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思言不方便现身,让陆听溪独个儿过去。
陆听溪绕了一段路, 赶去钦安殿时, 女官已经赶来将人遣散了。
陆听芝将她拉过来:“你来晚了,方才跑哪儿去了?”
陆听溪问方才究竟出了何事, 陆听芝小声道:“我也就远远瞥了一眼,似乎是皇后的娘家侄孙被一个内侍当蟊贼打了。我瞧着,那内侍似穿的是一件赤色的贴里。到底是吉庆的日子, 穿得这样喜庆。”
陆听溪愣了下, 慢慢在心里将事情捋了个大概出来。
她昨晚发觉那封信不对之后,连夜又送了封信去国公府。后来收到谢思言的回信, 说前头那封的确不是出自他手。他跟她说这件事交给他来做, 他会派人去代她赴约, 看看届时是怎样一个局面,她该做甚做甚便是。
据陆听芝的话来看,谢思言应该是派了个内侍去准时守着, 然后等到人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当成蟊贼痛打一顿。回头说起来, 只道是认错人了便是。
陆听溪折回松柏林时,掠视一圈, 没瞧见谢思言的人影, 要踅身回返时,听得身后有人猛地“呔”了一声,一激灵, 回转头就对上谢少爷莫测的神容。
“我早就听到你过来了,你休想吓到我。”陆听溪搬出了他方才那番话。
“就算没被我吓到,也是因为你反应过于迟钝。”
陆听溪不以为意。
谢思言微顿,招手:“过来,有话与你说。”
陆听溪左右顾盼,慢慢往前挪了两步:“有话快说。”
“你大约也知道了,我派了个内侍过去,抓着的是皇后的侄孙,不过我觉着,他不过是被人临时撺掇去顶包的。真正策划这桩事的,应当另有其人。至于是谁,我有两种猜度。”
他并没说下去,转了话头:“我们对个暗号吧,免得往后再出这等事。”他压低了声音,“我下回给你写信,会在写信末最后一字的最后一划时上扬一下。”
陆听溪道:“你不是说不来找我?”
谢思言道:“万一有急事,也好有个应对。”
陆听溪回身欲走,又转头道:“如果你没打算与我有结果的话,我们往后还是不要见面了。”
“谁说的。”谢思言几乎是脱口道。
陆听溪搭他一眼,穿林离去。
谢思言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往来风过,吹在耳畔,搅得心里更乱。
他这几日基本就是家里和衙门两头跑,倒是很少去想他跟陆听溪的事。
晚来甫一回府,杨顺就迎上前来:“世子,沈惟钦确实没来。他让楚王带来了他给太后的贺表与寿礼,还有一封请罪奏章。奏章上似是说,他近来身体抱恙,不便长途行路,又恐将自己的病气过给太后,只好待在封地休养。”
“小的又着人仔细查了,沈惟钦也没有暗中赴京的迹象。在封地那边盯着的人的密信适才到了,说沈惟钦的确老老实实在封地待着,没有挪过窝。”
“他当真身体抱恙?”
“这个不好说,他这阵子确实经常传召王府良医所的良医。还有,他前阵子硬生生以祈福之名,在金刚寺住了三个月。”
谢思言攒眉。这厮又往庙里跑。
他沉吟半日,转去寻谢宗临。
“父亲,儿子有两件事求教,还望父亲据实相告。”谢思言在谢宗临书案一丈处止步。
谢宗临见他过来,也不觉诧异,指了对面的圈椅让他坐:“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其中一个我不想答你,另一个倒是可以说道说道。”
“我确实不想让你娶陆家女,原因有二。一则,陆文瑞跟我政见不一,他不见得愿意将女儿嫁过来,我跟他过从不多,也不会去求他,你知道的,我从不肯求人。让我跟人低声下气,你等下辈子吧。”
“二则,你对于陆家女的心思实在有些出格了。你前头跟我说你是要去抱璞继续进学,落后竟是讨姑娘欢心了。你仔细想想,你去年自打回京之后,都干过什么正经事?你将来是要承继谢家家业的,你是……”
谢思言冷声一笑:“父亲先前不还跟我说,家成业就,我寻个喜欢的又有何妨?”
