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入夜之前,雪便停了,虽然依旧料峭风寒,但离早春已经不远了,就连风里也依稀透出了一丝丝温暖即将来到的讯息。
独倚殿中并未掌灯,昏昏暗暗的,显出了一地清冷与孤寂。素衣和衣斜卧在窗前的软榻上,高结的垂鬟分霄髻偏斜地压向铺着赤地厚织锦的榻背,露出胸口那玲珑剔透的白玉蟠龙珏,与她耳珠上那琉球明珠耳坠子映照着,泛着柔柔的光。
窗户半开着,殿内并未熏香,只有窗边花几上那青花海水双龙瓶中斜斜插着几枝腊梅,甘冽香气被炭火一烘,幽幽地向人扑面袭来。凌厉的寒风肆虐而过,点点腊梅花瓣便扑簌簌地落在她那绣着出水莲的素锻碧罗裙上,极淡的黄色,柔软得好像就此溶在了衣裙之上,再也拾掇不起来。
近日以来,朱祁钰与各位阁臣商议选举廉能官吏专司劝农之事,时时废寝忘食,这会子,想是又被什么细节给耽搁了。她便让尚膳监将晚膳给温着,等着他忙完了再一同用膳。
这几日,她特别嗜睡,整日恹恹的,也没什么精神,若是她没有猜错,应该是又有身孕了吧。毕竟,她也思索着该为他生一个孩子了。不过,她还不敢完全确定,也就不打算太早告诉他。
照这么看来,正月里祭祀天地时应该就能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身孕了,届时确定了,他也应该没有现在这么忙了,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本打算在软榻上休息一会儿,可一闭眼,她便就睡着了,没有覆盖软被,却也不觉得冷。
入梦不过片刻,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红唇无意识地轻轻蠕动,恍惚不安宁的神思中,似是遭逢魇魔。
……
问卿何处去,梦回至秦淮。
烟水朦胧的岸边停着一艘画舫,船身刻着卷云纹,白梨木雕成虬蟠混杂的栏干,两边垂下竹帘子,白纱随风轻扬飘飞。船尾点着七星琉璃盏,尽管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在这一片昏暗之中显得亮极了。虽然那光芒极浅极淡,并不刺眼,但素衣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的眼被那光亮给灼伤了,说不出的痛楚,莫名地流着眼泪。
竹帘遮掩的船舱里,有着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一身昂藏被烛火的光亮映在竹帘子上,悠悠扬扬的箫声在风月烟水中回荡,杳渺迷惘,像是要刻意激起那些她想忘却忘不掉的记忆。
身边流动着黑暗的气流,似乎没有光,幽幽晃晃的,没有一个人出现。眼见着离那画舫越来越近,素衣只觉得步伐艰涩。
那幽幽的箫曲忽近忽远,听不真切,那朦胧的人影随着烛火明明灭灭,也看不分明,她完全分不清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魂魄真真切切入了歧途。
“素衣。”
她听见有一个声音不断扬起,柔柔地唤着她的名字,可那声音层层叠叠地响起,不知是从何方飘来,仔细一听,倒像是每个方向都有人在不断地叫着她的名字,即便再温柔,也开始显得刺耳可怖起来。重叠的回音连续地振荡着,她的头蓦然开始绞痛,大汗迭出,莫名竟有深深的恐慌陷入眼眸。
“七哥,是你么?!”慌乱之中,她不断僵化着自己的表情,混乱的思维仅仅依赖一条脆弱的防线,艰难地问出那个一直埋藏在心里,从不曾忘却也不敢忘却的名字。
就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一晃便消失了,画舫没了,烛火没了,四面全是水雾,只有风声在耳边肆虐。浓浓的迷雾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而前路渺茫。
“七哥,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
杳无人烟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存在,可她却只能一遍有一遍的呼喊,用尽每一分的凄楚,呼唤那人鬼殊途的情郎。她已经有好久不曾梦到七哥了,又或者,她从不曾真正地梦到过他。
那些幸福的日子里,她常常会有一种错觉,觉得好像七哥就在身边,甚至,有时,连她自己也开始觉得,朱祁钰的某些言谈举止实在与七哥有着莫名的相似。
身为术士,常人所谓的怪力乱神之说,她自然都是信的。她相信,七哥定然在某一个地方看着她,看着他的儿子静静长大,即使,她不知道他存在于哪一个角落之中。也或许,他就附身在朱祁钰的身上,所以,她才会时时有那样的错觉。
“如果我和他,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会如何选择?”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那令她心惊胆战的话语,她慌乱地四下寻觅,却见那高过人头的芦苇丛中,似乎有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那影子有着令她熟悉的身形,那沉稳而醇厚的嗓音,甚至于那不曾有分毫改变的鬼面青衣。他一动也不动地立在芦苇丛中,明明不过几步的距离,她疯狂地想要奔过去,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你是要他活,还是要我活?”
