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轻柔如春风和煦,小心翼翼地生怕触碰到我腹中脆弱初蒙的新芽。徐徐的,四周弥漫着他身上兰草般淡淡清气。心底的甜润缓缓漾开,朝云暮雨,都在一片迷蒙中。我的身体在他紧紧拥抱中,是从所未有的惬意安详,仿佛此刻沐浴在窗外那满园兰花丛中,静静安享他暖意炽热的阳光,沉醉其中但愿不醒。我静躺不动,生怕一个轻微的举动,打破眼前的宁静。月光洒在我们身上,斑驳的树影投在他面颊上忽明忽暗的,缭乱不定。
窗外鸡鸣欲晓时,我们从巫山一梦中醒来,彼此深深地紧拥着,似是要将呼吸都胶着去一处。
他喃喃细语:“澜儿,我们的儿子该起个什么名字?”
“嗯?”我轻噫一声,兀自地叹一声:“尚早。”
忽然一个念头闪现在脑海,不觉地提议:“何不请方老中堂赐名?”
他侧身望着我,深黑的瞳仁幽幽如深洞,迟疑般打量着。我狡黠的一笑,轻轻去抚弄他额头那已经淡去的疤痕。
猛然间,他唇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深邃的眸如黑洞似要将我吞噬,徐徐问:“他都讲与你听了?”
我心下一惊,“他”又是谁?莫不是他深知我被推落水,得知九爷救我?再细想,不该,若是他得知昨夜的一切,不该如此反应。可是我又该如何解释九爷是如何讲给我听的?他可是会生疑?
仿佛埋藏许久最隐秘处的秘密被我窥到,他自嘲的一笑侧身摇头,牙缝里骂一句:“欠打的东西!”
定然不是骂我,我不觉得促狭得暗笑。想告诉他,九爷如何对他这兄长高山仰止,但那话却咽了回去。
“不求今生荣华富贵,但求他一世安宁,不如,这孩子就叫‘安儿’吧?周循安,可好?”他自话自说,我默默地随他念着“安儿”,仿佛那可爱的花生般白白胖胖的孩儿就跃然眼前。安儿安儿,我满脸绽开桃花般的笑靥。
他支个臂肘撑身在我眼前凝视着我,两人眸光遭遇时,他忽然如高山压来我面前。我一惊,却羞得侧头啐一声:“好端端的,又不正经,仔细被人看了去。说出去有损你的官仪。”
他一笑,翻身躺回枕间,头枕着手臂不屑道:“哪条王法说不许大臣同妻子亲热?”
忽然间他扑来压我,却右手却支了身子格外留意,胡茬扎在我面颊上痒痒的,深深吻着,急促地说:“澜儿,澜儿……”
如饥似渴的眼眸,参差离乱的光影,宝帘刷刷地响,我的心噗噗地跳。可是时间男儿都是如此索取无度,我羞恼道:“都折腾人家一夜了……”想说一句,“便我受得,你儿子怕也受不得这番闹了。”这可真是,“甘作一身拼,尽君今日欢。”
眼见他的手又要游移无度时,忽听窗外“哗啦啦”的一阵响,推门声“吱扭~”一声,沙沙沙沙的扫地声传来,因我二人屏住呼吸,显得格外清晰。我忙敛住笑,羞恼地推他起身,轻啐一声道:“有人在。”
“你房里的婆子丫鬟都这么勤勉么?”他扫兴地将自己扔回枕间,悻悻地说。
我反是偷笑,天光渐渐将曙色一线投在窗纱上,他呢喃般感叹:“水晶帘里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
推开窗子,阳光洒落满地。我记着庭院内兰花葳蕤生姿的满园春色,急于看一眼,吸一口晨曦中兰花儿的幽香。那深谷中高洁清雅的花,如今进了朱门,不知如何呢?
窗外庭院里婆子们三三两两地俯身在兰花丛嗟叹,依稀听道叹息声说:“怕是这花活不长了。”
“不过一夜的功夫,就耷拉了头,这该如何是好?”
这是如何了?我忙推门而出去看个究竟,听婆子们在推测:“昨夜露重风寒,这扬州的娇贵的名花哪里受得半点寒凉,只是若不摆在庭院,便要撤去花房里养。”
我霎时讶然,昨日只顾了致深,竟忘了这些花儿是更禁不得风露的。致深行在我身后,忽然开口道:“去吩咐人将我新得来的那些西洋玻璃罩拿来,拼接搭建一座玻璃房在这庭院,将花儿笼起来,燃上红烛昼夜添暖避寒。”
我一惊,那西洋玻璃颇是价格不菲,寻常人家难得一见,他竟能如此轻易地说出口。果真是豪迈的一掷千金,我却受之不安。
我推辞不去他的好意,见那处晞日光的花儿依约有些暖色,忍不住的心疼怜惜。捧起一盆说:“快挪几盆去我房里,暖一暖。”
我在花丛中选了几盆枝叶萎落的花,盈盈含泪对致深说:“这便是我的罪过了,因我喜欢,才害得她们千里迢迢来兴州,却一夜丧命。千金买马骨,罪孽,罪孽!”
他揽住我的肩,轻声说:“能进了你的兰闺,也是这些花儿的福气!”
