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斜倚在桌子旁,手拿一柄裁纸刀将书信上的封漆拆开,在他读信的同时,几个仆人将两个木箱抬到房间里。色诺克拉底随后进入了房间,向柏拉图说道:
“老师,这是随信来的两个箱子,是狄奥尼索斯二世应您要求搜集的散佚书稿。”
还没等柏拉图回话,躺在墙边软榻上的阿里斯提波一下子坐起身来,他朝着色诺克拉底问道:
“有没有送给我的箱子?”
“送给您的是另外两个箱子,已经派人送往您的房间。”色诺克拉底礼貌地回答着。
“你跟狄奥尼索斯二世要了些什么?”坐在桌子另一侧的欧多克索疑惑地看着阿里斯提波,“我记得你可对书籍没什么兴趣。”
“当然。我要的不是书,而是钱。”阿里斯提波再次躺回榻上,“毕竟柏拉图缺书,而我缺钱。”
“书籍中承载的东西比金钱还要宝贵。”欧多克索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转而问柏拉图,“艾斯齐纳(Aese)的信中说了些什么?”
“叙拉古的那位僭主给了他一个宫廷中的职位,报酬甚是丰厚,他看来很是满意。”柏拉图露出了促狭的笑容,“阿里斯提波,你是不是后悔没有留在叙拉古了?”
“我倒是不介意留下成为人质,但很显然,狄奥尼索斯和艾斯齐纳更合得来。”阿里斯提波并没有扭头,“再说那里的床太硬了,被子也太潮湿,我睡不好。”
“他还说,狄翁回到叙拉古之后处境很艰难。”柏拉图见欧多克索仍然看着自己,于是继续讲起书信中的内容,“但愿他保留着足够的智慧。”
“恐怕这要依赖于僭主的智慧,而非狄翁的。”欧多克索叹气道,“年轻人总是自视甚高,他们不能听进去一点相反的意见。”
“说到年轻人,我想到了学园里那些年轻的学生们。”柏拉图说道,“你设置的那门课程很不错,正符合我的想法。老实说,如果你没有开设‘智术原理与实践’这门课程,我也会在下学年的辩证法课堂上讲授它。”
“如此说来,倒是我心急了?”欧多克索默默靠在椅背上,“最近雅典的气氛不同寻常,你应该感受到了吧?”
“从那个令人印象深刻的欢迎仪式看来,你没有危言耸听。”柏拉图打开了另一封信,接着说道,“我很欣慰的是,在这些事情中,学园并没有置身事外。”
“恰恰相反,我感到头疼的正是这个。”欧多克索又叹了一口气,“我应该好好管教阿里斯塔这小子。”
“恐怕不止是他,还有那个年轻人吧。”还在躺着阿里斯提波翻了个身,突然插话,“亚里士多德,他那么年轻,却已经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中心。”
“哈哈,色诺克拉底需要鞭策,亚里士多德需要缰绳。”柏拉图却不以为意地开着玩笑,“但愿你们能够互补一下!”
站在一旁的色诺克拉底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看到读信的老师面色突然凝重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欧多克索也注意到了哲学家情绪的变化。
“欧克里德死了。”柏拉图将信纸摊开递给对方,“麦加拉的欧布利德斯来信,说他的老师在几天前暴病离世,伊克提亚接替了麦加拉学院院长的职位。”
他看着众人,发出了一声感叹:“十二月真是哈迪斯统治的时节。”
“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阿里斯提波仍然保持着笑容,“愿诸神护佑他。”
……
十二月的雅典正值最炎热的时节,圣林的空地都被太阳晒得滚烫。赤脚的赫米阿斯从外面跑回房间,立刻捡起地上的木盆跑了出去。他将木盆装满了水,便在院子里脱光了衣服,然后将整盆水浇在头上,冷水的刺激让他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呻吟。
“哦!这鬼天气!”他看着亚里士多德也提着水回到了房间,便大声喊道,“雅典怎么会这么热!在阿索斯至少还可以去海里游泳,而这里只能靠这么一点水冲凉。”
亚里士多德正拿着刮板清洗着身体,看到一丝不挂的赫米阿斯还在手舞足蹈,便笑着将装着橄榄油的罐子递给他,赫米阿斯接过来,便开始用刷子把橄榄油涂在身上。他一边涂抹着,一边说个不停,“这种天气,就应该去海边,喝上一壶果酒,再去海水里泡个半天。”
“而我们还要上课。”亚里士多德也把水冲在身上,结束了洗浴,“伊索克拉底的课程就要结束了,月底就要进行考核。”
“哦!赫拉克勒斯啊!”赫米阿斯顺势蹲下身子,“真是可怕!我甚至都不知道这几个月学了些什么,但马上就要考试了!我该怎么办?”
