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姝蓦然失了神,定定思量,忽是泪千行,化作半痴半呆模样,良久,才道:“我记起了,五年前,他的尸骨从北疆送了回来,葬于梅林后的青丘,我眼睁睁看着他被黄土一点一点掩埋,我不忍将他一人弃在黄土下,便是刨了土,欲与他一同赴黄泉,却被人拦着了,只看着他吧,与他依依惜别,那几日,恍如梦,我真将它当成了梦,他终有日,会屹于梅林处,唤我声姝儿。”
“他一朝不归,我便是待他一朝,他十载不归,我亦会待他十载。你却提点了我,他已亡故,他已亡故……我日夜盼着不过虚无,再见不得他的音容笑貌,再听不得他唤我声姝儿……”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言姝掩面抽泣,将日日期盼化作相思泪,力竭呼喊,悲恸得将人心一并揉了碎。良久,她仰面,方是成了狐妖模样,生着獠牙显了狐狸尾,眉目猩红,潋着水痕,亦悲亦怨。蓦然向我袭来,被她推倒在地,欲是咬断我脖颈,我也只合眼等死,千钧一发间,忽是一股力道将她弹了开,重重砸在方几上,那幅她夫君的画像,言笑宴宴模样,已成两半。
那力道,正是竹玉发的,倒是救了我一命。她吃了亏,不再与我纠缠,转而夺门而出,如今她成了狐妖,无了人性,若是闯出,怕是将无辜的人害了。我强忍着痛,缓缓爬起,起身欲是追她去。
正见得门前围着七八个黑衣捕快,其间临立着翩翩公子,着袭白衣入目深,皎如白玉临风前,是了,沈重卿,见着他,心下如夷。
一众人身手极好,将言姝团团围起,她已无退路,也就与他们一搏,张牙舞爪撕咬着。沈重卿方是拿了捆妖绳,将她捆住,动弹不得。吩咐人道:“将她带回,严加看押,不能让她跑了。”罢了,他向我迎来,丰姿如玉,仿若天人,柔声道:“你可还好?她有伤着你吗?”
我揉着肘,道:“她也就将我推了一把,摔着,有些疼。她欲是想咬我,却被竹玉挡了。”他将袖子捋起,瞧了一下,道:“不过是皮外伤,回去涂些药也就没事了。”他又道:“其他有伤着吗?还能走吗?”
我盈盈笑着道:“可是疼,不能走了,你背我。”他知我在诓他,温温瞧着我,须臾抬手刮了一下鼻子,又将我背起,我俯在他肩上,吃吃笑着,如若痴儿一般。
我问道:“你是如何知晓她是狐妖的,又恰好,将她抓了。”他答道:“她三十有四,却像是未出阁的姑娘,我自然是怀疑,偷偷派人盯着了。且她深夜出来,着实叫人猜忌,奈何又无实据。今日你去寻她,也未招呼一声,后来听人来报,我才匆匆寻过来,将她捉了,就怕得你有闪失。”
我闻言笑道:“你是担忧我?”他道:“我自是将你带了出来,自然也会护你周全,来日能将你安然送回。”这般话着实扫兴,我知,他待我极好,不过是承了我的恩情,抑或是怜惜我孤身一人,又抑或是将我看待成友,总归,是无男女之情的。我却是肖想起他了,兴许是这些时日,听闻了言姝的痴情,徒生了几分男女情爱,也兴许是与怀胥处了些时日,生了与他相似的毛病,便是生生叹着。
他问道:“何事让你叹息?”我问道:“抓住了言姝,会如何处置她?”他沉吟道:“处死是无疑的,如何死法还未成定数。她着实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言姝确实是个痴情的女子,可她着实是为了一己私欲,谋了他人性命。而那失了性命的女子,也自是有人为她黯然神伤,这般的情爱,当真不值。
言姝恢复人形之时,才置于公堂上审理,我自然也赐了个座随听。于时,言姝依是老妇模样,白顶如若山巅雪,一身囚衣,衬得愈发失了生气。县令自然盛气凌人,道:“堂下何言氏,你自己将罪行一一招来吧。”
她再不如往日亭亭,当真如老妇般,道:“我将那些女子一一杀了,吸食了她们气血,养自己容貌。一并十九人。”随即县令又问道:“你往日是正经女子,为何会变成狐妖的?”
她道:“有日去居仙寺替夫君祈福,误打误撞进了一处地方,生着七色牡丹,忽是听闻有人唤我吃了狐妖的内丹,我便吃了,之后就成了狐妖。”那处不正是那日我和怀胥闯的禁地,如此说来,那方丈也未诓骗我们,不过是那狐妖成了言姝,那女鬼又是如何来的,着实诧异。
言姝自然是要处死的,三日后,午时三刻,于南华门,处以焚刑。其间我去探望了她,她早是黯然无神,成日不吃不喝,消瘦了几分。见着我,适才提了神,道:“你来了啊。”我道:“我来看看你,你好歹也吃一点。”
她适才又失了神,若是自语般,道:“一个将死之人,吃与不吃已无分别。我如今是不是很丑了?过几日,在黄泉下,萧郎会不会不认得我了?十年了,他大概认不得我了。”我瞧着着实疼惜,宽慰道:“他自会记得你的言语,记得你的神情。你若唤他一声萧郎,他自是认得你的。”她适才得了些宽慰,嫣然一笑,道:“我还有许多壶梅花酿,以后再无人喝,真是可惜了,若竹姑娘不嫌弃,将这些酒都拿去吧,留个念想。”我背过身应道,着实已是泪千行。
行刑之日,我应了许,将她常穿的胭脂裙裳给她送了去,那正是她夫君偏爱的,也好教她体面的去黄泉下寻她夫君。她行刑日,正是我们归去时,马车正好行过南华门,听得人声鼎沸,我不忍去瞧,沈重卿宽慰道:“她与她夫君,能在地下团聚,也算能圆满了。”
我忽是问道:“若有一日,我也做了这般伤天害理之事,你会如何?”他思量半刻,道:“如何,我都会护你。大不了,我与你一同做这伤天害理之事。”我便是嗔笑。
车上载了些许梅花酿,取了一壶,浅浅酌着。闻得凛冬落雪,闻得空谷幽梅盛。也忆起言姝的暗香盈袖。也不知当下,言姝与她夫君可见到了?我亦想着,言姝会娇羞唤他声萧郎,他亦是温情唤她一声,姝儿。这一壶酒,以相思酿,尽是痴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