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说法的主人?”亚里士多德猜到柏拉图所指的,应该就是那位在厄琉息斯仪式上出现过的“大祭司”,在柏拉图的话语中,有关虔敬方面的难题都是由他提出的。克律科斯家族世代掌握着秘密仪式的权柄,在雅典,他们就是神的代言人。
“我们应该将此事告知大祭司。”柏拉图的话确认了他的想法,“如果他愿意让雅典始终保持虔敬,那就不能对这种亵渎之事不闻不问。”
“老师,关于圣物之事,我还有一个想法。”狄翁再次发表意见,“当圣物被毁时,会发出巨大的力量,而且周围的其他圣物似乎也会受到影响,或许,它们彼此之间就有一定的联系。这就是‘波塞冬’加入战争与伊巴密浓达对抗的原因。要么是让对方加入自己,要么将对方的圣物抢过来。”
“你说的也有道理。”柏拉图点点头,“不过事物之间的联系复杂而又深刻,如果我们不能探究其本原,只会陷入迷茫之中。”
狄翁点头称是,便随着斯彪西波离开了大厅。他们走出大门,狄翁才舒了一口气,“亲爱的朋友,说真的,来到学园才让我心里踏实了一些。”
“我对你的遭遇深表遗憾。”斯彪西波沉重地说道。接着,他冷峻的脸上少见地带上了笑容,“不过见到你还平安,这已经足以感谢诸神的慈悲了。”
“你能这么说,我很欣慰。”狄翁拉住斯彪西波走向广场,“告诉我,最近雅典和学园都发生了什么?”
“雅典人在堕落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斯彪西波恢复了往日的严肃,“莫隆一心恢复僭主的统治,他与自己的朋友们联盟,打压政敌,企图控制执政官选举。西尼阿斯虽然在曼蒂尼亚战败,但还是被认可为英雄,这主要是为了告慰他的兄长。”
“每个城邦都有它们的困难。”狄翁感叹道,“即使在雅典也无法实现智慧的统治吗?不过,学园对于城邦到底是什么态度?”
“学园的大多数导师都游离于城邦政治之外,他们以智慧为目标。”斯彪西波想了想说道,“不过,老师的态度倒是很暧昧。他从来不去参加执政官竞选,但却把他的弟子们送往了各个城邦的宫廷。”
“我明白了。”狄翁显得更有信心了,他说道,“我之前还在担心我的到来会给老师和学园带来麻烦,尤其是老师与叙拉古的关系,现在想想,或许我应该让学园的势力早点进入叙拉古。这样也许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
“没有人可以预知。就连精通预言术的智术师也做不到清楚地看到未来。”斯彪西波宽慰他道,“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处住所,就在临近学园的陶器区。如果你愿意,我会派几个仆人去那里侍候。”
“我的感激无以言表。”狄翁拉着斯彪西波的手说道,“一旦我夺回权力,必然会加倍报答。”
“亲爱的朋友,请不要把复仇挂在嘴上,它会影响你的判断。”斯彪西波拍了拍他的肩膀,“而我不需要你的任何报答。”
两人一齐走出学园,进入雅典城区。斯彪西波敏锐地发现,一队护卫者正在街上疾步前进,他没有理会这些街上的变化,只是继续向前走去。
……
这是亚里士多德第二次面见这位神秘的大祭司了,他仍然穿着一件洁白的长袍,亚里士多德猜想,如果在阳光下,这件长袍甚至会熠熠发光。当然,他没有机会证实这一点,因为大祭司接待他们的地方仍然是一间黑漆漆的房间。
尽管雅典的夏季十分炎热,他一进入这间屋子就感到一阵冷意,脊背也变得凉飕飕的,仿佛置身于地下,或者冰窖之中。然而,柏拉图将这些视若平常,他随意地坐在大祭司为他安置的座位上——这里没有卧榻,只是冷冰冰的椅子。
“现在并非祭祀时节,也无需举行仪式。”大祭司端坐着说道,“哲学家亲自拜访,是有什么指教呢?”
