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 也不能说是死寂一片, 因为那些平素有人驱赶驯养的家畜们此刻都找不到自己的主人了,但是长期被圈养的本能和一些依旧兢兢业业在工作的牧羊犬们,使得这些大家伙们白天跑出去吃草觅食, 晚上又老老实实地回到圈里睡觉――当然,其中也有因为被野兽猎食或者走失走散的一小部分, 不过这些对于家畜们的原基数来说,不值一提。
李百户作为得了天花又成功痊愈, 只是留下一些麻点的人, 无疑是百分百不会再感染天花的(这一点,从古时医书就有明文写;民间也都知这个常识),他又是出天花和种牛痘人中职位最高的, 便当仁不让地是这一支队伍的带队人。
“你们几个, 悄悄潜进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不要太深入, 查探一二, 确认一下福余卫的人是不是也得了天花即可。至于咱们,先隐蔽起来……”李百户其实心里头已经有了结论的,但是头一次带兵出来,还深入福余卫草场了,怎么着也得小心谨慎一些。所以他先点的四人, 皆是出过天花的,也是原先他手下最机灵的。
大发略不安地伸手拉扯了一下有些憋闷的口罩,然后竖起耳朵准备听听百户大人对自己等人有什么安排。
却得的是原地伪装潜伏的命令。
…………………………
等待的时间最叫人焦心, 幸好现在还是五月初,这一群大明士兵们就算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上还披着草编的伪装也还算熬得过去,就是……不远处那只黑色背嵴、黑色尾巴、白色肚皮、白色四肢、头像包公脸谱的犬,一边心不在焉地驱赶着羊群中贪玩、想要掉队的小羊羔,一边用虎视眈眈的眼神盯着这一片和普通草地不一样的区域,那眼神,可通人性了,彷佛在说:【我盯着你们呢!】
大发心说:【幸好这只狗把羊群往别的方向赶了,不然这么一大群羊群跑过来,把咱们的伪装给啃完了不说,这羊蹄子踩在身上,咱们是跑还是不跑呢?虽然百户大人说,作为军人,就要有军人的样子,为了保证任务的完成,就算是烈焰焚身也不能够有丝毫动摇――不过我才从五月初一从辅兵变成正兵,我我我……真的能做得好么?】
许是因为天高地阔,气候宜人,暖洋洋的太阳晒着人背上也暖烘烘的,而不远处那一群悠然自得地吃草的羊儿和那一只机灵抖擞的犬都让大发生出有前所未见的新鲜感――毕竟,在他有限的十几年生活中,从前大半的大半见的都是海天一色,是下海捞贝,是一身盐巴湿漉漉地踏着嶙峋的礁石,寻找一口两口的吃的;而不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要不是正在执行任务,大发真的想抱两只小羊羔回家――最好是一公一母,这样子就可以养大了下崽子,一对变一群,家里有肉吃,还有羊奶喝――羊奶的滋味可真好啊,大发回想起在隔离圈里头的日子,除了发痘有些难看,别的也没什么了,没开始之前,大家私下传得说进去之后有多么危险,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至少大发觉得,在隔离圈里头,每天有肉有蛋有奶有米面,简直比过年还要幸福,虽然隔离着单独住一个小间,身上难受的时候是真的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这样的情况很少很少,因为外头的军医和医务兵们很细心,时时刻刻观察种痘人的情况,然后像大发这种进辅兵已经一年多的人,年纪又轻,已经认识不少字了,便有免费的字帖和笔墨等等,让他们临大字解闷(虽然这在城里那些贪玩不学好的孩子们看来,这根本就不是解闷而是上刑,但是对于军中的人来说,识字,是考文科或者武科的必要条件,只有日后考了文科武科,才能脱了军籍,是天大的好事),大发没想到太长远,那时候的他还是罪民籍贯,他想的,就是多看多学,争取早日脱了罪籍。
【没想到,我原以为需要为之奋斗十几二十年的目标这么容易就达成了。】大发趴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留着两只耳朵听周围的动静,以便第一时间接到百户大人的命令,而心思却依旧不受控制地飞远了:【这次主动成为牛痘试种的第一批人,自己这就替自己和全家人都脱了籍。二叔一家都成了良民了,就是自己家,因为我的身份,还落在军籍里头,前几天探亲假的时候,二叔二婶说话的语气可真令人觉得厌恶啊,居然这就摇身一变开始看不起自己家了,说军户世世代代都是军户,还说什么好男不当兵,要送堂弟去学堂念书。终于把我那好脾气的爹娘给气倒了……其实这样也挺好了,二叔他们家日后想要种地或者做小生意,那都是他自家的事儿了,爹娘再也不用担心因为二叔偷懒,在养殖海参鲍鱼的时候犯了错误被罚。周围的人说起来,也只有说咱们家厚道的,毕竟二叔一家也算是占了自己的光才能脱了罪籍。只要我能在军中立功,或者过几年考了武童生,咱家也可以脱军籍的!我还要继续考武举人呢,当军官!像百户大人一样!像千户大人一样……像将军大人一样!】