只是三天后,那些花虽是进了我卧房,却依然是蔫蔫的耷拉了头,枝叶无力,似要死去。我心急如焚,望着这些花束手无策。
隋嬷嬷轻声劝我:“夫人还是将这些花儿搬出去吧。这将死的花儿摆在房里,不吉之兆。况且夫人身怀有孕,总要为腹中的小公子多惦记些。”
一句话戳到我的痛处,我割舍不下腹中的骨肉。可这兰花又何辜,反被我暴殄天物般白白浪费了去。
致深恰来了,听我们的一番话,看着这将残的兰花,慨叹一声,心思陡然一动,提议说:“不如,让晴柔来替你打理一下兰花。”
晴柔是何人?我徐徐抬眼望他,满是疑惑。
“四姨太晴柔,她是江南人,自幼善养兰花,各种名花的习性花期无不谙熟。或是她能妙手回春也未为可知。”致深说,我如垂死之症听闻名医,连忙说:“那就速速请四姨太来一观。”
旁边的隋嬷嬷忽然一声惊噫,胆怯地看了致深一眼,渐渐的息了声。我不过瞬间留意,猜测隋嬷嬷有难言之隐。四姨太是何人我尚不知,她的脾性如何更是不晓。即便这四姨太刁蛮胜似六姨太,为救这些兰花,我也是心甘情愿地隐忍她。
致深吩咐下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一阵衣衫窸窣声从影壁外飘出。我寻声望去,眼前一亮。
只见两名丫鬟扶着一位女子翩翩而来,她一袭深蓝色缎绣,水白色团蝴蝶纹镶花蝶杂宝纹绦边小褂,月白色暗花打籽绣花蝶绫裙的,鸭蛋脸白净细腻,柳叶眉细长上翘,一看便知是宛若细瓷一样精致的江南女子。她抬起头,面容温婉平和却没有笑容,一双丹凤眼带出淡漠疏离的神情。来到致深面前,轻服一礼,道一声:“老爷万福。”
致深指了屋内说:“你素爱养兰,且为澜儿看看,这些花,是怎么了?”
我忙上前见礼,道一声:“四姐姐万安。”
她却毫不理我,只对致深躬身从命。竟对我视若无物一般,径直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衣带当风,香风中却带着浓重的药味。
丫鬟挑了帘子,她莲步轻移入内。在望见满眼兰花的一瞬,我清楚地在她面颊上发现那种离水的鱼儿望见汪洋的欣喜。她几步上前一撩裙幅蹲下,怜惜地轻轻抚弄那兰花。一手捧着兰叶,一手拔下头上梅花亮银簪,在花土中戳弄,那心无旁骛的样子颇有些古怪。
我提起裙子同她一同蹲下查看着花叶,小心地问:“这花在庭院里搁置了几日,可是夜寒露重被冻到了?”
她却似未曾听到,兀自把弄花叶,对我丝毫不加理会,我只得尴尬地立在一旁。
致深拉着我的手,轻轻对我低声,似是宽解般:“晴柔的孩子掉了后,就变得疯疯癫癫了。”
疯疯癫癫?我一怔,依稀记起这女子走进庭院时那异样的目光。她目光飘忽疏离,只看着脚下,并不看人。只是先时我不觉得异样,只做她胆怯,没想到竟是如此缘故。
致深说她掉了孩子?我猛然记起,是了,初入府时曾听人提及,四姨太昔日是住在我这水心斋,因她自己不慎滑倒掉了孩子,便变得疯疯癫癫的搬出了水心斋。这么说来,她竟是这院子的旧主人,还是在这院子中掉的胎。想到这里,我心里顿时添了些凉意,阴阴的冷气从地底向上泛。
“这花是是遭了虫。”她幽幽地说,银簪子挑起一只长长地翻卷的蚯蚓,滑腻腻的吓得我一声惊噫。只见那蚯蚓便在地上翻滚蠕动着,好不怕人。
她冷冷地说:“兰花最嫌蚯蚓伤根本。花如人,根本一伤,什么就都没有了。”
我心下一惊,她这是何意?致深紧张地问:“可是要将这花移去庭院为妥?”
我不舍地深深望他一眼,四姨太望一眼我,避开目光打量致深淡淡地说:“不碍事,遣人用苦皂煎汤调以尿汁浇埋花根几日便好。”
“只是这味道……”致深迟疑,我却笑了说,“花肥尚且有异味,无妨。这花本是因为漪澜一时兴起才遭的罪,若不治好,漪澜于心不安。”
四姨太这才眸光一转,上下打量着我,叮嘱道:“这花不宜挪去庭院,兰花喜阴不喜阳,不宜日曝,不喜干燥。”
只见她一字一句细心叮嘱,如念书一般滔滔不绝,果然是个护花高手。我虽是曾经养过花,比起她来却真真是相形见拙。我忍不住松开致深的手小心翼翼地央告她:“漪澜笨拙,能否求四姐姐不吝赐教,常来漪澜房里,指点漪澜如何护理兰花?”
她眸光微动,脸上笑容若有若无,不置可否,向致深深服一礼告辞而去。身影清冷,如日光下一抹雪痕。
到了傍晚,我还在犹豫如何将这花盆中的蚯蚓挖出,四姨太却姗姗而来,带着的两名丫鬟挑了一竹筐的黑土和各色金陵雨花石。我忙上前见礼致谢,她却淡淡地无言,拢了袖蹲身在花盆旁,手脚麻利地将那花移盆松土换土。不多时,土盆换妥,她目色示意丫鬟们将土撤去,又浇了些汁水,虽有淡淡的异味却不刺鼻。动作干净利落,显是十分娴熟。我感激地凑去她身边蹲下,道一句“多谢四姐姐了。”
她却并不理会我,只吩咐丫鬟换土,竟像是花比人要金贵许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