“所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君子尚中庸之道,爱而过溺,势必色令智昏。居高位者,就当冷情寡欲。我催你成家,是等着抱孙,不是让你镇日沉溺情爱不能自拔的。”
“我是不会娶旁人的。父亲按着我的头也休想让我屈从。”
谢宗临与儿子对峙半日,忽而道:“想娶陆家女是吧?也成,至明年年底,你爬到正三品的位置上去。”
谢思言觉得他爹怕是疯了。
自从革除中书省之后,朝中实权官职最高就是正二品,再往上的正一品和从一品都是虚衔,不过是用以给百官勋贵加官、赠官之用,充作殊荣。
一年,正三品,这几可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他爹根本就是在刻意刁难。
谢宗临道:“我如今已是给你机会了,能否抓住,就要看你自己了。你若答允,我即刻就让你母亲那边暂停给你择亲之事,宽限你一年。”
“这一年之内,我不会插手你的婚事,你爱如何如何,”谢宗临顿了顿,皱眉,“不过不能胡来。”
谢思言知他爹是怕他弄出个小的来,冷笑一声。他爹未免想的太多。
“若你能在限期内做到,我二话不说,立马去陆家给你提亲;若你做不到,我会扣下你手里所有的田庄、铺子,往后你凡用银钱,只能来求我。再就是,你得即刻与我给你挑好的人成婚,所以你可要想好了。”
“我答应,”谢思言应得爽快,“不过父亲适才不还说这辈子都不可能低声下气求人?”
“为了你,我愿意妥协一回。只要你能做到,不论他陆文瑞怎么刁难我,我都一概忍下,舍了我这张老脸不要,也会让你把媳妇娶回来!限期内,你何时达成,我何时提亲。我谢宗临从来说一不二!”
谢宗临言之凿凿,说得毫无负担,心里却哂笑,这小子答应得倒是痛快,怕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年官至正三品?做梦都不敢这么做。
“那另一件事呢?父亲若知晓内情,何必咬死了不说。”
谢宗临摆手,答非所问:“你回去歇着吧。”
“还有一事——那封仿了我字迹的信,是出自父亲之手?”
“信?什么信?”
谢思言端视他父亲神色一回,眸光微动:“没旁的事了,儿子打搅了。”
陆听溪回京不多时,外祖那边的回信也到了,说近来一切皆好,让他们勿念。她觉着这大抵就是无虞了,她也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天气渐冷,她也日益懒怠出门。这日午后,她打算去喂了兔子睡个中觉,却见檀香急急进来道:“姑娘,不好了,少爷在外头跟人起了龃龉,如今双方僵持不下,老爷又回了扬州,太太只好去请三老爷帮忙。如今少爷已被太太接了回来,正在花厅。”
甘松听见她这话,跟进来瞪她一眼,斥她多嘴。
陆听溪转去更衣。
陆修业半年前进了国子监,等着补缺,但如今缺还没等着,竟就先惹了祸,父亲回头知道了,还不定如何斥责他。三叔陆文兴是国子监司业,这事儿确实还得找个现管的,只是司业是国子监里的副职,却不知能否压下这件事。
陆听溪见到叶氏时,她正在戳着陆修业的额头低声训斥。陆修业见妹妹来,即刻迎上去:“妹妹,你可得给我评评理,错又不在我。”
他将今日之事约略说了一说。
原来,今日与陆修业发生纷争的是常家的子弟常望。常望使人在背后诋毁陆修业嫖妓宿娼逛窑子,最后不知怎的,传到几个助教和学正耳朵里,助教跟学正寻来相关人等审问,一来二去,又揪出了常望,陆修业与常望对质时,常望并不承认造谣之事,两人几乎打起来。众人将二人拉开,将此事禀了国子监祭酒,祭酒大人到底顾忌陆家几分,这便将叶氏叫去相商。
朝廷早有明令,士子宿娼,一旦发现,永不录用,前程休矣。
三老爷陆文兴已去斡旋了,但常家是皇帝近臣,常望仗着自家的势不肯相让,此事倒是一时难息。
陆听溪问陆修业可是跟常望有何积怨,陆修业喊冤:“并无,我平日里都极少与他打照面的,遑论结怨了。诶,他莫不是妒忌我生得比他好看?”
