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伊巴密浓达的遗体返回故土的时候,底比斯全城都充满了哀伤。人们走上街头,把马的鬃毛和自己的头发剪下,摆放在他的遗体四周,人们熄灭了炉火,从家中拿出了盔甲和财物,为这位城邦的领袖献上祭品。
在城邦老人和孩子的恸哭声中,底比斯人已经认识到了这种绝望:伊巴密浓达的陨落意味着底比斯霸权的陨落,因为这个城邦完全是依靠了他的能力才达到如今的地位。人们在为英雄哀叹之时,也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哀叹。
伊巴密浓达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底比斯就是他的孩子。但人群中,一个流泪的女性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她不着首饰,穿着白布长袍,头上蒙着一层黑纱。人们看到,她怀中抱着一个包裹,静静地放在了祭坛之下。
她蹲下身子,打开包裹,一顶装饰着宝石的黄金冠冕出现在地上。宝石映衬着日光,闪烁着华丽的光彩,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是一件稀世珍宝。然而,她就这样将这件珍宝扔在了祭祀的物品堆中。
“色萨利的娣布(Thebe),请停下你的脚步。”一只手臂不能移动的潘梅尼斯一晃一晃地走向那名女子,“虽然你与底比斯有着深厚的友谊,但这件物品太过珍贵,我们不能接受。”
“难道伊巴密浓达配不上一顶黄金的冠冕吗?”被称作娣布的女子说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明显是痛哭了许久。
“不。”潘梅尼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是色萨利的珍宝,我们无权收下。如果你愿意让底比斯与色萨利保持永久的和平,就万万不可将它留在这里。”
“派洛皮德这么说过,伊巴密浓达这么说过,现在你也这么说。”娣布凄然地惨笑道,“没有了底比斯的保护,色萨利人将回到那个残忍的僭主的统治之下。这件东西,也无非会成为他的玩物罢了。”
“我们的同盟依然存在。”潘梅尼斯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安慰道,“如果你的丈夫,他敢继续作恶,我会带领底比斯人再次去处罚他。”
“他的使者已经来了,美其名曰要把我接回去团聚。”娣布冷笑着说道,“我是扎森(Jason)的女儿,难道会看不出这是一条恶狼要扑向他的食物吗?”
“他的要求合情合理,我们无法拒绝。”潘梅尼斯低下头,“尊敬的夫人,请遵从你丈夫的命令,回色萨利去吧。另外,不要忘记带上你的东西。”
“我还是少女的时候,曾听一个外邦人讲过一个故事。”娣布突然说道,“珀耳塞福涅并不是被哈迪斯掳去了地府,而是被莫洛希亚的一位王子带到了宫廷,他们真诚地相爱,却被宙斯和德墨忒尔拆散了。”她声音幽怨,一字一顿地说道,“曾经我以为派洛皮德是我命运中的王子,但事实证明这只是我的妄想;但我还是愿意跟他来到底比斯,作为两个城邦的纽带,难道不就是为了离开我那猪狗不如的丈夫吗!”
“诸神是多么残酷啊!”她泪如雨下,“我是一个城邦统治者的女儿,有着不亚于父亲的智慧和勇气,诸神却让一个恶棍成为我的主人,让我无法摆脱他的阴影!”
潘梅尼斯暗中叹气,他本就不善于与女性打交道,尤其是哭泣的女人。他尴尬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一旁,一个年老的傅母扶住了娣布,“可怜的孩子,我们应该坐上回色萨利的马车了。”她将那个金冠拾起来,塞回到了娣布怀里。
“是的,夫人,您应该走了。”马车夫跳下车辕,和老傅母一起将她架上了马车。
马车绕开了纪念伊巴密浓达的人群,从小路前往底比斯城门的方向,在靠近城门的山坡上,一座雕像矗立在那,它的颜色有些许褪去,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
“好心的车夫,请停一下吧。”娣布在马车中恳求道,“让我再看一眼塞墨勒的雕像。”
傅母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她,但车夫却爽快地停下了马车。娣布用手触摸着那褪色的石像,那是一个女子,面对着一道闪电。
“夫人,天色不早了。”傅母好心地劝慰道,“我们得在天黑之前回去。”
“狄奥尼索斯的母亲,因为窥视宙斯的真容,而被雷电劈死,化为齑粉。”娣布喃喃自语道,“不知道我的命运会如何呢?”
