惜字斋。

越筝进屋之前,在书斋外面的湖水旁吐了一回,卫锦为他准备了冷水洗脸,后厨以青梅熬了一大碗醒酒汤,下人也端了过来,伺候越筝喝下,就这样,他进屋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股酒气。

书斋中只有两个人,到不冷清,桌面上有好茶,冒着氤氲的热气。

皇帝的声音,“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越筝却借着酒劲,不理睬这个声音,他脚步不稳的向赵毓走过去。赵毓见他这样,连忙过来扶他,他一把揪住赵毓。

此时,越筝低着头,抓着赵毓腕子的手指又烫又硬,“怡哥哥,十四年未见了。”

——没有这么久。

不说去年那些不愉快,只说这些年,赵毓只要回雍京,总会寻找一个时机看一看越筝,远远的看一眼。这很难,非常难,可是他从来没有放弃。有的时候在猎场,有的时候在别苑,有的时候,甚至只是雍京街上,被亲王仪仗阻隔之后的擦肩而过。

甚至是,尹明扬作为“藩镇”送往雍王府邸的冰炭敬,其中也会有赵毓准备的一份东西。

只是,这些又能替代多年的分离吗?

赵毓把他扶到椅子上,喂了他一口热茶,轻声问,“舒服一些了吗?”

十四年,对一个成人来说,也似乎可以算是半生了,何况一个五岁的孩子?

这几乎是一生的时间。

越筝抬头看着赵毓,非常非常认真的看着他。他记忆中的祈王承怡不是眼前这个样子。所有人都说如今的雍王权倾朝野,宠冠王朝,可是,如今的他与当年的承怡所得到的“娇宠”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

那个时候承怡飞扬,承怡跋扈,承怡是大正宫一抹任谁也擦不去的颜色。

因为,他有足够的底气!

可是,当年的承怡也如同一汪清泉,一眼可以看到底,清澈,温暖。

不像现在。

越筝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一个名字叫做“赵毓”的人。

“怡哥哥,你怎么走了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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