陆听溪翻他一眼:“哥哥说的很是,不过哥哥领一顿打可能变得更好看。”
几人正说话,就见有丫鬟进来传话说齐家表少爷到了。
谢思言自打从漷县回来,就没去过馥春斋。今日休沐,他在书房内浏览带回来的文牍时,不经意似地问杨顺,陆听溪近来去过馥春斋,杨顺道没有。
见他面色不好看,杨顺斟酌着道:“世子您不如去馥春斋那边看看,说不得陆姑娘今日就去了。您看上回陆姑娘遇见事儿,不还是给您来信找您,这表明陆姑娘心里是惦记您的,只她一个姑娘家怎好跟您明言。”
谢思言一顿。这些天他也想了许多,他觉得相较于自己心底的不豫与挫败,看不见她的人更令他难受。但他当时把话撂出去了,这会儿如何下这个台阶却是个问题。
正此时,另有一长随来禀了陆修业与常望今日在国子监争执的消息。谢思言起身道:“我去看看,也免得她一会儿还要写信向我求援,一来一回耽搁事儿。”
那长随踟蹰道:“世……世子……齐家那边已有人出面周旋了。”
齐正斌在陆家花厅内喝了会儿茶,叶氏入内笑道:“如今已近饭点儿了,犬子顽劣,今日劳动阁下一场,旁的不说,这顿晚饭是定要管的。只是疏食薄味,休嫌轻慢。”
齐正斌客套几句,又有丫鬟来说老太太要见他。齐正斌跟叶氏道了失陪,转去拜见老太太。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来报说魏国公世子到了。叶氏颇觉诧异,这位世子爷得有一年没来陆家这边了,如今怎的忽然登门了。
谢思言入内叙礼后,听闻齐正斌去拜见了老太太,也着人去老太太那边通传,说要去拜会。
齐正斌才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跟陆老太太禀完,就见谢思言阔步入内。他退到一旁,给谢思言让了位,却并不离开。
谢思言跟老太太问了安,打恭道:“祖母昨儿个还跟我提起太夫人,说早年与太夫人也是闺中知交,只是如今年岁渐长,行动不便,往来倒少了。祖母说回头逢着正旦,厮见一回,闲话家常也是好的。她老人家还说,贵府喜事不断,往后两边自是要多多交通沾沾喜气的。”
陆老太太掌家几十年,何等敏锐,一下子就听出他这话里的意思来了,一时倒暗暗心惊,这魏国公世子瞧着竟是对她的孙女上了心,但陆、谢两家这两年确实因着政见不一往来不多,魏国公世子是何时动的心思?
齐正斌也瞥了谢思言一眼。
谢思言在陆家慈长这边从未明示过心思,约莫是有甚顾虑,如今忽而登门,兴许是被他激的。
陆老太太犹疑一下,道:“这是自然,贵府与鄙族原就是有交情的。”
从正堂出来,齐正斌虚手一请,让谢思言先行。
谢思言冷眼瞥来:“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何必将主意打到不该打的地方。”
“什么叫该打的什么叫不该打的?世子这话未免过激了。再者说,齐家本就与陆家议过亲,后头没成,也不过是因着有人作梗,如今重修姻娅之好又有何不妥?”
谢思言近前低声道:“你明知道她对你无意。”
齐正斌似觉好笑,也低声道:“她对我无意,难道对你有意?”
听他提起这茬,谢思言眸光幽晦:“你不能否认,她与我更亲近。”
齐正斌不以为意;“如今亲近,但觌面少了,自然就生疏了。”
谢思言眸若邃宇坚冰,冷冷一哂。
他本想去见小姑娘的,但他的身份不方便,而且小姑娘还不定愿不愿意见他,只好作罢。临走前,他对叶氏道:“我今日也是凑巧得知令郎此事的。下回若再遇见这等事,使人来国公府这边知会一声,即刻就办了,不必惊动旁人。”
得谢家世子这句话,将来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平的,叶氏倒有些受宠若惊,客套申谢,只是这位世子爷忽然这般态度,她心中总有些不踏实,探问缘由。
谢思言道:“夫人稍后便知。”
出了陆府,谢思言直奔都察院班房。他今日休沐,但陆老爷子却还要去衙门里应卯。待接着了老爷子,已是日薄西山,他便就近选了个酒肆,跟陆老爷子对酌:“今次叨扰,是有件事要与您计议。”
冬日昼短夜长,待将老爷子送回府,天色已尽黑了。
谢思言回去后就给陆听溪写了封信,递出去后,沐浴一番,又揩干了头发,仍没等到她的回信。又坐下翻书翻了整一个时辰,一个字也没瞧进去,几乎每一刻钟问一回杨顺回信可来了,奈何答复都是没有。
他今晚瞧不见她的回信约莫是难以成眠的,就在他思量着半夜爬墙去见她的可行性时,陆听溪的回信终于到了。
小姑娘的字是簪花小楷,秀致娟娟,见字如人——
睡着了,刚醒。明日午时馥春斋见,有话面谈。
谢思言慢慢将信折起。还愿意理他就好。
陆听溪第二日进馥春斋后堂时,谢思言已在里头等着了。
“不是说近来都不来找我吗?”
谢思言的手指在茶盏上轻挲:“我当时说的是‘近来’不去找你,眼下‘近来’已经过了。”
陆听溪“哦”了声:“世子说过了就是过了吧,横竖什么话都让世子说了。”
“这些日子是我不好,”谢思言顿了顿,“我已想开了。”于他这等人而言,跟人说软和话,几乎是不可想的。这世上能让他做到这份上的,也唯有一个陆听溪了。
他坐到她身侧,凝着她的眼眸道:“我已跟你祖父母透了意思,你祖父说半月后给我答复。届时若是允了,我就留一信物与他们,至迟明年年底,我请父亲去向你提亲。”随即简略说了他与谢宗临的那笔买卖。
陆听溪先是缄默埋头,听到后来,不可思议道:“一年?官至正三品?这怎么可能?”这得是拯救了宇宙寰宇吧?
