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独倚殿前的台阶上,看着托盘里的青瓷彩玺汤盅,有那么一瞬,清歌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就连神智也似乎恍惚了起来,脚如同有千斤重,不知下一步该落在何处,才不至于泥足深陷,再难摆脱。
汤盅里所盛的补汤是皇上每日必进的汤药,由他送到独倚殿,经由素衣姐姐特殊“处理”之后,再送去文渊阁。至于这汤药里头用了些什么药材,有何种功效,他虽不是非常清楚,却也隐约知道,即使是再珍稀奇异的药材,也不可能将皇上的宿疾医治断根。
迷惘不过瞬息,一阵风簌地灌入他的领口,并不见得有寒意,可他却被刺激得跟着没由来打了个寒噤,连鸡皮疙瘩也隐隐地浮起来了。缩了缩脖子,他一咬牙,像是狠狠下了某种决心,端着那托盘入了独倚殿。
素衣静静地斜依在椅子上,殿内光线昏暗,檐上投下细碎的阳光点点,扑簌簌地落在她白衣与罗裙之上,如同就此溶化在那里了一般,衬得她蜷缩的身形越发瘦削,此时,她似乎正入神地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不知是在发呆还是若有所思。
自从那夜以后,朱祁钰便频频用国事做借口,搪塞敷衍,日日在文渊阁留宿,已经十数日不曾与她相见了。既便他是刻意地想要躲避她,可她却知道,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待得她入睡之后,他便会悄悄地回来,坐在床边,一声不响地暗自神伤,有时,他一坐便是一整夜,直到第二日早朝之时,方才静静地离去。
他心中在担忧着什么,素衣自然是一清二楚的,但此时此刻,她却只能装作对一切浑然不察,一无所知,这样,才能于他人眼中制造出两人皆因儿子的猝死而哀莫大于心死的假象,这样,才能确保这场诱蛇出洞的戏达到预期的效果。
既然设下了圈套,那么,就一定要耐着性子,等侯猎物全无防备进入陷阱的最佳时刻,再行收网,决不可操之过急,功亏一篑。
清歌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睑,什么话也没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表情。
将那汤盅放在素衣面前,清歌等待着她如往常那样刺破手指,将血滴进汤药里,可是,今日,静默了许久,素衣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无声地坐在那里,仍旧望着窗外。
清歌只觉得气氛有些诡异,后脑勺处似是涌起一种莫名的凉意,说不出的森冷逼人。他有些怯怯地窥视素衣的表情,想借此探知她的用意。过了好一会儿,在确定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提醒:“姐姐,天凉,这汤冷得快……”
“冷一冷也无妨,反正,这汤也无需再送去文渊阁了。”素衣平静地看着那泛着幽蓝光泽的汤盅,伸手揭开盖子,一阵热气升腾而出,将药材的奇异香味儿混合在了空气之中。“从今往后,都不需要了。”
原本是极其莫名其妙的话语,可听在清歌耳中,却如同是意有所指,令他的心不由一沉,就连藏在衣袖中的手指也微微颤抖了起来。“为什么?”他不敢再看向素衣,只是低垂着头,连笑也不自觉地僵硬了起来,心怀侥幸地询问缘由:“这汤药不是都要送去给皇上进补么?难道皇上的宿疾已经痊愈了?”
素衣不置可否,放下手中的盖子,澄澈似水的眸子掠过一束微芒,转而提出了一个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清歌,在你眼中,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疑问,却令清歌突兀地红了眼眶。
他低着头,手指很明抠着袖子上青灰色的花纹,嗫嗫喏喏地咕哝了好半天,终是开口说了一句:“姐姐,是个好人。”
“你由何而知我是个好人?”素衣幽幽一笑:“说不定我心狠手辣,十恶不赦,只是你不曾见过而已。”
“不会的。”眼圈一红,心一悸,他差点掉下泪。哆嗦着嘴唇,他回忆起幼时性命攸关的那一刻,却愕然发现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险入鬼门关的痛楚也不再清晰了,篆刻在脑海中的不过是一个轮廓罢了。他克制住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尽量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不至于太过勉强:“姐姐心肠好,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是我的大恩人。”
听着他口是心非的话语,素衣只觉得心霎时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喘不过气来。她深吸一口气,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深深陷入了皮肉:“既然你认定我是你的恩人,你却为何要暗地里害我的家人?”
“姐姐……我……”听到如此质问,清歌顿时脸色一白,冷汗如雨而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太子奶娘的食物中下蛊毒的人是你,在太子书房的墨砚中混入飞燕草汁液的人是你,而这盅汤——”素衣轻轻地笑,不是质问,而是极为冷静的陈述事实,在看向那盅汤时,目光中满是从未有过的哀戚:“你方才在汤里下了见血封喉的奇毒,对么?”