话语到了末尾,有了一种扭曲的怨毒。
渐渐的,他的影子清晰了起来。素衣这才看清,他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
是朱见济!
是她的儿子,也是他的儿子!
胖乎乎的朱见济在他的怀抱之中,不哭也不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娘亲。或许是父子连心,两双无论从那个角度看去都极为神似的眼眸,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令她玉容惨淡而怆然,错综的猜疑和慌乱在她心里翻绞,又莫名地,涌上酸酸的感觉。
“七哥,你是想来看看儿子,对么?”她就这么静静地与他们对视,心口惶惶,有了忐忑的知觉,只能喃喃自语着,微弱的声音和着泪一起涌出来,原本的翦水瞳眸,刹那便成了涌泪的泉眼。她恨自己,恨自己如此讳莫如深,总是想要两全其美,却往往总是无能为力。她不知道眼前的他会不会下一瞬就消失在空气里,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对方并不说话,朦胧恍惚不过瞬间,那鬼面青衣的风湛雨突然又变成了身着常服的朱祁钰!他双眼闪烁如星,一眨不眨地看着素衣,朱见济依旧在他怀中。就在素衣神思恍惚之时,他那原本含笑的脸形成渐渐扭曲的形状,紧密的睫毛,凸蹙的眉,几乎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狰狞。
“如果我和他,两个只能活一个,你会如何选择?你是要他活,还是要我活?”他冷冷地笑着,错位的眉眼紧紧逼视着她,逼得她几乎不敢正视,问出的竟然也是同样的,令人无所适从的疑问,一字一字,像是从牙齿间狠狠地嘶咬出来的。
素衣闻言,不可置信地扬起毫无血色的脸,怔怔地看着他,千言万语到了嘴边,竟兀自开不了口!
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谁与谁,两个只能活一个?!
