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接着, 李百户带人继续潜伏。
等啊等, 一直等到了天黑。
好在这一批派出来的人,大部分都是老兵,剩下一些从辅兵里头挑出来的, 如大发一般,也够机灵劲儿, 并没有觉得不耐烦,反而更加全神贯注地戒备, 晚饭吃了些馍干和肉干对付了一下。
李百户心中虽然也是忐忑万分, 但是在手下人面前半点不露怯,稳如磐石地趴在最前头,那随风摆动的牧草尖尖都格外醒目一些。
趴在地上趴了一整天, 眼睁睁看着日落之前, 那一头黑白花的犬把羊儿们又全都往回赶,没能抓一公一母回去, 心里很是遗憾的大发在听到地面上传来微微震动的时候, 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来了!来了!】
不止是他,这个时候,所有这一片的牧草们都彷佛活了过来,从草的尖尖都透露出一种压抑且紧张的情绪,倒是有一些老兵头上的草尖尖很快就放松下来:呵, 听响动,这来人的方向,是咱们后方。
后方。那便绝不可能是朵颜三卫的人抄了咱们的后路, 因为后方沿路也并没有焰火示警――所以,来人是自己人。
马蹄声越来越近,近得慢慢不需要侧耳仔细听便能叫人听见了,到近前之时,却放缓停下了――因为来人知道已经进入李百户等人的伪装区,再不停下,恐怕要踩踏了自己人。
李百户这边,自有岗哨在最前头喊着‘布谷布谷’的口令,来人也毫无障碍十分流畅地对上了。
虽然叫后世的人来看,这显然是滑稽而又可笑的一幕――望远镜呢,远红外感应仪呢,无线电联络设备呢……还这么原始的通讯全靠喊话么?
但是当下,这已经是一整套有节奏、难破译的军中专用暗号了,岗哨们背熟还花了不少时间。
【确实是自己人。】
马背上的胡将军对身边的姜千户说:“小李这伪装做的可以啊。李百户,带你的人,都出来吧。”后半句,加大了嗓门。
但是,没有,李百户很倔强地没有动,然后姜千户笑呵呵地说:“看胡将军您心急的,这不是口令还没对完呢。”
“是,是,是,是我心急了。”胡将军点头:能不着急么,原本以为派出来的人是来摸点小鱼小虾的,谁知道摸了一条大马哈鱼回去。朵颜三卫首领就活了一个啊!活的这一个主动递交降书啊!降书写的多么有眼色,还恳请大明出兵保护他们这些备受鞑靼欺凌的牧民们啊!为此愿意主动让出道路供大明军队行进啊!
【这不是瞌睡就送枕头来么?】胡将军有些着急也是难免的。
于是,又是一轮啾啾啾咪咪咪的各种动物叫,直到口令全部对完,李百户才下令解除伪装。
这一路策马赶来已经在心中盘算过无数回的胡将军立刻拿出令牌:“将军大人有令,。李勇何在?”
“在!”
“由你在前头带路,李百户,尔等前去接人,我与姜千户会在此地接应你们。”
“是。”李勇挺起胸膛,大声应下。
此时,李百户才转身对着手下众人说:“我大明国威远扬,朵颜三卫不敢再犯边,现如今,朵颜卫首领巴图温都苏已经献上降书一封,我等奉将军大人之命, ‘护送’巴图温都苏至屯河西岸。”
屯河岸,乃是福余卫和大明的边界线之一,河西边是福余卫地盘,河东边是黑省。可是屯河上游才不过几丈宽,可以说,只要巴图温都苏到了屯河西岸,那便是到了大明的嘴皮子边、手心里头,爱怎么吃怎么吃,爱怎么拿捏怎么拿捏。
【这到底是发生了啥?咱们不是来作为先锋探查朵颜三卫情况的么,怎么不费一兵一卒,人家就投降了呢?投降也就算了,还要咱们去接人,该不会有诈吧?】众人都是懵的,因为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消息,可是正是因为太好了,所以叫人难以置信。
…………………………
已经在大明边界之外的李百户的手下人是懵逼的,黑省诸位将领却心头一片火热:这是货真价实的降书!用了朵颜三卫首领的印信,之后不论再出什么变故,这份降书都是实打实的。
