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寝室,赫米阿斯就朝着亚里士多德喊道:“嘿!你看到了吗?格里鲁,他真是个勇士!我想,如果列奥尼达复生,应该就是他那个样子!”
“依我看来,他们兄弟倒很像赫克托和帕里斯。”亚里士多德在运动场外看到了他们的比武,只是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嗯……说的也对。”赫米阿斯一屁股坐在床上,看着还在翻书的亚里士多德,问道,“你还在读什么?现在天都快黑了。”
“色诺芬的《斯巴达政制》。”亚里士多德放下了书卷。这是色诺芬离开雅典之前的著作,有人说就是这本赞扬斯巴达的书让雅典人决定驱逐他。而随着色诺芬的平反,这本书也开始在城邦中流传了。
“那本书里说了什么?”赫米阿斯对读书并不热衷,他更喜欢听别人讲述。
“各城邦中那些声称最善于教养子女的希腊人,一等孩童到了可以听懂话的年纪就让家庭教师照管他们,接着送他们去老师那里学习识字、音乐、去体育馆学习体育。他们还让孩童穿便鞋使其双脚软弱,添换衣物让他们惯坏了身体。他们还根据孩童的胃口计算孩童的食量。”亚里士多德接着读下去:
“然而在斯巴达,吕库古不允许任何私人聘请奴隶作为教师,他遴选一位城邦中有资格选举最高职位的人来监管孩子们,这个人被称作督导(Paidonomos)。他有权集合全部男童,有权严惩每一个犯错的人,他还被配备了执鞭的助手,保证随时施加责罚。因此,孩子们既恭恭敬敬,又服服帖帖。”
“啊,格里鲁兄弟就是接受了正规的斯巴达教育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赫米阿斯睁大了眼睛,“这样是在用军队的标准要求孩子啊。难怪每一个斯巴达人都是天生的战士。”
“不仅如此。”亚里士多德指着书上的字迹,“他还不让孩童穿鞋使脚底变得柔软,他让孩童赤脚上下山坡,让脚底变硬,他相信这样跑得更快,上下山也更安全。”
“艰苦的训练可以磨练人的意志。”赫米阿斯说道,“我听说他们没有食物,只能喝黑粥?”
“这倒不至于。”亚里士多德看着书上的描写,说道,“看起来他们给儿童准备了一定量的面饼,这来自于孩童父母的捐献,但这些食物并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吃饱。所以,斯巴达人鼓励没吃饱的孩子去偷食物。”
“鼓励……偷窃?”赫米阿斯有些惊讶,“怎么会有人让孩子从小养成偷东西的习惯呢?”
“因为要做到偷窃而不被抓住是很难的。”亚里士多德解释着,“偷食物的孩子一旦被抓,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但不是因为偷窃行为,而是因为他们不够机警。同样的,要是一个孩子可以在生活中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在偷窃时足够灵活,他自然可以吃到比别人更多的食物。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培养一个合格的战士,一个不光会勇敢冲锋,也会随机应变的战士。”
“看来,斯巴达人教育的目的就是培养出适合成为战士的人。”赫米阿斯明白了,“为此,无论采取多么看似不合理的手段,都是合理的。”
“正因如此,斯巴达人崇尚公共财产,摒弃私有。”亚里士多德点头道,“如果城邦的公民都只顾着自己的私利,那么他们不会为了城邦牺牲,或者在履行义务时会总是想着自己的小家。而一旦将大部分财产变为公有,每一个人都是为了所有人作战,而所有人的利益也保障了每一个个人的利益。”
“难怪色诺芬十分欣赏斯巴达的制度。”赫米阿斯恍然大悟般地说道,“格里鲁一到雅典,就把自己的私有财产变卖,要捐献给学园,也是这种制度带来的影响吧。”
“但柏拉图并没有接受他们的捐献。”亚里士多德想了想,说道,“可能,柏拉图并不支持这种行动。”
“那又是为什么呢?”赫米阿斯不解其意,“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非常优秀的制度,并没有什么坏处啊。”
“色诺芬在这本书中也指出了斯巴达政制的不足之处。”亚里士多德翻开书卷,“你看,他说,斯巴达的律法天生适合于维系一个城邦内部,而不适于扩张。一旦斯巴达人开始向外殖民,他们会发现,这些制度都无法贯彻下去了。”
“而且,殖民到外邦的斯巴达人会很快放弃原有的生活方式,变得像当地人一样。他们也会热衷于享乐和财富,而不愿将自己的所得贡献给城邦。外邦的一些不良风气会影响他们,让他们心思不再单纯,而且很快堕落下去。”
“这是为什么呢?”赫米阿斯一面点着头,一面皱眉思考着,“我应该仔细研究一下,说不定在以后会用到呢!”