…………………………
李百户不知道他身后趴着隐蔽的大发居然思绪飞出了这么远,他只在担心,派出去的那四人能不能成功打探到消息并且顺利归来呢。
两刻钟过去了。
四刻钟过去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当太阳从当空变成西坠的时候,李百户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回来了一人。
此人和李百户同宗,名叫李勇,李勇带回来一,叫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或者说,是带回了一份叫人见了之后大吃一惊的东西――朵颜三卫的降书。
李百户是正宗武举出身的,当初还去试过考文科举呢,自然是识字的,他也顾不得有没有诈,把降书拿起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说明白点!”李百户看着眼前的族弟,顾不得自己背上还全是草木叶子,一下子跳起来。
李勇说:“事情是这样子的……”
此地已经是福余卫草场,虽然如今大明也可算是师出有名了,但是为免将鞑靼打草惊蛇,李百户等人也是悄悄潜入的,等接近福余卫首领帐篷所在地的时候,更是都做好了伪装。
被李百户派出的四位都是老兵,平时训练也很得章法,这一路,他们骑着四个蹄子包着布的马儿,小心翼翼地接近蒙古包群。
等到了一定的距离,不得不下马潜行了,却发现,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太过容易。
此四人约定好暗号和碰头时间,便分散开从不同方位潜入福余卫营地之中,原以为会不会是什么外松内紧的计谋,但是事实上,这蒙古包群是外松内也松,这里头,空空荡荡的。
看着真的有些}人。
而再往里走,却继续只见一个一个空荡荡的蒙古包……好不容易终于见到了人影,乃是瘦弱不堪的数十人,不知道为何,在一个一个蒙古包之间游荡,定睛一看,这些在游荡的人,皆是满脸麻子,而且痘疤清晰,比大明这边出完痘的人要丑得多了,显然是没有得到很好的护理。
潜伏在暗处的李勇不敢乱动,生怕引起这一群蒙古人的注意,没想到这些人却半点也不警醒,而是继续游荡――哦,再看了一刻钟之后,李勇发现这些人并不是漫无目的的游荡,而是从另外一些帐篷中,抬出一个个布袋子往外走。
等这一批人走远之后,李勇悄悄掀开蒙古包的一个角,里头的场景却差点令他吐出来――是尸/体,痘/脓/横/流已经腐/烂的尸/体,看穿着打扮,是朵颜三位中的人无疑。
就算带着厚厚的口罩,李勇都彷佛要闻到这一股腐臭味,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没勇气再看了。
李勇这才知道刚才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蒙古人,抗走的,是蒙古包里他们同族人的尸/体。
【所以,福余卫的人果然没有躲过天花之灾。并且十室九空伤亡惨重。】李勇强忍着不适,又翻了几个蒙古包,得出这样的结论,然后看看天时也差不多了,准备回集合点,去等另外三人汇合。
恰是最后一个蒙古包,他以为也会是空的,掀开一个角,李勇一下子惊了,因为他掀开的角里也有一双眼睛往外看,两目相对,他花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没有出声而是一下子伸出匕首准备将隔着一个蒙古包小窗的人割/喉。
对方的身手很灵敏,一下子躲开了,并且小声问了一句:“大明人?”――虽然也是一张□□子脸,但是两个月前跟着族兄来接手物资的时候,李勇站的位置比较靠前,见过朵颜三卫首领的面,眼下这一位瘦弱不堪的,不就是当初那个话最少的朵颜卫首领么?叫什么?巴图温都苏?
李勇觉得,今日自己怕是不能善了了,于是准备燃放烟火给其余三人报信,谁知道,下一刻,朵颜卫首领垂目苦笑:“你来得正好,这是我们朵颜三卫的降书。”
啥?