“所以说,你应该在课上少打些瞌睡。”亚里士多德从赫米阿斯的手里拿过刷子,开始自己涂油的过程,“去看看我的笔记吧,有些原理肯定是必考的内容!”
“愿宙斯保佑你,亲爱的亚里士多德!”赫米阿斯一跃而起,跑进屋子找到笔记看起来。这时,阿里斯塔拿着两个纸卷跑到他们的门前。
“亚里士多德,你的信!”他先是把信给了门外的亚里士多德,“赫米阿斯,这封是你的!”他进门把信放在了桌上。
“是普罗科森的信!”亚里士多德欣喜不已,他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这位监护人的消息了。他连忙展开纸张,只见上面字迹古拙,用词却十分文雅:
“普罗科森致亚里士多德,祝你健康!
自雅典一别,已过数月,想必你已习惯学园生活,我也已经离开阿提卡,前往故土。我本出身爱奥尼亚,世居阿塔诺(Atarneus)城,自幼离家漂泊,不想归乡之时已是白首。此番回归故里,竟有近乡情怯之感。
我渡海之时,曾见有战船数艘自南方驶来,远观其旗帜,似是斯巴达人舰队。我料想近日或有战事,唯望你平安。
阿塔诺前月有市民暴动,推举一位来自阿索斯的商人欧布鲁斯担任城邦执政官,经我了解,他即是我们在雅典遇到的小友赫米阿斯之父。世间万事何其奇妙!你与其子同在雅典求学,而我与其父亦同处一城!斯人颇有才干,本邦父老皆以王视之,故称阿塔诺王欧布鲁斯。
我一切安好,诸事无忧。并祝你及学园诸位一并安好。愿诸神护佑!
又及。此信到雅典时,应距你十八岁诞生日不远,随信特附上属于你的财产凭证及签章。待你成年之后,自可取用。另有一千德拉克马银币,以供日常所需,万望珍重。”
亚里士多德感觉眼眶有些湿润,看得出,这位素来沉默的老人为了写这封信花费了不少心思。阿里斯塔将一个包裹从身后的仆人手上接过来递给亚里士多德,笑着说道:“这应该是你的东西,送信的人特意嘱咐过一定要你亲自打开。”
亚里士多德连忙道谢,这时,赫米阿斯赤裸着上身,举着信纸冲了出来:“赫拉克勒斯啊!我的养父成了阿塔诺城的王!”
亚里士多德已经从普罗科森的信里知道了此事,现在看到赫米阿斯的举动并不感到意外。阿里斯塔却毫不知情,他拉住赫米阿斯,惊讶地问道:“成为王?这是怎么回事?”
“我的养父给我写信说,他因为参与了阿塔诺城——就是阿索斯旁边的一个城邦——的市民起义,推翻了原本的僭主,被推举为新的城邦首领。”赫米阿斯也同样惊讶,他的话有些颠三倒四,“总之,他说,目前我们的家人都搬家到了阿塔诺,而我作为他的继承人——也将成为阿塔诺王位的继承人。”
“啊,宙斯在上!这真是我听到过的最让人震惊的消息!”阿里斯塔激动地抱住了赫米阿斯,“嘿,那你以后就是王子了?赫米阿斯!”他看向亚里士多德,“听见了吗?你和王子成为了室友!”
“别开玩笑了,你这个混蛋。”赫米阿斯笑着推开他,“这改变不了什么,我现在只想着继续学业!阿塔诺的事情我根本不了解,再说了,那是我养父的事业,不是我的!”
