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雷光于夜空中蔓延，将帝宫之中一座座琼宇飞檐连接起来，像是倾轧于屋脊之上的银色巨树。
大监窗内的烛火亮了又灭。
撑一把油纸伞，大监一路小跑着往秦皇常在的书房而去。
偌大宫城，禁卫森严，雨线打湿衣甲发髻，也不见那些武卒有其他动作，都张着眸子，目光如灯火般，探查每一片黑暗角落。
灯笼在宫廷之中连成海洋，上京帝宫是真正的不夜之城。
走到御书房近前的大监将油纸伞收起来，递给旁边一名躬身候着的宦官，站在屋檐下拧了拧被积水沾湿衣袍下摆，又抖了抖，而后才在书房门口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君上。”
“进来吧。”
书房之中传来秦皇略带些许疲倦的声音，大监站起身来，推门而入。
暖黄烛火，安神香气在书房之中挥之不去。
久处在安神香笼罩侵染之中，此间书房之中每一根梁柱，每一本书籍，每一样摆设都带着沉郁的香味。
一声清嗓的声音响起，秦皇慢慢开口：“赵将军已经回转上京了吧？”
不过月余，君上的声音已经由中气十足，变得愈来愈浑浊了。
大监心头叹息了一声，悄悄抬头看了眼龙座之上的皇帝。
两鬓霜白，额间沟壑深深，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然而依君上如今年纪，即使在凡俗百姓之中，亦仍是年富力强的好时候，断不该呈现出如此迟暮之相。
君上衰老的速度，比之常人快了太多了……
“禀君上，赵将军已经于今日下午安然到达上京，君上不需要为此操心……”大监弓着身子，迟疑了一下，又道，“君上，保重龙体，才是万民之福。”
“呵呵，朕的身体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任何人都没有朕自己清楚。”秦皇合上一册古籍，手掌抚过鬓角上的白发。
若不以肉身衰老为代价，强行支撑武道境界，大秦此时早被那剑道院父子搅得天翻地覆了。
群狼环伺，自己死后，江山社稷莫非真要如此毁于一旦了？
秦皇剧烈的咳嗽着，引得大监抬起头来，目光中满是担忧，想帮君上拍拍背脊，又担心自己的举动会令对方更加伤心，认为自己垂垂老矣，不中用了。
自小穿衣吃饭，君上可从不依靠侍女太监的。
“大监，过来帮朕，咳咳……帮朕顺顺气……”秦皇的咳嗽声愈来愈大，隐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抬起手，招呼大监，帮自己拍拍背脊。
脑海中那些可怕的念头一直翻腾着，不肯散去。
即将到来的宿命，便如桌案上的烛火一般，该到尽头，总会到尽头。
大监赶快跑了过来，轻抚帝皇的背脊，心头酸涩。
喘了几口气之后，秦皇终于觉得身体恢复了几分，他紧紧抓着大监的手臂，道：“大监，快宣，宣黑旗军统领，振翼营统领前来。”
“诺！”大监赶紧拜倒应了一声，大步跑着出了书房，连雨伞都忘记带，在雨夜中消失。
秦皇孤零零地坐在龙座上。
近几日身体内病痛一发作，他便会觉得自己即将命不久矣，每次都会召集一两个大臣、将军前来，商议事情。
临死之前，能为这偌大帝国多做一分，便是一分。
秦皇摇了摇头，心头暗自责备自己想得太悲观，以自己如今的身体，再多活一两年也无大碍的。
然而即使在心里极力劝慰自己，他仍然难以安心，起身在书房中踱着步子，转了几圈之后，眼神转向了后墙之上挂着的那一副地图。
双眼微眯。
宛若一头守护着自己疆域的老龙。
若突生变故，以黑旗军与振翼营两军兵力，可保帝京三月无碍，三月之内，各地出兵援助之军必然赶来。
剑道院两父子也不是傻子，必然不会选择此时贸然攻陷一座皇城，即使拿到手中，也会为救援而来的武卒围在城中剿灭。
皇城既能保得，便要考虑最大程度之上消灭剑道院的中坚力量，以皇城为中心，令周遭城池连成一片，形成同心圆，大兴兵戈，不断将上京剑道院有生力量剿灭，此计固然不错。
不过需要兵力众多，一时半会儿之间，哪里调来如此多的武卒形成绞杀之网？
更何况……
秦皇的眼神落在距离上京城不远的一处小城。
此城被群山环绕，越过山脉之后，一路往南，便是剑道院的势力根植之地，大秦南地。
此城被剑道院早被剑道院掌握，若真要实施那个计策，此城亦是圆形连接的一个点，届时必然成为剑道院突破之缺口。
它像一根钉子，钉在秦皇以及帝国将领们心头。
如何拔除，大定城剑道院这根钉子？
……
骁骑将军府，一座凉亭里。
周遭雨水连成线，不停坠入亭外水池之内。
