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瑶光并非第一次入宫,但这一次终于有望居留宫中,相较从前,她的心情当然更加雀跃,一路上再次观望这片富丽堂皇有若仙宫宝境的景致,她再一次想起五月时,帝后在丹凤门上接受臣民拜谒,如此盛况空前,那般举世瞩目,她看在眼里,火热胸腔,那时她便坚定不移,她一定要争取这样的荣光,她有绝代姿容,自负才智并不输给当今太后与皇后两人,她缺乏的无非机遇而已。
然而虽屡屡受挫,但正应那句塞翁失马焉之祸福,当初她若成为穆宗帝后宫,如今无非行宫一处幽苑,等待红颜渐逝流年,与枯寂长伴,那才是如坠深井心如死灰。又或者诱惑突厥汉王得逞,只怕此时也是惶惶于天子降罪,更甚至身陷囹圄,更甚至如那柴取夫妇二人一般,担负叛国投敌之罪身首异处。
又怎比得如今,还有选择的余地?
任遥光忽然又想起了前夫雷仰棣,她的确没想到这个对她千依百顺的表兄,一度被她评为不图上进的夫君,居然还具备果毅的一面,多得他痛下决断在关键时候站定阵营,助晋王夺回长安,虽说舅舅雷霆死于政变,雷家却因为表兄的功勋未被新帝追究,纵然不再风光显赫,却避免了灭门之祸。
又庆幸表兄果然重情重义,虽说前途一片光明,对她却仍如当初。
但是她因为一场“奇遇”,再不能甘心做为一个普通的官家命妇,宫廷对她而言实在具有巨大的吸引力,也只有进入宫廷,她才能真正展开暗藏的壮志,帝王心?她并不稀罕,甚至不限于母仪天下,她至少要效仿韦太后,但韦太后并不值得她尊为楷榜,她很早之前便认识到,韦太后是没有能力超越文皇后的,骨子里的短见与浅薄注定会一败涂地,如果她有韦太后的幸运,这片江山,应当不再归属贺姓了。
但如此远大的志向,注定不能宣之于口,任瑶光一度以为世间不可能有人理解并赞同她的志向,不曾想当她几乎要绝望之时,竟然会发生那场“奇遇”,她的志向得到了肯定,故而她坚信自己不再是孤军奋战,她的志向也从来不是异想天开。
虽公之于众,必然会引天下人嘲笑,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于是斗志昂扬的任瑶光,就这么迈入长安殿,但她当然明白远大志向的开端,不得不从在太后面前奴颜卑微开始,太后就算是一颗垫脚石,那也是必不可少的垫脚石,她要想通往锦绣大道,就务必需要淌过面前的鸿沟,据“盟友”所言,当今天子可不是智令色昏之辈,她纵然有倾国倾城之貌,也难以立即争获圣宠,她必须要成为对天子而言大有用处的筹码,正好比当年的柳皇后一般。
吸引天子注意,美貌不是必胜武器,任瑶光的打算,是要剑走偏锋。
而对于韦太后而言,早已把任瑶光抛之脑后,她打心眼里厌恶这一类自以为是的女子,仗着美貌和几分小聪明便野心勃勃,以为天下人理所当然都要匍匐跪拜在她那袭石榴裙底下,听凭驱使,也正是因为识破了任瑶光的野心,而且深谙这个女人心机智计甚至不如谢莹,韦太后对任瑶光从来没有半点兴趣。
不过情势逼人,更何况任瑶光透露的机密对韦太后至关重要,太后当然明白不是喜恶取人的时候,谢饶平举荐任氏当然是为顾全大局,她必须利用这些蝼蚁的野心,更加有望反败为胜。
交谈的开端,听来却如离题万里。
“听说,你被雷仰棣厌弃,不想沦为弃妇,故而才答应和离?”韦太后的“开端”显得并不那么友好。
任瑶光却心平气和,甚至还带着几分夸耀的口吻:“这只是妾身有心散布说辞而已,事实上表兄对妾身情深义重,非但不以妾身为累赘,更许诺终生不离不弃,然而妾身心怀志向,并不甘如芸芸众生,故而坚持和离,表兄不愿勉强,无奈应允,但妾身却不能曝露**,恳请表兄配合,表兄又再答应担当无情无义之名。”
韦太后的唇角抽了几抽,打量任瑶光的气色神韵,见比数年之前果然再增妩媚风情,心中越发不喜,强忍住,虚靠着榻栏,淡淡问道:“你说你手中握有凭证,能够证实皇后早存叛逆之意,究竟是什么凭证?”
“是一个故人。”任氏嫣然一笑:“长平公主,谢莹。”
这个答案大出韦太后意料,她终于不再漫不经心,甚至将身边的心腹宫女也打发出去,这下当真成为两人之间的密谈,但她努力不让神情显得急切,她闭眼足有十余息,又再缓缓张开,目光突显冷厉:“莹儿?你知道她现今身在何处?”