当素衣乍然明白他话中所指的是谁时,如被雷殛,僵在原地,几乎心胆俱裂。
“不!”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拒绝,便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连叫都叫不出来,一种似是而非的疼痛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指尖,再弥漫全身每一个角落,像是生无可恋的绝望,在瞬间将她吞噬,直至淹没。
朱祁钰自文华殿回到独倚殿,没想到一进了大殿,却看到素衣在夜色昏暗中海棠春睡的模样。
她偎在软榻上,身影如同月下清幽的一丝魂魄,似有似无,翩跹于轮回间,使人怡神情迷,亦能夺人魂魄。那素缎的裙裾自软榻上垂下来,曳地翻卷,像是在洁白的长袍边沿盛开着淡紫色的青莲花。纤细的胸领上描了银线的花朵,斜斜地缠绕着拖下去,拖下去,有如丝萝一般蔓延开,延续到衣襟内侧,映着那红润的唇,不同于她平日正襟危坐的模样,让他不由兴起了坏坏的念头。
自然而然地,修长的手指搭上了她白皙玉润的脸廓,慢慢地下滑,很有丹青妙手描绘自己心爱之作的样子。他轻轻拆散了她那垂鬟分霄髻,一环一环,滑成细细顺顺的乌丝,披散在他的臂弯里,就连鬓边那跃跃欲飞的紫金凤钗也像是折服于他的温柔之下,失了平素的锋利。可谁料,他不过才刚刚吻上她的唇,她便开始剧烈挣扎,双眼紧闭,泪流不止,满头大汗,胡乱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语,似是要在梦魇中灭顶一般。
“素衣!”他暗暗心惊,紧紧抱住她纤细瘦弱的身子,轻柔的吻落在她的睫间,吻去那潸然而下的眼泪,饱含温柔,不带激情,安抚着她的无措与恐慌。许是窗户没有关严实,她的身子一片冰凉,那一瞬,像是将他身上的体温全都吸走了。
做噩梦的滋味,他向来是深有体会的,那种绝望只有依靠将心爱的人拥入怀中的充实感,才能稍稍抚平。而此刻,他要紧紧抱住她,让她明白,只要他还有命活着,便绝不会放任她一个人面对那些绝望和痛苦。“来人,掌灯!”他一边安抚着她,一边命殿外的宫娥掌灯。
霎时,整个独倚殿因烛火而骤然明亮了起来。
素衣慢慢张开了眼睛,一时之间还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只感觉困倦无力的身体依顺的靠到了朱祁钰的怀里,而他将她的冰冷的双手合在了自己掌心里紧紧握住。无力地偎在他怀里,噩梦的所带来的后遗感触令她全身僵硬,只能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瑟瑟发抖。直到他俯下面孔,看着那张风神俊朗的脸渐渐在眼前放大,以及那和着温润的气息的柔柔话语,她才渐渐回过神来,却颤抖得更厉害,含着泪,咬着唇,将头伏进他的胸口,发丝垂落,掩住颜容。
“做噩梦了?!”他轻声安抚着,声音那般温柔,却也那样的清楚分明,眉宇间的神色宛如入了鞘的绝世名剑,遮掩了犀利,只余下内敛与尊贵的气度。“已经没事了。”安抚间,他细细地吻着她那咬得有些泛白的唇,腾出一只手怜惜地抚摸那尖巧纤弱的下颌。恍然间,素衣只是笨拙的回应着,仿似只有唇舌的交缠,才能让她感觉到真正的温暖。
“我要去看儿子!”轻吻之后,她依旧紧紧抱着他不放,像是一松手就会失去。她从不曾问过自己,如今对这个男子究竟有了怎样的情意,可这一刻,她却骤然明白,她与他,就像是冰天雪地之中寻觅不到洞穴躲避的兽,互相依偎着取暖活命。那种只能彼此信任的相依为命已经不能用简单的言语来阐释了。
那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堕落了,肤浅了,就连一直以来的虔诚信仰也没了。她只知道,不管将要再面对的是怎样的抉择,她都决不能失去他。
“就算要去看儿子,也要先用过晚膳再去呀。”他抱了她坐到桌前,看着尚膳监送来热气腾腾的晚膳,知道她一定是倔强地要等他一起用膳,心里便涌起一阵感动的涟漪。“你不是说要再为见济添个弟弟或是妹妹么?你这做娘亲的不把身子养好些怎么行?”他夹了菜,喂到她的唇边,看她张嘴咬住,这才满意地微微颔首。
舀了一碗龙井竹荪汤,稍嫌滚烫的汤碗捧在手里,素衣那冰冷的手才算是真的恢复了些知觉,正打算喝一口去去寒气,却只听见大殿之外似是有慌乱的脚步声,在积雪上发出嚓嚓的声响。
素衣的心因那脚步声而微微一紧,正想放下汤碗,却见殊颜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她也不知为什么会如此紧张,一下子便站起身来,顿时,一种不祥的预感伴着先前的噩梦再一次在脑中成型,沉沉地压着她,令她几乎要窒息。
朱祁钰见素衣反应反常,登时轩眉微蹙,也随之起身。
“出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副模样?!”他镇定自若地开口询问不停喘气的殊颜,棱角分明的脸庞随着被风摇曳的烛火,轮廓显得半明半暗。
“姐、姐夫!”殊颜瞪大眼睛,心急如焚的看着眼前这两个还不明就里的人:“你们快去看看见济,他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略微顿了顿,她也不知该怎样措辞来显示事件的危急性了,只是带着一丝哭腔,嗓音里有了些干嚎的味道:“总之,你快去看看吧!”