“说的不错,王子殿下!”阿里斯塔拍打着赫米阿斯的后背,“你本来就是我们中最有钱的那个,现在只不过财产更多了而已。”
“可我还在为修辞学的考试而发愁……”想到这里,赫米阿斯的激动一下子消散了。他转而问亚里士多德道:“你一直在发呆,为什么?你收到的信里写了些什么?”
“是普罗科森的信。”亚里士多德简短地说了信里的内容,“他给我寄来了一些银币,因为我马上就要过生日了。”
“啊!这是今天的第二个好消息!”阿里斯塔再次跳了起来,“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十八岁的生日吧?也就是说,你终于成年了,我的朋友!”
“这真的值得好好庆祝一下!”赫米阿斯也兴奋起来,“十八岁,这是最重要的生日啊!”
“我丝毫没有感觉出有什么特别的。”亚里士多德耸耸肩,“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而已。”
“虽然有的城邦二十岁才算成年,但在雅典,男子在十八岁就可以获得公民权,这就是成年的标志。”阿里斯塔激动地踱着步,“让我想想,这样特殊的日子应该怎样庆祝呢?”
“当然是买几桶好酒,痛饮一番!”赫米阿斯说道,“学园这里不方便,不如到我克里托区的宅子吧!”
“看来你对那宅邸还没产生心理阴影,这让我很欣慰。”阿里斯塔打趣道,“不过,仅仅喝酒未免太过无聊了吧!况且,这怎么能显示出成年这个日子的特殊呢?”
“你有什么想法吗?”赫米阿斯拉住阿里斯塔,默契地将生日的主人晾在一旁,径自开始了计划,“节庆已经过去,也没有什么戏法或者表演,不如请几名乐师来怎么样?你认识雅典的乐师吗?”
“你的计划简直像老头子一样老套。”阿里斯塔一脸嫌弃的表情,“我有个绝妙的主意,但需要你的支持。”
“你说说看,如果那真的有趣,我当然会支持。”赫米阿斯提起了兴趣。
“咳咳。亚里士多德,我想你平时很少消遣吧。”阿里斯塔故意卖了个关子,“我知道一个让人放松的好地方。”
“你说的是什么呢?”赫米阿斯却等得不耐烦了,“除了酒馆和剧院,哪里还有什么消遣?”
“你在阿索斯一直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我现在开始怀疑你是不是出身豪门了。”阿里斯塔毫不留情地挖苦着他,“还是说,那里的人都像你一样,是个酒鬼?”
“少说废话,快说你的计划。”赫米阿斯用大手拍着阿里斯塔的小臂,让他不由得抖了一下。
“你力气倒是不小,就是脑子不好使。”阿里斯塔缩回了手臂,“这不是很明显了吗?成年的日子,当然是要去成年人才能去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说……”赫米阿斯摇了摇头,“不,以我对亚里士多德的了解,他对那些卖笑的女人不感兴趣。”他偷眼看了一下亚里士多德,“你看,我说的没错,他是个苦行者!”
“听我说完,我说的可不是普通的女人。”阿里斯塔摇晃着脑袋,“你们听说过泰阿达特(Theodate)吗?她是阿尔西比亚德的情人,雅典著名的交际花。就连苏格拉底都曾赞赏她的美貌,为她献上了颂词。”
“苏格拉底曾经为她献上过一段颂词?”赫米阿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定是惊人的美丽。”
“不,严格的说,苏格拉底是在规劝她,让她认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亚里士多德这时说话了,“他称赞她的美貌,不是出于欲望,而是借机反讽,让人们知道真正的美。”
“哦,看起来你对这段轶事很感兴趣。”阿里斯塔嘿嘿一笑,“如果给你一个机会,你会在泰阿达特的面前说些什么呢?”
“可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赫米阿斯纳闷地说,“即使她没有死,也已经是一个枯萎的老人了吧。”
“苏格拉底时代的泰阿达特当然已经不在了。”阿里斯塔说道,“但我们的时代有新的泰阿达特。”他用诗人般的语气说道,“她的年纪不大,美貌却远远超过了她的前辈!”
“所以,你想让亚里士多德去拜访她?”赫米阿斯的好奇心陡然升起,“她真得如传闻那样美丽吗?”
阿里斯塔看着亚里士多德促狭一笑:“这就要问问我们的‘原因学家’,愿不愿和我们一起去一探究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