“我来向诸神的使者通报一桩极为严重的渎神行径。”柏拉图表情严肃,虽然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反讽,“我想,如果是您的话,一定可以解答我的疑惑。”
“以诸神之名,我只是德墨忒尔谦卑的仆人。”大祭司说道,“如果有关祭祀,我尚有一定的权限,但如果事关城邦的事务,你应该直接向公民法院提出诉讼。”
“让我来说明一下吧。”柏拉图将“波塞冬”出现的一事和盘托出。听完这一切的大祭司陷入沉默,房间中显得更加阴冷了。
亚里士多德站在柏拉图身后,他现在的身份是老师的助手。他看到大祭司的眼睛微微合上,长着细纹的眼皮不停地颤抖。
“您将这样违反神圣之事告知我,希望我来做什么呢?”大祭司张开了眼睛,“如果这个自称‘波塞冬’的人仍然在传播他的邪说,他必将遭受诸神的诅咒。”
“我想知道,在神的启示之中,圣物占据了什么位置呢?”柏拉图直截了当,不给大祭司任何模糊的借口。
“一切都在迷雾之中。”大祭司垂下眼帘,缓缓地说道,“持酒神杖者多,大彻大悟者少。我观大彻大悟者,即是爱智慧之人。”
“这是什么意思?”亚里士多德心中充满了疑问,不过,大祭司很快给出了解释:
“在诸神的记载中,各种圣物不时出现,它们大多是诸神的造物,或者与诸神有关的物品。比如金苹果,或金羊毛,或是宙斯的闪电,波塞冬的三叉戟。但这些圣物并没有在人世间出现过,它们是神专属的。”
“与之相反,与人相关的神造物却往往给人带来不幸。比如诸神曾创造了一个女人,她名为潘多拉;她将普罗米修斯的罐子打开,放出了世间的一切灾厄。”
“又比如说,宙斯之子狄奥尼索斯受到泰坦诸神的嫉妒,他们用酒神杖诱惑狄奥尼索斯,狄奥尼索斯抓住神杖之时,便被泰坦们撕成碎片。”
“我从古代记录的只言片语中,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大祭司用干枯的声音说道,“圣物绝非恩赐,而是诅咒。”
“如此说来,被诱惑者确实遭受了诅咒。”柏拉图仔细倾听着,“只有智慧才是接近神的途径,其余皆是妄谈?”
“我只能说到这里了,圣物的意义过于深邃,让人难以把握。”大祭司说道,“如果以凡人的意见去揣度,则很有可能陷入背离神意的深渊。所以,永远不要接近它们,也不要试图理解它们。”
大祭司将柏拉图师徒二人送出门外,他将大门徐徐关上。片刻之后,他出现在另一个空间。这是一间与刚才他所在的屋子相似的房间,只是气氛没有那么阴冷。
他走向屋子正中,几个人正在那里等待着他。
“他走了吗?”一个头戴黑色兜帽,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说道,“你直接出现在这里,会不会太过冒险?”
“即使强大如柏拉图,也不可能任意开启他人制作的空间。”大祭司的语声异常沉重,“事态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这些渎神者已经开始行动了。”
“比渎神者更加可怕的是爱智者。”对面的黑衣人说道,“如果学园开启了对神圣造物的研究,那就是比渎神更加严重的罪行。”
“如果他真敢这么做,就是自己打开了塔尔塔罗斯的大门。”大祭司说道,“先不管这些,这次入会仪式的安排如何了?”
“因为几年前泛雅典娜节的事情,我们不得不谨慎行事。”黑衣人说道,“好在莫隆仍然在支持我们,让我们可以隐秘地招收新人。”
“一切为了新王的诞生。”大祭司举起双臂,虔诚地说道,“旧神的权柄即将消逝,新神将手握祂的王权!”
“为了新王!”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
亚里士多德疑惑地跟在柏拉图身后,在他看来此行的任务已经失败。大祭司模棱两可的回答并没有给他们任何有关圣物的知识,相反,他一直在阻止他们研究下去。
柏拉图却显得很轻松,他看着亚里士多德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有很多问题?觉得没有收获?”