“潼关之战,长平公主留守长安,宇文盛、贺湛等人起事那晚,公主为奸逆所擒,被当作人质,要胁突厥将领伊力弃守玄武门,数万宫卫束手就擒,长平公主亲眼目睹妾身表兄相随袁葆响应起事,后公主在伊力拼死护卫下,饶幸逃出禁苑,然而那时兵荒马乱,谢公等等又不在城中,公主无处藏身,所幸公主想起妾身,深知妾身对太后一贯耿耿忠心,必不肯附逆,冒险来投,又庆幸表兄身负重伤,一时不能顾及妾身行踪,妾身冒险将公主、伊力收留,后转移至安全之处,至今未被察觉。”说着话便取出一物,上呈太后过目:“此乃长平公主贴身信物,为太后当年赏赐。”
韦太后并不验证信物的真伪,事实上谢莹是死是活对她而言根本无关紧要,一枚自身难保的棋子,太后当然不指望谢莹还能助她东山再起,她关注的仍是十一娘的忠奸。
“莹儿难道有凭证,证实当今皇后早怀不臣之心?”
“太后可知,英国公世子早已怀疑天子在潜邸时便图谋不轨?长平公主当年,正是因为徐世子提醒,方才怀疑柳皇后与天子早便暗通款曲,两人也曾经提醒太后干脆斩草除根,但太后因为信重柳皇后,以为长平公主与徐世子乃杞人忧天,一直不曾引以为重。”
任氏这话道破太后过度自大以至于执迷不悟终于养虎为患的心病,让太后大是懊恼,怒道:“他们之猜疑均为揣测,何曾拿出真凭实据?更何况徐修能,首鼠两端小人耳,他若真是耿耿忠心,岂会见风使舵,若非他举荐姜导,贺烨怎么能如此顺利兵出潼关!”
任氏不由暗诽:时至今日,已被天子夺得权位在手,韦太后竟然还不肯承认谬误,一味恼羞成怒,也难怪自欺欺人,直到眼下仍被柳氏玩弄于股掌之中。
但她也没再激怒太后:“帝后均乃深沉小心之人,又怎会有实据落于人手,更何况无论长平公主还是徐世子,到底仍以自保为重,提警未成,而明哲保身,均未克尽臣子之忠,方才致使叛逆得逞。”
见韦太后愠怒的神色稍减,任氏又再说道:“长平公主告诉妾身,当年罪庶淇谋乱,她因建议晋王趁乱暗杀天子,为江迂举告,那时太后信任江迂为忠臣,故怒斥公主,也是因为那回事件,太后方才下定决心择柳氏为晋王妃。”
韦太后脑子里像是劈过一道闪电,她终于明白自己疏忽了什么关键。
“长平公主当时的确迷恋晋王,又有母仪天下之愿,故而想让太后立晋王为君,可江迂当然不可能是经九成宫之变后,方才背叛太后投效晋王,江迂既效忠晋王,何故举告长平公主?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晋王心中人选,一直非公主而为柳氏,又柳氏倘若不是早与晋王暗通款曲,晋王又何至于如此执着?毕竟长平公主,当初也是对晋王一心一意。”
因为任氏的进一步剖析,韦太后再也没有怀疑,冷笑道:“是,如此重要之事,我的确一直疏忽了!莹儿迷恋贺烨,我是一早察知,故而早在九成宫事变前,我早已选定了柳在湄为晋王妃,我根本不曾属意莹儿,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再反思这一旧事!”
谢莹意图唆使贺烨趁九成宫事变害杀贺洱,这是突发事件,其实并不能影响韦太后的决断,韦太后早就抛之脑后了,所以当贺烨起事,夺得帝位,她绞尽脑汁判断十一娘的忠奸时,压根就没想起这件事故。
“如今想来,贺烨又哪里会对莹儿情有独钟,分明是他早已察觉我会在莹儿、柳氏之间为他择妻,方才故意引诱莹儿,让我深信他们两个乃情投意合,大动警觉,结果反让贺烨如愿。”
错误已经造成,好在及时醒悟,方才不至于一直受人愚弄。
韦太后心中虽然恼羞成怒,但她也知道此时发火,并不能伤及十一娘毫发的道理,深深吸一口气,逼视任氏的目光仍然没有半分温和:“你说你心怀抱负,莫不也如莹儿当初,企图母仪天下?”
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任氏也深深吸一口气。
“母仪天下并非妾身所愿,太后方为妾身楷榜!”
这就是向太后剖白,纵然今后有可能争获帝宠,她也不可能与天子同心,太后目的,也无非是再夺权柄,但太后已经风烛残年,总有驾鹤西归的一日,到时还能将权柄移交给谁?
“妾身敬重太后,必不会让太后在青史丹书上任由逆徒诋毁。”这就是任氏的许诺,也是她与韦太后的共同利益。
还真是大言不谗!
太后心中暗诽,但当然不会斥责任氏的不自量力。
适才微微一笑:“如今情势可不容乐观,你既有远大志向,身处逆境之中,首先得先沉住气,当今天子,可不是掻首弄姿就能蛊惑,你若急于争宠,必然自取其辱,我可以助你实现愿望,但你必须言听计从。”
任氏心中狂喜,但姿态越发恭顺:“妾身今后,誓以太后之令是从。”
看着面前匍匐跪拜,姿态仍不失妩媚的女子,韦太后笑意更深。
任氏虽非处子身,乃和离之妇,这在大周却不会成为入选后宫的障碍,事实上朝廷向民间征选宫人,从前也不乏逼令貌美民妇与夫郎和离,入宫侍御的先例,先不论任氏是否有媚惑贺烨的手段,只要能助她反败为胜,将来后妃,便无关帝王心意了。
正好比当年元贤妃,又何尝真为仁宗宠爱?
这枚棋子,不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