裴副将不愧是跟着宝玉比较久的了,头一个反应就是:“将军大人,请容许末将回黑省北进行点兵。”
吴副将也不甘落后:“将军大人,鞑靼人其心险恶,险些令天花在黑省西扩散开,末将恳请领兵做马前卒……”
剩下蓝副将和韩副将可难受了,他俩的驻地并不同朵颜三卫连着,就怕这一次真的起战事了,自己二人连肉汤都喝不上,遂皆是殷切万分地盯着宝玉。
宝玉被四个大男人的火热眼神看得毛骨悚然,不过他也能够理解身为武将,总是有一颗想要驰骋沙场的心的――甭看他们几个这些年修路搞基建什么干的火热,但是他们时刻未忘记,自己是军人,战场,才是军人最想去的地方。
还没应付好四位副将,二更又来通传,说王将军来了。
哪一位王将军?自然是王子腾。
裴副将头一个拿看叛徒的眼神扫了另外三位副将一遍。
宝玉苦笑着说:“老裴你别这样,降书不可耽搁,方才已经送去京中了,王将军此时得了消息,也是正常的。”
果然,王子腾进来之后,便是一副红光满面的神情:“宝……贾将军,老夫不请自来,你可不要嫌弃啊。”
“王将军客气,请坐。”一番相互抱拳见礼之后,宝玉指着右边上首的位置如是说。
王子腾眼皮一跳,然后继续哈哈哈,却不肯坐下,而是站着拍了拍宝玉的肩膀:“看来,鞑靼行事张狂、欺人太甚、其心可诛,宝……贾将军,可要心里有数。”
“这是自然。也谢过王将军好意提醒。”
裴副将等人本来还担心将军大人会对王将军如前些天那么客气,没想到,自王将军进屋之后,将军便半点不替前头的事儿了。
王子腾打探了几句,都没探出什么有用的,有些不愉地走了。
四位副将还待再说什么,二更又来通传了:“林大人有请。”
【得,刚才是将军大人的舅舅,这下是岳父了,咱们还是先撤吧。总归真要干一场,按照将军大人的脾性,也不会宁可用京郊大营的人也不用咱们自己人的,大不了,大不了就是分薄一些功劳出去么。】四位副将如是想着,倒也算自己安慰了自己一番。
…………………………
林如海这一趟来关外,虽然没吃什么大苦头(生理上),但是(险些经历了一场生死)心境也算是有了长进,更何况,亲身来到了黑省,见到了这里的兵强马壮,这位实打实的文人岳父也不禁升起几分戎马意气:“降书之事,我已经知道了,朝中必不会再派人来,朵颜三卫那边已经不成气候,若是一切属实,恐怕他们还寄希望于咱们大明出兵替他们报仇。对鞑靼,势必有这一战,我料想陛下必定会重用你。若是从前,或许我还会觉得,这是陛下年轻气盛、任人唯亲,但是西域之行一趟,如今又是这样鬼门关边走一趟,我瞧了黑省的军容军纪,瞧了你在军中的令行禁止。你有多大的本事,我现在心中有数了――真可谓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你没有堕了上两辈老国公爷的名头。只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年纪尚轻,如今已经官居二品,我观同鞑靼一战,我大明占大义之所在,天时地利人和皆不缺,观你……你也是成竹于胸,一旦得胜,便是一个跑不了的从一品甚至是正一品。但是宝玉,你想过没有,你才不到而立之年,就走到朝中绝大部分人一辈子也难以到达的高度,而我,目前乃是三位阁老之一……我林如海无子,你是我的女婿,便是我的半子,你我二人一文一武,现有蔡阁老和卫阁老当前立着还尚可,但是两位大人皆年长于我,再过五年,朝中想要找我们这对翁婿麻烦的人,不在少数啊。”
宝玉点头:“我知。”
林如海点点头:“你也莫怪我自私,实则是,今上虽然年纪轻,有时候行事率性,但是胸中自有沟壑,为人臣者,便是希望能有这么一知人善任、有气度的君主,我虽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但是早些年却瞻前顾后颇多,如今得以在朝中施展拳脚,心中抱负尚有万千未能实现,实不甘退隐山林。你怪我不怪?”