“我想是的。”亚里士多德点点头,“如果神造的物品是一种诅咒,那么我们就要远离它,这和我们原来的想法背道而驰了。”
“对普通人来说是的,可我们是爱智者。如果不求尽其本原,怎么能说是智慧呢?”柏拉图微笑着说道,“不过,我从大祭司的话里倒是得到了一个不得了的信息。”
“那是什么?”亚里士多德急忙问道。
“厄琉息斯秘仪的大祭司与俄耳甫斯教有关。”柏拉图转头看着亚里士多德,“怎么,你觉得这很荒谬吗?”
“厄琉息斯是纪念德墨忒尔的仪式,它的核心是献祭和净化。”亚里士多德一边思忖一边答道,“而俄耳甫斯的神话,核心是复活和重生。这看起来不像是一回事。”
“因为你没有接触过俄耳甫斯教的教义,那只是市面上流行的一些说法。”柏拉图细细讲道,“我曾在意大利的毕达哥拉斯学派中生活过,也接触到了他们的秘密教义。”
“他们信奉一种与公开神圣谱系不同的神话。”看到亚里士多德侧耳静听,柏拉图便放缓了脚步,“俄耳甫斯教的核心是狄奥尼索斯的复活,而在他们看来,狄奥尼索斯并非凡人塞墨勒之子,而是宙斯与德墨忒尔的后裔。”
“狄奥尼索斯又被称为扎格柔斯,当他出生之时,宙斯便将神圣的权柄交给了他,他就是新一代的神王。但这一决定让赫拉不满,她让泰坦诸神击碎了狄奥尼索斯,在他毁灭的灰烬中,诞生了人类。”
“因此,狄奥尼索斯的死造就了人类的生命,人类因此拥有了双重特性:一方面来自高贵的狄奥尼索斯,一方面来自不洁的泰坦。因此,人的目的就是获得净化,让自己的灵魂上升,脱离死亡的轮回。”
“宙斯得知狄奥尼索斯被杀,愤怒地处罚了泰坦,而雅典娜抢救出了狄奥尼索斯的心脏,宙斯将它化成粉末,给底比斯国王的女儿塞墨勒服下,因此,塞墨勒怀孕而成为狄奥尼索斯的第二个母亲。”
“厄琉息斯秘仪的两位神祇:德墨忒尔和雅典娜,与狄奥尼索斯在根源上就是紧密相连的。因此,大祭司说出俄耳甫斯教的圣书辑语,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他说了什么?”亚里士多德有些不解,“我没有听到什么不寻常的说法啊。”
“‘执酒神杖者众’,这句话在俄耳甫斯教义中的下一句是‘信狄奥尼索斯者少’。”柏拉图呵呵一笑,“他自以为改换了某种说法就可以让我不去怀疑他,相反,这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这……即使大祭司与俄耳甫斯教有关,那又有什么问题呢?正如您所说的,这两者在根源上就有着联系,彼此的教义有相似之处,也不是不能理解。”
“孩子,你知道俄耳甫斯教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吗?”柏拉图停下了脚步,“狄奥尼索斯的重生还未完成,祂真正的重生是重新坐上王座的那一天。在那时,一切都将重启,奥林匹斯的众神将成为旧时代的遗迹,而新世界将会诞生。”
“除了专注智慧的那些爱智者,一些狂热的俄耳甫斯教信徒,他们世世代代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开启新世界。”柏拉图的语气变得严肃了起来,“而新世界开启的标志,就是诞生新的神王。祂将从死亡中复活,从灰烬中重生,灵魂得到净化的人才能在新世界之中得到位置,其余的生灵都将永坠深渊。”
“而塔兰顿的朋友们告诉我,这些卫道者所谓的净化,除了在仪式中吸纳新人加入他们的教团之外,另一种方式就是迫使不洁之人的灵魂与身体分离——也就是杀戮渎神之人。”
“试想,如果保持这样信念的人得知有‘波塞冬’这样把持圣物的人出现,怎么会异常平静,甚至不闻不问呢?”
“如果这是真正的‘成神之路’,那俄耳甫斯教的新王将如何自处?这是否就是诞生新王的途径?如果这只是‘渎神’的行径,那么获得这些圣物本身就是对旧神的一种打击,俄耳甫斯教怎么会避而远之呢?”
“所以,大祭司隐藏着一些秘密。”柏拉图看着亚里士多德说道,“而你的任务,就是要负责揭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