“夫人,我好像听说过一个不同的故事。”那个年轻的马车夫突然说话了,“在我的家乡,人们告诉我,塞墨勒不是酒神的母亲,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宙斯用来盛放狄奥尼索斯之心的工具。”
“多么可怕的故事!”娣布哀叹道,“女人,总是难逃工具的命运。即使是神眷顾的女人也莫能例外吗?”
这时一群人从城门吵吵嚷嚷地走来,打断了她的感叹。娣布抬头向城门处望去,一辆马车在中间,而数名卫兵簇拥着它。他们的盾牌挎在手臂上,上面画着一圈麦穗,中间是宙斯的雷杖。
“看!那是什么?”马车的窗户打开了,一个女孩子的头伸了出来,“父亲,那是谁的雕像?”
“不要乱动,波吕柯塞娜(Polyxena)。”一个成熟男子的声音传来,“停车,如果你要看,我们就下去看,但不要把头伸出车窗。”
一个身着华丽长袍的男人走下马车,接着一伸手将一个少女扶下马车。她个子很高,但脸上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模样。当男子走向塞墨勒的雕像时,他注意到了娣布,两人同时向对方行礼。
“如果我没有看错,在我面前的是色萨利的扎森的女儿,如今色萨利城邦的女主人。”男子深施一礼,“在你面前的是,伊庇鲁斯莫洛希亚王国的国王,阿西塔斯之子涅俄普托勒摩斯。我们特意来参加伊巴密浓达的葬礼,这是整个联盟的损失。”
“陛下,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娣布一瞬间收回了哀伤的神情,恢复了优雅的举止,“莫洛希亚与伊庇鲁斯是我们友好的邻邦,我却从未见过您。”
“我小时候曾拜访过您父亲的宫廷,不得不说,您的样子一直没有太大变化。”莫洛希亚国王涅俄普托勒摩斯微笑着说道,“感谢赫拉,护佑您一直保持着美丽的风姿。”
“您的称赞令我汗颜。”娣布微笑了一下,接着看向那名少女,“这是您的女儿吗?莫洛希亚的公主。”
“王后陛下,莫洛希亚的波吕柯塞娜向您行礼。”少女谨慎地按照礼仪做着,但眼睛时不时地偷瞟着对方。
娣布不由失笑,这个女孩的举止让她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她温柔地拉起了波吕柯塞娜的小手,说道:“美丽的公主,你可以大胆地直视我,而不用担心会被雷电击中的。”
波吕柯塞娜好奇地看着娣布,“您为什么流泪呢?是因为伊巴密浓达的逝世吗?”
“也许是吧。”娣布怜惜地看着面前不通世事的女孩子,“亲爱的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我可不是个小孩子。”波吕柯塞娜说道,“到下一个命名日的时候,我就十三岁了。”
“那你确实不是小孩子了。”娣布不觉莞尔,这个少女看起来十分受到父亲的宠爱,甚至连年龄也显得比实际上小了一些,但是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又能持续多久呢?
