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日头斜高枝,薄暮垂青山,几户人家始炊烟。我忽是托腮问道:“娘亲,爹爹究竟是何许人?”手上的银针一顿,娘亲思忖许久,才道:“不过为官罢了。日后你会知晓。”娘亲这般便是不欲明说,我只好作罢。
娘亲忽是眼尖,瞧见了我手上的白纱,关切道:“清歌,你怎受伤了?可严重?”我将手掩于身后,笑道:“被猫挠了而已,倒是月梅小题大做,非要这般包扎。让娘亲担忧了。”娘亲稍是叹气,道:“怎这般不小心,晚上我便让相宜炖个鸡汤给你补补身子。”我嗔道:“娘亲,我可好着呢。倒是你呀,应补补身子了,瞧着瘦了。”娘亲笑着叹道:“你这丫头……”我本欲想问娘亲与周垂川的,偏是不知如何启齿,叹了一声,也只好改日再过问。
我寻了个理由欲是告辞,娘亲适才千万般不舍,吩咐相宜寻了车马送我,手上提了食盒交于我,道:“上层是些糕点,下层是普洱茶叶,还有苏和、甘松。这还有一块暖玉,你好生收着。瞧姑姑对你颇为挂心。”我与相宜道了别,端好了食盒,归往仙轶居。
寒风透衣裳,可是清冷,方才及屋,我便问月梅道:“月梅姐姐,今日沈重卿可曾来过。”月梅正端菜上桌,道:“未曾来过。听闻你与怀胥公子不日成婚,怎还惦念着重卿公子?”我一怔,笑道:“你这消息,可真灵通。与怀胥不过做戏,不当真的。”她又替我盛了粥,笑道:“我还知,你竟是周王爷的侄女。我早说,你端庄明秀,绝非寻常人。”我撇嘴道:“你可未说过。”
月梅将豆角切得细碎,委实方便了我。她道:“待会我替你换个药。”平日她多半由着我自个去,我笑道:“今儿怎如此殷勤?莫不是撞鬼了?”她又替我盛了清炖鸡汤,瞪着我道:“我若是照顾不周,怕周王爷责罚我。”这鸡汤炖得委实鲜,也不腻,我笑道:“你往日对我那般不敬,你不怕我记你一笔?”她蹙眉嗔道:“我不过心直口快罢了,若真有谁欺负你,我定会护你。谁如你这般,偏要记仇。“月梅平日待我是好,日日照料我起居,做事亦是细致,我亦是待她如姐妹,怎会记仇。
尔后饭饱,月梅随我去了房中,端了些个小瓷瓶,将纱布层层绕开,我忽是想起李镜珂,便问道:“月梅姐,你可知道那李夫人?”她问道:“哪个李夫人?你可是说那病秧子?”我道:“正是她。”瞧着掌心伤好了许多,凝了薄薄的痂,稍是牵扯便会开裂,她将那白瓷瓶的药撒下,道:“这伤方愈,可得小心着。你说那李夫人啊,她父亲原不过郦县的县令罢了,倒是这李夫人攀上了如今的李大人,适才升了官。原先相传李夫人其貌不扬,长相为人耻笑,其后某年得了一场大病,也不知何病,满面血泡子,惨不忍睹。他父亲花了重金请了京城的名医,调理了数月,这才病好,也落了如今的病根,说来也是因祸得福,病好后竟如同改头换面般貌美,这才被李大人看上。”
她一顿,卷了白纱缠上,我瞧她说了许久,口舌应是干燥,一手替她倒了热茶,她端起饮了,继而又道:“她才入李家大门时,不过是一房妾室,仗着年轻貌美深得李大人喜欢,别个妻妾自然讨厌,可她偏是个病秧子,娇弱的很,成日在房中养病,那些个妻妾嫌晦气,只隔墙骂几句难听的便作罢。这般过了半年,李家原来那位夫人忽染恶疾,大夫皆束手无策。之后这病秧子便成了正室。”
未曾想,李镜珂竟有这般故事。既已换好药,月梅将换下的白纱收拾着扔了,她道是有方绣帕还未完成,便回屋点灯绣去了。屋外乌云蔽月,风戚戚,冻得一哆嗦,这厢才将房门紧闭,转头又瞧着安好趴于窗柩,探头张望着,我赶忙将她拎起,合好窗。嗔道:“你可是想冻死姐姐?”