亭中赵策与络腮胡大叔二人对酌。
来混些夜宵吃的鹰啸天与突也勒铁二人已经喝多了，晕了过去。
林长决看了一眼突也勒铁，嘿然笑道：“这蛮族小伙儿这段时间活泼了不少，不比从前，那么沉闷木讷了，嘿嘿。”
“毕竟有鹰啸天这样性子的人陪着，多少会受到些感染。”赵策笑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饮尽。
又苦又辣。
这大概是赵策生平第一次饮酒，虽然是第一次，却酒量极好。
“你说的也不全对，刚开始那段时间，一直呆在府里，都不敢出门，觉得自己碍手碍脚，似乎府上没什么用到他的地方，便更加沉默了。直到鹰啸天这小子带他去做了一天苦力，才总算是没那么沉闷了。”
林长决絮絮叨叨的，拉着家常：“也是个吃苦命，有福都不会享用的。”
赵策笑着点头，没有多说其他，心底想着些别的事情。
林长决见青年不说话，也不多言，自顾自大口喝酒，半晌之后，才开口道：“大秦如今危矣……”
赵策愣了愣，随后面色平静下来：“我知道。大叔有什么打算吗？”
“我什么打算，倒不用你来操心。”络腮胡大叔摆了摆手，胸有成竹。
虎豹骑的职司迟迟不曾复原，他也就一直闲在将军府，看起来是准备就这样混吃等死了。
赵策也不去管他，大叔毕竟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男人，乱世之中自然知道该如何保全自己的性命。
“你毕竟是周不通那个夯货唯一的徒弟，真折在了这里，到了九泉之下我估计自己还得再被他掐死一次。”
络腮胡大叔脸上表情奇怪。
似是怀缅，似是解脱：“若真到了城崩人散的时候，你只管逃跑就是，甭管别人怎么说。”
说着，指了指赵策套在身上的黑甲：“穿上这层皮，你就是个为国征战的军汉，脱了这层皮，你就是个浪迹天涯的侠客。”
赵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既然穿上了，又怎么能轻易脱下来。
“哎，你怎地就能喜欢上皇家公主了呢？”林长决叹息道，“皇家的人，最不好招惹，你大叔我就是招惹上了现在皇帝的姐姐，到现在还是个光棍泼皮，哎……”
“大叔想讨一房老婆岂不是很简单的事情。”赵策轻笑。
“你懂什么。”林长决白了赵策一眼，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入雨幕之中。
“等你有一天和别的女人圆房，脑子里却还想着过去人儿的时候，就能明白我为什么不再讨个老婆了。”
“府上那两个姑娘，也是如花似玉的，难道都不能入你法眼？嘿……”
姻缘这回事儿，哪里是对方长得好看，就能决定的。
更何况是在自己心头还住着人的时候。
赵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络腮胡大叔提到的那些事情，自斟自饮有一会儿之后，觉得有了些醉意，便丢下杯子，将躺在凉亭里的两个人一脚一个踢醒，架着浑浑噩噩的两个人回他们房间。
路上有女子撑伞迎面而来，将伞撑过赵策头顶，跟在赵策身后，极其吃力。
赵策沉默地架着两个五大三粗的醉汉，走了一段路之后，才缓缓道：“帝国如今即将要乱套了，乱世人命不如狗，不说你这样，还未到三轮境界的女武者，便是我这样接近四轮境界的武者都是朝不保夕。”
“你难道未曾考虑过此时找个地方逃避兵灾吗？跟着我，没有太多好处。”
身后女子冷着脸，撑着伞道：“你给我钱，给我军队，让我能够重新恢复奢家种姓，我就不跟着你。”
“我没有那么多武卒给你。”赵策皱着眉头道。
“那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给得起我这些东西之后才会走。”
“可是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些？”
“若不是你，奢家可不会那么快覆亡。”
一句话说得赵策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换个话题：“即便如此，你也该为你妹妹考虑一些，她的武道境界比你还不如。”
“说这些有什么用处，一点也不像个男人。”奢娆冷冷笑着，“我们两姐妹是吃定你了，你别想摆脱我们。”
雨越下越大。
蜿蜒于天空中的雷蛇耀亮了女子的脸孔。
一片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