清歌瑟瑟发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瘦小的身子像是随时有可能就这样失去支柱,瘫软下去。
他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素衣眉间隐隐一抽,深深的失望和自责在四肢百骸中流窜。其实,自从在朱见济书房里发现有人想以飞燕草对之加以毒害,她对清歌的所做所为就有所察觉了,可是,在没有证据之前,她一直拒绝承认,唯恐是自己错怪了他人,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太过敏感,毕竟,她不愿承认,这个眼神清澈的少年就是那隐匿的杀手。可而今,当一切终于被证实了,她却只能以苦不堪言嘲笑自己,在这深宫大内,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倘若一时不察,留下的就是终身的悔恨,她早就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可还是逃不过宿命的谋算。
“小山,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又惊又怕的少年,想起当年紫云山上他父母淳朴的眼神,她的知觉里闪过一丝隐痛。
罢了,罢了,在这世上,自私自利之徒毕竟是多数。
“我,我只是想要离开这里。”终于忍不住,清歌缓缓跪倒在地上,哭成了一个泪人,抽抽泣泣地诉说着原委:“她说已经有我二叔的消息了……只要我帮她做事,事成之后,她可以送我出宫,去见我二叔……要不然,我二叔一家就会没命……她说,不会有人发觉的……只要皇上死了,太上皇便会重新掌权,届时,不会有人追究皇上的死因……姐姐,她曾经救过我的命……要不是她,我肯定被那些小太监欺负死了……我……我……”他其实是不想这样做的,虽然皇上和素衣姐姐待他挺好,可是,他真的很希望离开这个像噩梦一般的皇宫,而且,他也不希望因他的拒绝而连累二叔一家。
从他模糊不清的言语中,素衣终于听出了最有用的信息,拧起眉,她只问了一句。
“告诉我,这个‘她’是谁?”
清歌用袖子拭了拭泪水模糊的双眼,声音因哭泣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是长安宫的哑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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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失踪了。
在独倚殿里留下一封极其简短的书信和一盅血,她便如同轻烟薄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想起她留下的那封信,朱祁钰便顿时气不打一处出。
她说大师父和二师父会照顾他,她要去为他寻觅解蛊毒的药,但细节却不便相告,还说什么半年为期,半年之后定然要带着可解蛊毒的奇药回来医治他,要他安心等待,切不要派人寻她,至于那盅血,每日一滴,足够抑制他体内的蛊毒云云。
这是些什么话?
她是他的妻,如今却居然不辞而别,还不许他派人寻她,即便是真的急于出宫去寻找解蛊毒的药,此行定然是危险重重,她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么?再说,犯得着如此神神秘秘吗?而且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蛊毒根本就无药可解。又何必浪费这本可执手相对的日子?
他纵然心有不安,却也无可奈何。素衣留下的那一盅血,每日一滴,足够半年之用,若是半年之后,那盅血用尽了,她还不回来,他定然会蛊毒发作,一命呜呼。他心里料准了,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对他不管不顾,只好一方面对外宣称杭皇后身染急病,需要静养,另一方面则耐着性子,度日如年地等待那半年之期如约而来。他寻思着,等她回来,再向她兴师问罪也不迟。
日子在平淡中缓缓流逝,约定的半年之期到了,可气的是,她却仍旧行踪成谜,不仅没有回来,甚至于连个交代行踪的口信也没有,根本就当他这个为人夫者是可有可无的空气。
他本以为,一旦那盅血用尽,她便该回来了吧?可血用尽之后,凤莫归每日为他熬煮的汤药却是如此清晰地揭露了事实真相——素衣如今根本就身在京城之中,她宁肯费事地把血交托给凤莫归带回来,也不肯再次面对他!
她为何不肯回来呢?
难道是因为解蛊毒的药没有觅到,所以不敢回来见他么?
天知道,他根本就不在乎那劳什子的药!
难不成,她受了伤,所以才没有立即回来?
以想到这种种可能性,朱祁钰便免不了焦急起来,所有的耐性都被消磨殆尽了。他急切地向凤羽绯询问素衣的去向,不想,素来对他疼爱有加的凤羽绯却对他语出讥讽,抢白了一顿——
“谁让你无缘无故地冷落她?一连十几日不回寝殿去睡,放任她夜夜独守空房,这算什么?你这做皇帝的,变相地要把她打入冷宫了么?既然如此,不赶紧离开,难道还留在这里,做那顾影自怜,等着你闲暇时偶尔垂怜的金丝雀不成?”
朱祁钰的脸被讥讽得一阵红又一阵白,对此不知该作如何回应,只好转而无言地向二师父凤莫归求助。可凤羽绯却看穿了他的心思,当着他的面告诫风莫归,别说是不知道,即便是知道素衣在何处,也绝不能透露予他知晓,以此小惩大诫。
朱祁钰只觉得沮丧异常,在大师父的刻意捉弄之下,素衣的消息不仅没能知道,反而还将事情弄得愈发复杂,毫不逊色于天塌地陷!
无奈之下,他只好派沈莫言安出了大批锦衣卫,在整个京师中四处寻找,希望可以有所斩获。但奇怪的是,沈莫言竟然意外发现凤莫归出现于某一个可疑的地方,他觉得事有蹊跷,立即将此事呈报给朱祁钰。
朱祁钰也觉得甚为意外,他二师父虽每隔半个月便会出宫一次,但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他也不知道去处,再说以其修为而言,怎么会让沈莫言追踪到了行迹?而且,大师父不是下了令,不许她透露半个字的消息么?除非,是她见自己坐立不安茶饭不思,眼看就憔悴消瘦了一大圈,于心不忍,便故意放水,以留下些蛛丝马迹。
而沈莫言所谓的可疑之地,便是教坊司下属的妓院——晴眉馆!