“我自有我的筹谋,”他试着去握她的手,被她躲开,微一探身,勾伸长臂,强行将她一双柔荑包在掌心,“我这回是来给你吃一颗定心丸,娶你是我古早时就下的决定。这些年来,你何曾见我身边有过脂粉?我心里也不过一个你而已,再容不下旁人的。”
趁着小姑娘愣神的空当,他一把将人捞到怀里。
不喜欢他就不喜欢吧,先把人拐到手再说。
“乖,来让我瞧瞧瘦了没,”他扣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喑哑动情道,“我好想你——”嘴唇压下。
他一双手烫得厉害,又往她腰里箍,陆听溪而今也算有些经验,早在他声音沙哑变调时就已察觉异样,慌忙避开:“别……我有事跟你说。”
他顺势在她皙白的脖颈上流连片刻,待要吮吻,又怕留个印子她不好掩,悻悻起身,问她何事。
陆听溪满面赤红,往后挪了挪:“我总觉得我哥哥那件事有些古怪,我哥哥从未得罪过常望,为何会惹来这一场风波?常家往日也跟陆家相安无事,并无宿怨。”
“此事我已着底下人去查了。实则是常望自己找了暗娼,出来后瞧见个跟你兄长侧脸有几分形似的人,以为是你兄长,怕你兄长揭发他,便想恶人先告状,将你兄长赶出国子监,毁掉仕途。说来,常望这个人也真是蠢,竟不怕事情闹大,查到他身上。”
谢思言说着话,杨顺拖着个女人从后门进来。谢思言瞧着那女人脂厚粉重,衣饰妖冶,皱眉问这是做甚。
“世子,这女人就是常望前几日找的那个暗娼,她从常望那里听来些事,小人觉得应该让世子知晓。”
那暗娼被杨顺掼在地上,瑟瑟道:“妾身……妾身听那常官人醉后说……说他老子当年那笔烂账也是个麻烦,毕竟害死的是谢什么临的老婆……”
谢思言逼至近前,通身煞气:“还有呢?你还知晓什么?”
那暗娼抖如筛糠:“他还……还说,不过他常家是天子近臣,回头若谢家要报复,也没甚大碍,皇帝总会保他们的。”
“他可说了当年戕害事由?”
“未……未曾……”
“常望还说了甚?”
“没……没了。”
谢思言吩咐杨顺:“再好生审审。”声音阴郁。
杨顺知世子并不完全相信这暗娼,这是让他严刑拷问的意思,点头道知晓,带了那女人下去。
陆听溪见谢思言立着不动,唤他一声。他转过头来时,她甫一瞧见他的神容,心头便是一跳。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思言,目锐如刀,神容阴怖。
谢思言意识到自己大抵是惊着了他的小宝贝,辞色略缓,倾身拉了她的手:“听溪,那女人所言若为真,谢家便当真是危机四伏了。”
“一个常家,何以令皇帝这般为之遮掩?甚至常家人自己也觉着皇帝会保他们?这其中必有隐秘。”
“你不会是想说……”陆听溪联想前后,忽然有个大胆的揣测。
“我要进詹事府,”谢思言忽然道,“皇帝先前曾透露过想让我入詹事府做东宫讲官的意思,不论他意图何在,这跟我如今的想法不谋而合。再一个,詹事府詹事,恰好正三品。”
詹事府詹事是詹事府最高长官,总领包括东宫诸讲官在内的一众辅臣,位高权重。但能坐上这个位置的,都是进士出身的老臣。少说也得熬到四十出头才能有这个资历。谢思言的科名满够了,但就是年轻太轻。
陆听溪脑中灵光一现,惊道:“你不会是想……”做东宫讲官,进而控制年幼的太子?
谢思言未答,只道:“皇帝暗示我如今缺一个让我进詹事府的由头,我给他便是。”
“乖,帮我个忙,”谢思言垂眸,“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作画法子?就是不用常规法子的。”
陆听溪沉默一下,仰头:“什么算特殊?你是说不用手画,用嘴画?”
作者有话要说: 蟹奶奶:我不是,我没有,我没说过那话,我孙子胡说!!!
蟹老爹:我儿子怎么可能办到,呵,还是太年轻!
蟹老板:要打脸我爹了,还有点小激动~
作者菌:你爹到时候怕想把你加入豪华断腿花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