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转眼即至,孟母谢绝了刘不一和艾婉陪同,提着篮子出了城,来到山坡上的衣冠冢前。衣冠冢北靠高山,面临悬崖,高处不胜寒。墓碑上并无一字,孟母将豆花等祭品摆好,独自在坟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儿啊,你要是已魂归极乐,就知会为娘的一声吧!别让娘牵肠挂肚了。”老鸦长鸣一声扑展着翅膀飞过新坟,飞入了山坡的松柏林。母亲兀地怔住,缓缓回过头,一脸辛酸泪不尽。
清明时雨纷纷扬扬地落到了新坟的黄土上。老母亲颤颤巍巍地支起身,深情地望了一眼新坟,转身一瘸一拐地下山了。惜儿在山下撑着油纸伞不住地巴望,她一见孟母现身,就赶紧迎上去搀扶。
孟母轻扶着惜儿说:“其实我一个人能行。”
惜儿一面扶一面说:“老爷、太太不放心让您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您又不让他们跟你一起来。”
孟母叹了口气“唉——”艾婉毕竟和孟森有那么一段情,顾及刘不一,也不应让他们来这儿。孟母想了想才说:“清明节,老爷和太太理应去祭拜老太爷和老夫人。”
惜儿说:“老爷和太太放心不下,就让我来了。这样的路,这样的天气,莫说他们不放心,就是我,也不放心。听说,最近周围来了好些叫花子,连宅子附近也多了不少要饭的。您一个人不安全。都不知道那个门房阿开是怎么办事的。您当初真不该留他。他奸懒馋滑不说,还不念您的恩。”
孟母轻拍惜儿的臂膀,笑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一张嘴就不饶人。”
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着在湿滑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背影像极了母女。
老太太问道:“不知不觉,你到刘家都六年了。当初凤蝶夫人送你到刘公馆,跟我说,你是流浪到申江。你当真一点也记不起父母的事?”
惜儿说:“倒还总梦见些山山水水。只是中国这么大,要到哪处找呢。我也让人打听过。可是这年头卖儿卖女的事太多了。前几天不是还有一个来冒认的被太太识破了吗?寻亲这事儿也得靠缘分。就像我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遇见了凤蝶夫人,然后凤蝶夫人又让我跟了您。这真是我的造化,跟了您这样菩萨心肠的人。”
孟母连忙说:“阿弥陀佛,不对,不对。这哪里算什么造化。你要是生在富贵人家才算造化。做佣人总免不得要受气的。不过好在你机灵,很讨老爷、太太们欢喜。俗话说,人情练达即文章。缘分是天定的,能不能抓住还得看自己呢。”说完孟母忽然有所感悟。
一路走着。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山上的桃花被风吹散了,轻轻地落到水田里,荡起层层涟漪,泛起的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静看时,那桃花水清澈见底。一尾尾鱼儿悠然地在游来游去。
孟母刚踏进刘公馆,艾婉悄悄从身后轻轻一推儿子,小刘义默契地撒欢跑到祖母身边,叫道“奶奶!”孟母脸上的愁容顿时烟消云散,笑盈盈地和小孙孙玩起来。
艾婉走上前对孟母说:“妈,一路劳累了吧。歇一会儿洗洗头解解乏吧。李嫂见了上好的皂角,买了不少回来。刚才我让义儿洗,他偏不爱洗头,都好些天没洗了,刚才和我拗了半天。看来还得你出马。”
孟母笑对小刘义说,“义儿,奶奶洗头,你洗不?”
小刘义嘟着嘴想了想说:“我要奶奶给我洗。”
艾婉笑着说:“好。我这就让李嫂把皂角熬上。”
在孟母的打理下,小刘义不一会儿洗了头。孟母一面替孙儿擦头,一面对一旁帮忙的艾婉说:“李嫂买的这皂角实在不错。这么一大锅,让戒之也洗洗头,解解乏吧。”
艾婉边收拾边说:“江威辰来了。戒之正和他在书房里说话,指不定什么时候能谈完,不用去叫他了。”
祖孙、母子三人收拾停当便绕到了大楼正门外。说话时,见江威辰从楼里大步出来。
孟母笑着打招呼说:“江先生来了,这就要走了吗?怎么不留下来吃晚饭?”