赫米阿斯应该庆幸,关于斯巴达的知识很快就派上了用场。政治学考试的日子到了。
皮里亚的美涅德穆斯走到讲台正中,这是一张木制的高台,比法庭上发言的台子略矮一点。他四十多岁,头发有些稀疏,显得额头格外得突出。此时,他面对着进入学园第三年的学生们,用清亮的语声宣布:
“我想你们已经清楚,每一种政治都有着它们自己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出于它们的天性,每一个城邦在选择制度时,都是在选择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
“经过半年的学习,你们应该已经了解了一些关于政治的逻各斯,现在你们发声的时候到了。”
“这次考试的题目是:评价任意一个城邦的政治制度,作文不得少于两尺。以沙漏计时为准,现在开始写吧!”
美涅德穆斯将一个沙漏翻转过来,细沙缓缓地落下,发出簌簌的响声。坐在地上的学生们紧张地拿出纸笔,有的开始书写,有的则咬着笔杆沉思着。
亚里士多德展开了一张空白的纸卷,斟酌着如何下笔。要知道莎草纸可并不便宜,它们大多来自埃及,从海上漂流了很久才到达雅典。尽管学园会给学生们供应一些纸卷以满足他们必要的用处,但数量极其有限,很多人还是要自己掏钱去市场买纸。而那些舍不得花钱的学生,他们日常写字还是在泥板上。
亚里士多德早已养成珍惜纸张的习惯,尽管他现在的财产并不算少了。他希望将所思所想一挥而就,不必删删改改。他在心中打好腹稿,才下笔写起来。
在众人的羽毛笔摩擦纸张的声音中,细沙漏完了。美涅德穆斯将一张张纸草拿到面前,他并不打算尽快批读这些试卷,因为根据他的经验,学生们考试时的作品大多没有什么见识。他希望和自己的学生们一起阅读,再择优给予通过。
因为亚里士多德的座位在最后,他的答卷这时摆在了一摞纸卷的最上面。美涅德穆斯眼光扫过卷面,却被一段话吸引了:
“对于共同体来说,即便达到最高程度的一致性,也不可能让所有人同时说出‘我的’和‘不是我的’而得到证明。而这一点正是苏格拉底认为的,完满城邦的标志。”
“如果说话的是‘所有人’而不是‘每个人’,对于那些属于他们的财产来说,不是属于某几个人,而是属于全体人。‘所有人’这个词用在这里显然是荒谬的,就像‘双’‘奇’‘偶’,具有双重含义,甚至会造成逻辑上的混乱。”
“所有人都称同一事物为‘我的’,每个人也在这样的意义上这样说,即使这不是错的,也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即使每个人在不同意义上使用这个词,这样的一致性也不可能造成和谐。”
“这种提议的另一个缺陷在于,一件事物为越多的人共有,那么每一个人对它的关心就越少。人们一旦认为某件事情可以由其他人经手,那么他自己就越少考虑这件事情。如果每一个市民都以城邦的上千名儿子作为自己的儿子,其中谁都不是他的儿子,同时任何人都同等的是任何人的儿子,那么,每一个儿子都不会得到关心。”
“因此,城邦的这种极端一致性显然并不是某种善。因为家庭比个人要自足,而共同体又要比家庭自足,如果自足就是人们追求的目的,那么在城邦中,人应该追求的是较少的一致性,而非较多的一致性。”
“《评斯巴达政制》,这篇文章真是奇特。”美涅德穆斯看着这些文字笑出声来,“它的内容看起来不合常理,但每一步推理却环环相扣,让人很难反驳。”