不管凤莫归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朱祁钰一刻也不耽搁,立马出宫,直奔“晴眉馆”而去。
他早该猜到,大师父凤羽绯素来与“晴眉馆”中的那票官妓交情匪浅,来往甚多,倘若素衣回到京城,要寻觅一个锦衣卫不会留意的地方落脚,“晴眉馆”无疑是她最为理想的藏身之处——
毕竟,谁能猜得到,向来端贞静淑的大明杭皇后竟然会如此罔顾身份与体统,甘心藏匿在那烟花风月之所?
敢毫无顾忌做这样的事,这样的性子才像是他的素衣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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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来送往,呢哝软语,老鸨花腔一般抛高了尾音的嗔笑,“晴眉馆”数十年如一日,仍旧保持着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
便服轻装,只带了几名大内侍卫的朱祁钰,甫一踏入晴眉馆,便立刻板着那棱角分明的俊脸,微微踌躇的嘴角泄露着他的情绪,那分明是难以再继续隐忍怒气。
尹素衣,这恼人的小女子,她可知道,半年以来,他是如何日日对她朝思暮想,夜夜因她辗转难眠,时时担心她的安危,而她,竟然如此狠心,躲在这三教九流的地方,对他避而不见!
看来,他是对她太过容忍了!
如今,他满脑子只生下一个疯狂的念头,一旦找到了她,哪怕是以黄金万两筑成金屋牢笼,哪怕是要他就此背负上“囚妻”的名声,他也顾不上了,总之,他绝对,绝对不允许她再从他身边逃开半步!
任由沈莫言低声叱开了老鸨的殷勤招呼,将大内侍卫留在中庭守候,他一个人径自往晴眉馆侧院的阁楼而去。
上了阁楼,熟门熟路,曾记得,在她尚未与风湛雨断情之前,他来为双目失明的她送药,不就是在这阁楼之上么?此时此刻,他只觉脚步异常轻快,就如同当时送药一样,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雀跃与紧张,只渴望快些见到安然无恙的她。
最终,停下脚步,看着曲檐门楣上那形容单薄的“莳花阁”三个字,朱祁钰微扯唇角,挤出毫无笑意的笑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只深深觉得世事轮回之间实在是说不出的讽刺。
一掌利落地推开房门,似是太过突然,房内正在低声谈话的两人全无防备,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给惊得目瞪口呆,措手不及地愣在当场。
“姐夫……”黄衣少女转过身来,俨然是自从前往广西便再无消息的小四儿尹殊颜,她的眉眼较之以前,似乎已经有了少许变化,多了一抹隐隐的沧桑与沉静,不若曾经的天真烂漫。“你,你今日怎么这么有空……”悚然一惊之后,她挤出多少有些尴尬扭曲的笑容,结结巴巴地寒暄着,想借此粉饰太平。
是了,就连小四儿也在这里,素衣,看你还能往什么地方躲!?
“素衣呢?”朱祁钰斜斜地挑起眉梢,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嘴上虽然是问她,可眼睛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那是个窈窕纤瘦的白衣女子,背对而立,并未即刻转过身来,可是,只需稍稍仔细打量那背影,那身段,便可看出与素衣有九分相似。
“衣姐姐?!”殊颜转着眼珠,她见朱祁钰盯着那白衣女子,便偷偷吐了吐舌头,似乎是在努力编织着措辞,顿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企图辩解:“衣姐姐,她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对于殊颜这近乎是睁眼说瞎话的解释,朱祁钰投以毫无笑意地戏谑,似笑非笑地一字一字将她的话重复一遍,仿佛是嘲笑她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居然胆在他眼前班门弄斧。末了,他伸手毫不客气地指着那白衣女子,懒得和她拐弯抹角,用近乎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倘若素衣不在这里,那么,她又是谁!?”
白衣女子闻言,这才转过身来,浅笑嫣然,明明是极其熟悉的身段,可偏偏颈脖之上的脸庞连却是未曾谋面的陌生。
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拨正点缀在乌髻里的紫玉簪,她眉眼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妖娆之气,红唇潋滟,精致清艳的脸庞微微仰起,披散在单薄的白衣上的青丝,映着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如同一匹熠熠生辉的绸缎,愈发衬得她媚眼如丝般醉人,可看着朱祁钰时,她的眼神却是不带一丝感情的起伏的。
这下,轮到朱祁钰止不住措手不及的惊愕神色,心底本已放松的那根弦骤然间便再次绷紧。
只听她盈盈启唇,浅笑在唇角徐徐散开,深入眉梢眼角,竟如同妖艳的花朵缓缓绽放至绝美的极限,空灵的声音似是断线的玉珠子,极潇洒极清脆地溅落在白玉盘内。
“奴家李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