李勇一下子有点懵:【不会这降书上还有天花吧?】
再一想:【哦,我都已经得过天花了,还怕个啥。】
却原来,当日,大明使团离开之后,鞑靼的人也飞速撤离了,只剩下惊惶不定的朵颜三卫首领和被蒙在鼓里的福余卫勇士们。三卫首领一意安慰自己,这一定是阿鲁台那个老贼吓唬他们的招数,因为天花这么恶毒,若是真的在草原上传开了,他鞑靼能落得什么好?然而,事实证明,他们想得太过于乐观,发热、起痘都不是能作假的,营地附近,一大片人都如此症状,不是天花,也是别的什么可怕瘟疫。
按理说,这里是福余卫,朵颜卫和泰宁卫的首领可以回去了,但是那个时候,谁敢回去――说得昧着良心一点,真要发天花,那就只发在福余卫好了,至少他们俩的部族还能平平安安。福余卫的首领看到两位老兄不走,哪里不知道对方的盘算?可是这个时候,内讧已经毫无意义了,反而是他自己也开始庆幸,幸好大明人前阵子抄了自家老巢,把老人女人和小孩走抓走了――这样子,福余卫的根子还能留下。
朵颜卫的首领也不知道自己是运气好还是不好。说运气好,是因为他居然能在得了天花之后还活下来了,虽然容貌变得有些,但是好歹命还在,总比一个蒙古包里呆着的福余卫首领和泰宁卫首领运气要好,这两位,可是没撑住,先一步去长生天了;说运气不好,是因为活下来之后,他现在也无比虚弱,但是福余卫、泰宁卫首领临死前对自己的嘱托和这部巫医在临死前对自己的警告都不可无视,他,还得将那些同样得了天花枉死的勇士们安葬下去。
想他原先好歹也是堂堂一部首领,哪里需要干这种给人收尸的活?可是他不敢走,其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完完全全地康复了,不敢让自己的族人受到天花的威胁,只能继续兢兢业业地在福余卫,组织存活下来的人安置那些前一阵子病死了也没人管的尸首;其二,这里最接近大明,他还打算过一阵子,等到脸上的麻子好一些了,再去打听打听大明那边的情况,若是大明伤亡不惨重,那么朵颜三卫的降书奉上,自己部落的人应该不会被大明迁怒怪罪吧……
朵颜卫首领夜里的时候,甚至会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要么干脆大明的人打过来,把这一片地都占走吧,这样子,这些责任就不是自己的了。
不过他想,福余卫这边的人都十个不存三了,大明那边,恐怕也不太好吧?
【难道真的是要便宜了阿鲁台那个老贼?】
而今天,大明军人居然进入了草场深处,进入了蒙古包群,朵颜卫首领看着对方脸上的麻点,知道这也是个得过天花的人。
同样都是得了天花,大明那边现在已经能够组织人手出境了,而自己这边,连同伴的尸体都还没收完,可见天花之害与其谁轻谁重。
【大势已去,时也命也。不如早早归降吧。】朵颜卫首领觉得,自己当初真的应该在福余卫首领提议对大明打草谷的时候就坚决否决的;再不济,做什么要去挑衅大明朝呢?大宁这个地方,这几十年不也是没给咱们么,去翻几十年以前的旧账干啥呢?这下子,都中了阿鲁台那个老贼的毒计了,别说是享用大明的锦衣玉食,就连命都搞丢了,自己也变成这么不人不鬼的样子……真的是何苦呢?
投降书早早就写好了,现在朵颜三卫的首领只活下他一个,他一人拿起三人的信物,盖了章,这一份投降文书,即刻便生效了。
李勇不是个死脑筋的,他带上降书,奔赴集合点,让其余三人每隔四十里一站守着,若是蒙古包群里有异动,即刻燃放烟火示警――不过这三人也探查过此间情况了,里头的活人不超过两百个,还都是病歪歪的,实在是难以对百里之外的自己人构成什么威胁――【最大的威胁就是天花,可是咱们已经不怕这个了!】
李勇一路飞奔,还注意着掩藏行踪,就算福余卫基本族灭,谁知道人家会不会想着鱼死网破拼一把呢?所以回来的时候耽搁了点时间。
对此,他的族兄也是长官李百户表示了赞许,不过对于他和朵颜卫首领交手没能占上风这事儿表示稍后清算……
大发和其余继续伪装的人看着李勇回来而其余三人未归,以为探路的人遭遇了什么不测,又见百户大人眉头紧锁,表情狰狞,还派人飞速回黑省,都以为,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