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山居便是历届枪王居住之所。
黄昏薄暮,赵策早早用了小厮送来的饭食,在居处散步。
天树道宗上下虽对历届枪王已经没有那么重视,但是这峥山居修建得确实雅致,直到现在,赵策方才感觉到天树道宗刚开派那数十年,宗派门人对于枪王应该不至于如现在这般,如此不重视。
在峥山居中,赵策感觉到了那个久远年代,宗派门人对于历届大比获胜者的礼遇。
居所是木质结构,搭建于地面三尺之上,周遭亭台水榭,在这难见绿色的屠罗凛冬,赵策在此间看到了久违的绿色。
一方以石头堆砌起来,常有活水流动的假山池塘之中,耸立着一块石头。
石头正面刻着古篆大字:峥山居。
背后则有几句明显是以枪刃雕琢其上的字迹:不说生平,说平生。潇潇暮雨不知归期,千山万水晚云收尽。
这几行字迹不像是诗歌,赵策只觉得读来朗朗上口,心头凭空多出几分萧索阑珊情绪,读了几遍之后,赵策心绪便难以平静。
离了此间冰冷的夜色,回到屋舍之内。
炉中烧着兽炭,将一间屋舍烧得暖烘烘的。
赵策在房间中踱步,思绪无论如何都难以平息下来,叹了一口气,坐在了房间之中的石质蒲团之上。
莫非被外魔所惑,以至心血来潮?
赵策想起了秦地的诸多友人。
想起了姜冰子。
他突然有些担心身处禁宫的冰子一人是否能应付大秦这般纷杂的局面,身边是否存在未知的危险。
又想到如若自己难以成功从这天树山脉之中脱出,反被诸多势力倾轧,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若真到了那般田地,与姜冰子又哪里有缘得见。
自己这个早该于三年前死去的人,岂不是就要真的死了。
悄无声息的,在佳人殷殷期盼的目光中,在大秦先皇满含希望的目光中,在千万生民的嚎哭挣扎之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赵策闭上眼睛。
便见到一张张满含哀伤的脸孔在眼前打转。
他又睁开眼睛,长长地叹息一声:“哎……”
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向下看去。
池塘之中的石头安静伫立着,青年的窗户对着石头正面;峥山居三个字,但这三个字映入青年的眼帘之中后,笔画便复杂了起来。
化作三行小篆:不说生平,说平生。
潇潇暮雨,不知归期。
千山万水,晚云收尽。
潇潇暮雨,不知归期。
千山万水,晚云收尽。
晚云收尽,何时是归期?
何时是归期?
我已是迟暮之年,只能独坐山间,看暮云收尽。
只是千里之外的家乡啊,何时才是我的归期?
亭台水榭、假山池塘,巨石碑文。
在赵策眼前,如画上的墨水一般悄然褪色。
白发苍苍的老者握着长枪,在一块巨石上刻字,日日夜夜,呕心沥血。
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刻字。
在千山素裹的山川间刻字。
在日落时刻字。
在日出时刻字。
终于有一天,他用了不知道多少个岁月,在这块根本难以留下字迹的石头上成功留下了自己的字迹。
春华秋碧,岁月无痕。
他也早忘了岁月的存在。
直到有一日,有一个身穿灰袍仆役服饰,同样白发苍苍的老者出现在他的身后,喉咙中涌出沙哑的声音:“教主将这块无记石刻上字之后,欲要将它摆在何地?”
“置于大殿之中吗?”
“抑或是山的最高处?”
他转过头去,早已经与初时刻字的他面貌大相径庭,更加苍老了:“不,它该在哪里,便在哪里?”
白发苍苍的管事叹着气:“我们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啊……”
他脸上带着迷茫神色,仔仔细细地抚摸着那块石头,良久,良久。
“那便再造一个峥山居吧……”
时光苒茬,光阴似箭。
无忆石终究还是有了记忆。
几下了那一段岁月,几下了刻在它身上的那些字迹。
在赵策的视线中。
无忆石的石皮渐渐脱落,化作滚滚岩浆包裹住不知何时走入了池塘中的自己。
任凭赵策如何挣扎,都难以躲开这仿佛无穷无尽的赤色岩浆的覆盖。
青年叹了一口气,在那岩浆包裹而来之际,那两个白发苍苍老者心中蕴藏的种种情绪,也一并灌注到了他的心里。
已至迟暮的他们,的确无法再回去……
可是自己不一样,不仅心有所憾,更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咔嚓!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在赵策心头响起。
他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仍旧站在窗前,窗外的无忆石依旧安静伫立于池塘之中。
方才于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么?
可若只是幻觉,为何会给自己一种仿若身临其境般的感受……
这样的幻觉,实在太过真切。
真切到令赵策甚至没有感知到周遭天气的气息。
峥山居,无忆石上刻着的记忆,只有赵策一个人看到。
但是天蜀山天顶大殿,掌教至尊寝宫之中,那一串从不会被风吹响的风铃却有了响声。
叮铃铃、叮铃铃……
悦耳动听。
瘫在床上,脸色灰白的掌教至尊在浓郁墨色中骤然睁开眼,盯住了那一串高高挂在房梁之上的风铃。
即使夜色中,他看不清它,也依然集中目力,向其所在的方向看去,半晌之后,喃喃低语:“祖宗……”
他支着手肘,将自己的上半身从床上撑起,而后一个扭身,便踉跄倒地。
发出砰的一声响。
只是轻微地一声响,却惊动了整个天顶大殿。
一盏盏烛火被宫女们点亮,夜色中天顶大殿灯火通明。
宫女来来回回穿梭其间,口中不断喊着:“宗主醒了,宗主醒了……”
声音在一座城池中回荡。
今晚的天树城宗派门人,一夜难寐。
掌教至尊身受重伤,濒临死亡,亦威严难复。
即使此时他端坐在天顶大殿正殿宗主宝座之上,身上也透露出一股子行将就木的气息。
底下各个首座,长老,亲传弟子低着头颅,脸上神色各异。
“今夜……今夜……谁呆在峥山居之中。”
掌教至尊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召见诸位长老首座之后,直入正题。
底下的长老们面面相觑。
峥山居不过是给那些不入流的枪王准备的居所而已,他们怎么会关心那里住进去了什么人?
“都没有人知道吗!”
掌教至尊对底下的人怒目而视,随即咳出一口血来,吓坏了身后服侍的侍女。
“宗主,莫要动气,伤了身子……”
“康坦呢?康坦在哪里?!”
掌教至尊骤然想起了自己最信任的一位首座,在底下长老之中未曾看到对方的踪影,于是厉声发问。
“康坦……”
“回禀宗主,康坦可能还在睡梦之中,老夫这便宣他进殿!”
底下一个长老眼皮一抖,连忙说了句,接着也不等掌教至尊反应,转身快步走出大殿。
康坦早已被他们排挤得没有进入天顶大殿的资格,如今就住在天树城西的破屋子里,该死,竟然忘记了宗主极为倚重这个胖子。
宗主苏醒之事都未曾知会对方。
这下自己迫害康坦之事难免露出马脚,而宗主虽然身受重伤,但是究竟还留有几分武道修为还尚未可知……
若其暴起,要一掌毙杀自己,该如何是好?
长老心中忐忑,只能随机应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