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雨水便渐渐减少,而后止歇了。
月亮很大很圆。
顿舟河畔没了市井喧嚣,河水上的画舫也不知到了何处去,仅留下还泛着涟漪的水面上,还算鲜艳的花瓣轻轻打着旋。
女子黑衣曳地,月光照亮街面上的积水,她迈着步子,宛若无知无觉般踩过水面。
衣衫已经湿透,却没有哪个不开眼的登徒子敢骚扰这个身段儿玲珑的姑娘。
之前出手的那几个,还在巷道里躺着哀嚎呢。
秋白茶在河畔站了许久。
脑海中想象着白发少年在这城池中的每个地点会做什么样的事情。
这里风景真好,该最适合与爱人约会才是。
想必他与她是来过这里的。
少女心中痛如刀绞。
路过东市子,会想到他与她会不会一起看过某一台梨园大戏,但是想到少年性子该不会喜欢这些,便将目光转到不远处的喷火牛身上。
喷火牛膀大腰圆,脸上涂着讨喜的花脸,想必很招惹她的喜欢。
她喜欢,他也该开心的吧。
路过霸陵道,会想到他白发覆甲,手执兵刃,被一堆赳赳武卒簇拥而行的样子,肯定是神采飞扬,英姿勃发的吧。
而愈是想到这些,秋白茶心头的疼痛便愈浓重,愈想自拔,愈不能自拔。
情之一字,谁能避过,谁又能轻巧略过,好似从未在滚汤寒冰中滚过那一圈般。
她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来错了。
但又觉得还是该来的。
见了他第一面,便想见第二面,见了第二面,便想见第三次,如此往复,何时是割舍放下的时候?
不如将他一剑杀了,一了百了。
解了自己心头之恨,从此之后也再无眷恋。
秋白茶握紧腰间剑柄。
剑柄上新缠的黑绳被雨水浸湿,握在手中有柔软的触感,一如当初与他比剑之时,有份汗水沾湿绳结的心慌意乱。
不成的,不成的。
秋白茶闭上眼睛,似乎看到了赵策死在自己眼前的模样,光是想一想,便觉得痛不欲生。
当真杀了他,自己又以何种理由于此世间存活。
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却仍然觉得呼吸不到鲜活的空气。
一条顿舟河,水面上冲出一道道水龙,又在此间下了一场滂沱大雨。
远处,蓝衣男子撑着一把大黑伞,闲庭信步,向着秋白茶徐徐而来。
此人眼神深邃,双眼之中宛若盛装着山川大海,一对儿眸子作色金黄,左右两边腰间,各佩两柄八面连鞘长剑。
千年紫檀木做成的剑鞘之上,各自刻着两个大篆:山,海。
被大秦朝堂上下,江湖武人,甚至是剑道院都寄予厚望的大皇子——姜扶苏。
天下才俊之中,此人仅输林青阳一线。
他似乎与秋白茶早就旧识,走到对方身边,自然而然地将雨伞撑在了少女头顶。
静静地,沉默地站在少女身边,待她发泄完心头郁气。
顿舟河上的水龙不断冲向天空,又轰然砸落,碎成一滴滴水珠,漫天泼洒,良久之后,才停歇下来。
河水比之从前,少了小半。
秋白茶继续向前走,像是身边根本没有任何人的存在一般。
曳地明月光,扯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人间寂寞,莫过于此。
“见过他了?”一起走了很久,姜扶苏终于开口问话,语气温和。
他从来不会不温和,待谁都是这么温柔。
这份温柔,却是秋白茶最不愿意看到的。
透过那张白玉般的脸孔,他似乎从没有瑕疵一般,任由月光照亮,从内到外,都是透明的。
哪里有人是完全透明的。
“见过了。”
尽管如此,秋白茶还是回应了他的话,同样,语气温和,与脸上冰冷的神情分外不搭。
“见过了,也哭过了,能放得下吗?”
他轻轻说话,似乎放下只是一件如同随手掸落肩上灰尘一样简单的事情。
秋白茶摇了摇头。
“放不下的,只要以手中兵刃割舍掉便好了。”
姜扶苏语气愈来愈温柔,说出去的话却愈来愈尖锐。
也对,大概没有谁会如他这般,能够忍受与自己有婚约的女子心里想着另外一个男人,还想了这么久吧。
但是这份婚约,未曾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毁去不就毁去了。
她眉峰上挑,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我若说不想割舍,你当如何?”
“我帮你割舍便是。”他也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细线,如水般温柔。
秋白茶心头却涌起一股寒意,她向后撤了一步,摇头道:“他是你妹妹选定的男人,你若打杀了他,也不怕你妹妹与你决裂么?”
“她还小,自然是不懂事的。”
姜扶苏撑着伞,继续向前走,见秋白茶还站在原地,回过头,示意她跟上来。
秋白茶跟了上去。
“世间草莽英豪,爬得位子再高,跌落下去也仍旧是一堆杂草,一滩烂泥而已。”
皇家之人,怎么会没有傲气。
“我若是杀了他,父皇顶多会禁足我几个月而已,至于妹妹,公主何时能主宰皇室之事了,即使心中怨恨,也只能在心中怨恨,永不能对我开口提起此事。”
他细细分析着。
秋白茶心头愈来愈冷。
他是真的有打算亲手诛杀赵策。
可是为什么?以他如今地位,哪里需要在意一个从草莽之中脱颖而出的将军。
若真如他所说那样,是因为自己割舍不下,所以他帮助自己割舍。
秋白茶不会信的。
这只是他想杀掉赵策的一个极微小的因素,以他思虑周全的性格,断不会因为这点微小因素而真对一个人痛下杀手。
此中必然隐藏着些秋白茶看不到的东西。
“你觉得我这样计算,有何不妥之处吗?”
感觉到身边女子愣愣出神,姜扶苏转过头来,看到她还沾着泪水的睫毛。
伸出一根手指,想要帮她拭去眼角泪水:“怎么能为一个不值得的人这么作践自己?”
秋白茶慌忙向后退避,躲过姜扶苏伸过来的手指,轻轻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好。”
姜扶苏收回手指,行止优雅,像是先前那尴尬一幕从未发生过。
他抬起头,明月如玉盘。
“三年之后,你便是我的妻子,希望到了那个时候,你不会再如当前这般。”
“若你不想我亲自出手杀掉他,那你便自己动手,刺他一剑,我便当你们二人之间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姜扶苏说话娓娓道来,温柔似五月暖风。
秋白茶却心底一片冰冷。
真要与过去做个告别了。
你我曾在浩荡人海如流,残垣火光中执手,而那一瞬,在记忆中炙沸得经年不朽。
你我曾在寻常市井巷口,浮光明晦间无声交眸,而那一眼,凝就烟火尘世中的最温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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