波吕柯塞娜的眼光却落在了娣布怀里抱着的金冠上:“啊!它真漂亮!”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看了娣布一眼,又偷偷看了看父亲。莫洛希亚国王严厉地瞪了她一眼,她赶紧接着说,“啊,我是说,它与您十分相配。”
“它是很漂亮。”娣布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父亲的宝库中看到这顶冠冕的情景。当时她难以遏制地想要去触摸它,但被父亲严厉地制止了。
“如果你喜欢,可以拿过去看。”她将金冠放在了波吕柯塞娜的手里,“没关系,它没那么容易损坏。”
波吕柯塞娜两眼放光,她小心地抚摸着金冠上镶嵌的宝石,之后又捧在手里仔细端详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将金冠举起,想要戴在头上。
“波吕柯塞娜!”莫洛希亚国王的一声断喝吓得他女儿两手一抖,险些把金冠摔在地上。国王为这个小女儿的无礼行径头疼不已,他开始后悔将她带出城邦了。
“不要害怕,孩子。”娣布却微笑了起来,她的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莫洛希亚,竟然是这个地方。如果是你,能否改变诸神安排的命运呢?”
她扶住了波吕柯塞娜的肩膀,温柔地接过了金冠:“孩子,你想要它吗?”
波吕柯塞娜的大眼睛眨了眨,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跟我到马车上来吧。”娣布亲热地挽住了波吕柯塞娜的胳膊,“我有一些话对你说。”
“夫人?”马车夫上前一步,“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应该离开。”
“退下!”娣布显示出了来自血统的威严,“你是什么身份,竟然可以在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面前这样说话?”她拉住已经有些惊讶的女孩,带她走向自己的马车:
“听我讲一个故事。”她的语气中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然后,它就是给你的礼物。”
……
亚里士多德站在一面镜子前,他仔细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阿里斯塔和赫米阿斯在他的身边端详着他。
“眉毛高了点。”阿里斯塔说道,“你看起来像个色萨利人。”
“我觉得你应该加上一圈络腮胡须,这样可以很好地修饰下颌的曲线。”赫米阿斯也边看边说道,“就目前而言,如果是熟悉你的人,还是会看出这个样子和你很相像。”
亚里士多德静候了片刻,他把手掌按在颧骨和耳朵上,很快,他的颧骨变得扁平,耳垂变大,上面还多了一个耳洞。
“哈哈!”阿里斯塔鼓掌叫好,“这下谁都不会认为你是亚里士多德了。这个耳洞真是巧妙。”
“我只是想起了那位麦加拉人的打扮。”亚里士多德活动了一下面部,“我可不能无中生有,只是把曾经见过的人的面部形状组合了起来。”
“你这变形术已经达到了大师的程度啊。”阿里斯塔感叹着,“谁会想到你在一个多月前还不能操纵元素呢?”
“我现在也不能操纵元素。”变了样子的亚里士多德苦笑了一下,“柏拉图跟我说,因为我受到了医学的训练,对人体组织结构十分熟悉,所以在对动物的肌肉和皮肤进行变形的时候更加有效。”
“施展技艺的难易程度取决于对对象的熟悉程度。”阿里斯塔若有所思,“那你能不能把我的眼睛变大一些?”
“额……可以倒是可以。”亚里士多德说道,“不过,我可不像了解自己的脸一样了解你的脸,要是把你的眼球和眼眶变得一样大……”
“哦!停下,别说了。”赫米阿斯连连摆手,“我一想象那个场景就已经脊背发凉了。千万别把这技艺用在我身上,求你了。”
“我也不敢用在别人身上。”亚里士多德点头,“不过,之前在厄琉息斯,你不是已经体会过了吗?”
“那个不一样,只是一种模拟,或者说,那只有我们的灵魂在场,身体只是虚幻的。”赫米阿斯拍了拍胸口,“所以,要是我的身体真实地接受了变形,我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至少我现在感觉还不错。”亚里士多德把一个铜币放在手里,慢慢在它的中间画出一个孔,又打开了一个豁口,这样它就变成了一个耳环的模样。他把铜耳环戴在耳朵上,问旁边的两人:“这样看起来,还算自然吧。”
“一个非常自然的外邦人。”阿里斯塔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现在像个色雷斯人了。”
“好吧。第一步,伪装,就这样了。”亚里士多德认真地说,“下一步,找到俄耳甫斯教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