宝玉澹然摇头:“殊途同归。我敬佩您的。”
林如海愣了愣,他没想到女婿会是这样的反应,不过正是这样不落俗套的反应,让他更加放心――“哈哈哈,好好好。日后,你且小心了。”
翁婿两个相视一笑,倒是像一只老狐狸和一只小狐狸,更是和十多年前,林如海进京述职时候宝玉拿起那本《春秋》时候的情境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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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朵颜三卫的降书先一步进京之后,京城众人都惊呆了:这,这些人原本不是叫嚣着要拿回合先皇盟约中约定好的大宁地区的么?怎么不仅不再提南下之事,反而还自愿后退二百里,并且主动提出借道大明呢?该不会有诈吧?
按照以往的定例,很是该召朵颜卫首领巴图温都苏来京详谈的――但是这毕竟是特殊时期,且不说朵颜三卫首领死了俩,还有一个活下来的巴图温都苏据说刚刚得过了天花呢。谁知道召进京城会不会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起来?
文武百官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来说,都不准许巴图温都苏入京――更确切地说,是不准他进入大明境地,由此又可以看出宝玉在下军令的时候是多么有先见之明了。
蔡阁老提议:“林大人一行尚未归来,万岁不如授权与他,令他在黑省应对朵颜三卫投降一事?”
难得地,卫阁老也不来为下头的人争这个绝对会在史书上露脸的差事――大家说是说天花克制住了,可是要是有个万一呢?反正现在这时间,谁也不敢主动提往黑省去。功劳大?青史留名?那也得有命享才行。
【林如海就林如海吧,这家伙命大,便宜他了。】
十六与朝中人一番唇枪舌剑,搞定此事,当百官们不墨迹的时候,办事还是很有效率的,圣旨当天出京,一同出京的,还有卫阁老倾情奉献的一篇檄文《讨鞑靼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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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宝玉收到京城来旨,正式任命之为征讨鞑靼大将军,附檄文一份。
来传旨的是初二,他宣旨之后,在宝玉起身接旨之时,拍了拍对方的胳膊:“为了这大将军的人选之事,陛下在朝堂上发了好大的火,就连两位阁老也不太赞同陛下的意思。虽然那王子腾王大人是您亲姑父,可是您务必要拿出真本事来,不能因为礼让长辈,枉费了陛下的一番苦心呐。”别把军功分给别人呐!
宝玉闻言,正色点头:“国事之前,无私情,无家事。”他可以想象,当十六强势力主自己成为征讨鞑靼大将军的时候,朝中的阻力会有多大,也可以理解初二对此的担忧,甚至此时,就连王子腾本人都觉得自己这个做外甥的年少不经事,应当时时以战事咨询之才是吧――但是宝玉知道,十六做出这样决定的时候就是百分之一百信任自己的。
降书有了,借道问题搞定了,圣旨和征讨鞑靼的檄文来了,在此期间,种痘人员也已经一批一批地从隔离圈出来了。
经过如是两个月的摸索试验,留在黑省的沉千针和各位御医们九成九确定了,提前给未感染过天花的人种牛痘,能够使人获得抵御天花疫症的能力,这代表着,历朝历代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的天花之症,将在大明一朝被终结。这是经历了时间与好几千志愿者试验后的结论,和月前匆匆上报朝廷以安稳臣心民心的粗略结论不同,这一结论,有更多数据的支持,并且,黑省大牢中不少种牛痘之后的重刑犯们在接触了天花病人、天花病人的衣物、甚至被割破体表接触了天花病人的血液之后都安然无恙。
沉千针带着御医军医们日以继夜地给将士们种痘,尽量使得更多的人在圣旨抵达之前,在大军开拔之前获得免疫――宝玉那小子这个词用的好,免疫力,免除疫症的力量。
当然,大军出征在即,不可能等到每一位将士都种痘之后再开拔的,那得到何年何月?
现在,就算是陛下下旨驳回前头的旨意,黑省诸将也敢吼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即便是宝玉在以圣旨未至不可擅专为理由,他手下的四位副将也得非暴力不合作了。
这次出征,大明是正义的一方,既是因为朵颜三卫首领在降书中的求助,也是因为鞑靼那边实在是做出了天怒人怨之事,大明作为险些蒙受巨大人生财产损失的国家,也是如今朵颜三卫的宗主国,必须要替天惩治这类枉顾黎民百姓生死的、人面兽心的鞑靼人。
可谓是,师出有名。
五月二十一,大军出征,剑指鞑靼。
屯河西岸的巴图温都苏也听见了呜呜作响的号角声,回想几个月前的经历,巴图温都苏只觉得人生无常,贪心是业障,如今皆成一场空,时也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