“而且,这篇文章很明显地批评了柏拉图在《国家篇》中提出的一种城邦的理想模型,即一致性并不能给人们带来善,相反,人们应该在城邦中尽量保持不一致,这样才能造成城邦本身的自足。”美涅德穆斯拿起了这张纸草,“我真应该把它给柏拉图看看。不知道,他看到这名学生的批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
柏拉图此时正盯着一张纸,在他身边,本都人赫拉克利特正在纸上指指点点。他指着纸上的草图说道:
“这里就是阿德拉米狄翁城,那位弗里吉亚的总督被吕底亚人围困在这里,斯巴达的阿尔克西劳二世帮助他,直到斯巴达人与吕底亚人达成了协议,撤出战场。”
“这么说,弗里吉亚人败局已定。”柏拉图摇了摇头,又对着赫拉克利特说道,“看不出,你还是个高超的制图师。”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成果。”赫拉克利特谦虚地回答道,“在我的家乡赫拉克勒亚城,自古就流传着这样一种制图的技艺,因此,我请求那里的制图师根据最近的战局画了这份草图。”
“我记得克勒阿古(Clearchus)还在赫拉克勒亚城?”柏拉图突然想到了什么,“应该让他搜集研究这门技艺,必要时可以组织一批人手给他。”
“是的。”赫拉克利特点头应道,“克勒阿古曾经希望建立一座图书馆,用来收藏他搜集的各种地图和书籍。但是,这需要消耗很多的钱财。”
“这确实有必要。”柏拉图想了一下,“钱财。我此时不便向叙拉古的那位僭主寻求资金支持,你知道的,他和狄翁之间的关系还没有修复。”
“我明白。”赫拉克利特略一思忖,小声征询着柏拉图的意见,“我听说,色诺芬要捐献一笔钱给学园。”
“是的,但是已经被我拒绝了。”柏拉图看着他说道,“色诺芬的财产应该归他自己的孩子,学园与他毫无瓜葛。我和他也没有什么交情,这笔钱我是不会收的。”
“您知道,学园每年要为学生提供住宿,和其他生活必需品,而这些东西每年都会产生一些损耗。”赫拉克利特还是说出了实情,“对我们来说,维持学园的运转确实需要很大一笔费用。”
“我会考虑把我在城外的一处田产处理一下。”柏拉图不以为然地说道,“上次伊索克拉底曾经提到过的那处,他还想要吗?”
“或许,我可以去问问他。”赫拉克利特知道对方此时已经准备结束话题,便不再继续谈论金钱。
“不,还是我自己和他谈谈吧。”柏拉图摆了摆手,拦住了赫拉克利特,“正好我还有一些事情要跟他当面商量。”
……
色费索多罗走进伊索克拉底的院子,迎面正遇上了走出房门的狄摩西尼。他微笑着叫住了对方,说道:“你在做什么?狄摩西尼?我听说你前几天在公民大会上演讲被听众轰下了台。”
“愚蠢的民众。”狄摩西尼毫无惭愧之色,“那些酒鬼、水手、目不识丁的乡巴佬,只要开开黄腔就能让人听他们说话,而我将全部精力用于修炼演讲的技艺,还是得不到关注。”
“也许你的技巧已经纯熟,只是内容得不到他们的认可。”色费索多罗说道,“了解他们的喜好,才能更好的说服他们。”
“我听说你已经准备参军。”狄摩西尼转移了话题,“为什么?难道城邦内部的战场已经不能满足你了吗?”
“我可不是为了战死沙场才去当骑兵的。”色费索多罗呵呵一笑,“告诉你也没关系,这场战争,将是我们大放异彩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