江威辰脸色冷冷的,只应了一句“不必了”,看也不看孟母一眼便往外走,刚出院门便一下撞上了沿街乞讨的流浪人。他呵斥了一句“长没长眼!”便气冲冲地走了。
惜儿拿了干毛巾递给孟母,冲着江威辰远去的方向鄙夷地说:“这个人真没教养。”
“好啦。”孟母接过毛巾,替孙儿又擦了一遍头发。
艾婉看在眼里心头诧异,回头正见丈夫下楼,也是一脸的怒气。妻子连忙走近丈夫问:“怎么了?我看江威辰气冲冲的。”
刘不一拉长了脸,不高兴地说:“还能有什么!饱暖思****,养狼终成患。当年好心收留他,让他在公司做个文书。他倒好,现在越发想张嘴要好差事了。”
妻子劝道:“好了,好了。不给就不给。别气坏了身子。妈说你最近忙,备了上好的皂角水,让你去洗洗解乏。妈还和李嫂备了清明宴呢。”
这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饭桌旁,各有心事,情绪不高。孟母吃到一半才发现今天的清明宴吃得分外压抑,便想着或许是自个儿带坏了气氛,笑道:“今天义儿吃得有些过了,得消消食。来,义儿,跟我去院子里散散步。”孟母牵着孙儿,在惜儿的陪伴下先离了席到花园散步去了。
留下刘不一和艾婉夫妻,气氛仍旧低沉。
门房阿开战战兢兢地走进来,试探着对刘不一说:“老爷,门外有人求见您。”
刘不一有些奇怪:“谁会这个时候来。把客人请到客厅吧。”放下碗筷,走出了饭厅。他正朝客厅走,看见门房领了人来,觉得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他猛地想起来:这不正是当日押解孟森的人吗?他不是在那场海难中死了吗?怎么还活着?刘不一心里咚咚地打鼓。
那人衣衫破烂,点头哈腰地说:“刘老爷万福。您还认得小的吗?小的就是当时——”
主人截住了不速之客的话,“不必说了,我们里边说话。”说着把他往书房带。
刘不一领着客人路过大厅时,那不速之客张大了嘴,好奇地东张西望,看见餐厅里的刘太太,立马堆出笑容来,忙不迭地向她行礼。艾婉礼貌性地点头回礼,心里隐隐有些疑问: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刘不一锁上房门说道:“说吧。来找我干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说:“刘老板真是快人快语。看来我猜得不错,当年托我好好照顾犯人的东家确实是你。当年我可是尽心尽力。如今我遭了难,希望大老板能拉我一把。”
刘不一冷笑说:“当年?当年我可没找过你帮什么忙?”
那人笑道:“虽然当时出面的卢定一卢老板,但我知道那犯人跟你的关系非比寻常。而卢老板又是你的生意伙伴。不难相见真正授意的人是谁。”
刘不一收敛了笑意,说道:“当年卢定一找你帮过什么忙我不知道。即便有过什么,事隔多年,也没什么了吧?”他暗骂卢定一自作主张坏了事,却不知道卢定一到底跟这人说了什么。
那人狡黠一笑:“是吗?哎呀,那就让别人来评评理吧。我都打听好了。楼下的是刘夫人吧。听说孟老夫人也在府上。就让她们听听这精彩的故事吧。”不速之客躺到主人的扶手椅上,试了试松软度。
刘不一猛地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说:“你敢!”
不速之客轻笑一声:“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了,还有什么不敢呢!今晚要是拿不到钱,你的事明天就会见报。别想耍花招,来之前我已经跟人约好了:要是九点前我还没出去,匿名信就会像雪片一样飞到各大报馆。”他起身仔细地把玩着书房内的古玩。
刘不一想了想说:“你要多少?”
不速之客笑道:“不多。我也想当老板。你手下那么多纱厂。随便给我一个就行,或者把等价的现大洋给我。你看着怎么随便怎么来。”
刘不一哼了一声,笑道:“你胃口倒不大。好,我现在就去取文书。你就在这儿等着。”男主人转身出了门,小跑步下了楼。他悄悄嘱咐了管家几句,取了几张白纸就回了书房。不速之客还在自鸣得意地把玩架上的古玩,取这件摸那样。刘不一趁其不备,从抽屉里拿出文书飞快地和白纸换了。
不速之客拿了文书,顺手拿了刚才一直在把玩的花瓶就往书房外走,说道:“这个我收藏了。”他见主人也跟着往外走,回头笑道:“不用送了。”
主人没好气地答道:“我是怕你一高兴胡言乱语。还是送你出去为好。”
穿过厅堂时,不速之客学着绅士的样子脱下泥黑的帽子向女主人行礼。女主人已经没有刚才的笑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速之客也不在意,戴上帽子就走了。刘不一没有心情继续吃饭,转身回了书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