方才风将炉火吹灭了些,我再加了些炭,蓦然瞧见桌前一盆黄皮橘子,起了煨橘子的心思,捡着几个塞入炭火里。安好与我与我一同围火炉,颇是嫌弃道:“煨过的橘子,酸的掉牙。”我铲着炭火将橘子埋深,道:“总比凉的牙疼好。且它还可治愈风寒呢。”我忽是想起娘亲赠我的暖玉,我遂将它收拾出,揣于袖中,顷刻暖融,我笑道:“这暖玉还真是好玩意儿,今儿镜珂才说了嫌暖炉烟呛,瞧这暖玉应合她心意,改日送去给她。”
安好沉吟片刻,道:“姐姐,你不觉得这李夫人有异?我今天可清楚瞧见,她周身萦绕着黑气,怕是鬼魅缠身了。且她这因病得福,你不觉其中有些蹊跷吗?”她这般提点,我着实觉得李镜珂怪异,安好见她周身黑气,此言应不假,也不知她这病是否鬼魅所为,抑或是为了改变容貌才招致鬼魅的。安好又道:“这鬼,应是有些来头。姐姐,你可得当心些。”我应道:“好。”
瞧着这煨得是时候了,将橘子挖起,裹了一层焦灰,分外烫手,置于桌上吹凉些,适才将它小心剥开,指尖也覆了层灰,寻了帕子擦拭干净,一半已熟透,橘心尚凉,别有一般滋味。
安好着了胭脂色单薄罗裙,她这身子,早不惧严寒,当真潇洒自得。她盈盈道:“姐姐,你今儿起,倒扬眉吐气了,周伯伯当真真好,在众人前认下你这侄女,这般照拂你,谁都须敬你几分了。不知爹爹往前当官是何等光彩,交好了这般的权贵。”我道:“爹爹昔日当官自然是光彩的。不过娘亲还是未告知我,爹爹以往是何官职,仿佛刻意隐瞒。“
须臾,我又思忖着,周垂川这般照拂我,是念着与爹爹的交情,抑或是承了与娘亲的私情,兴许是这煨橘子有些酸涩的缘故,连同心底一并酸涩,我叹了一声,道:“安好,你可知,娘亲与周伯伯有些私情。”瞧着安好并没有我这般介怀,她倒宽慰我道:“爹爹既已离世,你难不成想娘亲此生都守着寡,娘亲有周伯伯相伴,这可是件大喜事,你应当欢喜才是。”我是应当欢喜才对,不知娘亲何时与周垂川相好的,何时?是爹爹在住宅日日念着娘亲之时,抑或爹爹羽化成仙之时?
屋外风戚戚声,夜深人静,屋内炉火明,融得我有些倦意,宽衣入衾。安好今儿倒未出走,竟是陪着我,闲坐无趣,拾了本杂谈集,与我读了起,听了几段,便沉沉睡了去。
翌日不过清晨,天色微明,门外便有访客至,月梅亦未醒,叩了许久的门,将我也扰醒,听闻月梅房内动静,我适才又安生入眠。尔后陆续有人客至,月梅以我身子不适将人客都拒了,却已是扰得我难安眠。我虽清醒,倒不欲动弹,安好昨儿念的杂谈集,依是摊在床沿,红泥火炉尚温,许是昨儿安好添了炭,一夜安眠。
良久,月梅叩门道:“清歌姑娘,重卿公子来了。”蓦然心上雀跃,门外透过隐隐绰绰的光,多了一道俊朗身形,瞧着心头暖许久。挑了赤香裙,稍是梳洗,便出了门。庭院冬日明,风甚微,暖可喜,沈重卿挺拔立着,周遭晕着光,分外想入他怀。我道:“今儿天气可好。”他道:“你可是日日睡到晌午才起?”我嗔道:“这可不是安好夜夜扰人,趁着天明她歇下,我才好安睡。”忽而听得安好道:“姐姐你可别赖我,我可从未扰你,你懒罢了。”
他又道:“听闻昨儿周王爷将你认下了?如今已是传开了,听月梅说今儿方日出,便有人造访,若非称你身子不适,恐怕你今日得忙着了。”我嗔道:“可不是,人客多,真是扰人。”他转眼瞧着月梅清点着物资,一件件搬入库,忙得焦头烂额,他道:“看来,你这宅子可得添几个家丁了,单凭月梅可吃不消。你喜清静,得挑几个手脚利索,杂话少的人。”我应声道:“也是。整日是月梅照料我起居,这般也怕累坏了她。”
他瞧了我许久,大抵是日光灼灼的缘故,面上有些发烫,他沉声道:“清歌,前些日子我与你说过平叛承庐一事。今儿圣旨下了,明朝寅时便要启程了。“我一愣,心下慌了神,未想这般急促,明朝便启程,过几日愈发严寒,沈重卿还须行军作战,怎能不让人忧心。早前为他缝制了绒袄,如今不过制了一半,余下半日也难赶成。
他宽慰道:“你也不必为我忧心。我原是放心不下你的,如今倒好了,你娘亲,周王爷,怀胥都会好生照料你,自是不用我担忧了。一别便是数月,切莫挂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