只听“嘭”地一声,素衣手中的碗落了地。
碗并没有碎,可那汤却是撒了一滴,浸透了色泽鲜艳的织锦厚毯,像是一团阴影,缓缓弥漫着,浮上了素衣的心扉。
你想要谁活?
你想要谁活?!
不过瞬间,她的心便就跌到了无尽深渊中。茫然地看着捧不住碗的手,那么空落落的,她不过是个人,有什么资格来决定别人的生死,有什么权利为他人选择?
她不愿意任何人死,如果真的需要有一个非死不可的人,那么,她希望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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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倚殿偏殿之中,一派灯火通明。
朱见济躺在小床上安静地熟睡着,一张脸透出酡红,像是喝醉了酒一般,就连胖乎乎的手指尖也泛着红,好像碰一碰就会淌出血来似的。殷心俏脸泛着白,满脸凝重,一手死死掐着朱见济的人中,另一只手着握住他的手腕号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素衣急了,伸手去探朱见济的额头,却冷不防被他那泛着高温的额头给惊得魂不附体。“他的额头怎么会这么烫?!他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病?!”他的体温极高,像是可以把人的手给灼伤一般,可是,没有碰触到他,却又感觉不到他的身子有这么热。
她的声音太过急切,太过高昂,不觉吵醒了正在安睡的朱见济,只见那小家伙起床气一上来,立刻扁扁嘴,“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声音洪亮,听起来没有丝毫的不妥。素衣连忙抱起他,逗着,哄着。他睁开眼,见着朱祁钰就在一旁,便伸手要朱祁钰抱他。直到朱祁钰伸手接过了他,他才抽抽噎噎地停止了哭泣,伏在朱祁钰的肩上,手指抓住常服的领子,半睡半醒的,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
“他的身子很烫。”朱祁钰比素衣要显得镇静些,发现这高热的体温对于朱见济似乎并没有什么造成什么伤害,便转身看着殷心,却见她也是满脸的不解。
“这应该不是什么突发的急症。”殷心行医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怪的症状,说实话,她自己也有些傻眼了。“这症状实在古怪得紧,他身子这么热,可银针扎下去却没有任何反应。照理,这么高的体热,他这么个小人儿,早就该受不了了,可他却睡得这么安静,像是一点事也没有。”
“难不成是中了毒?!”朱祁钰惶惶地皱起眉头,看着素衣一脸担忧的模样,知道她此刻必然是失措无助,便向她使了个“少安毋躁”的眼神。他伸手探了探朱见济的颈脉,垂首思忖了片刻,复又询问:“他几时开始有这症状的?今日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殊颜细细地回忆着这一日以来的一切事,末了,有些迟疑地摇摇头:“他今日一整日都在睡,方才醒了之后,心姐姐怕他饿着,便去唤了乳娘过来,我抱着他,见他指着蜜饯果盘咿咿唔唔地闹腾,便顺手给了他一根蜜饯瓜条,谁知,他舔了几口,就扔下不肯吃了,乳娘来了之后,喂了他奶水,也还不曾见他有什么不对劲,可就是刚才,他突然就开始嗝奶,然后脸就开始发红了,身子就开始发烫……”
“他并不是中了毒。”
殊颜还没有说完,唐子搴的声音便突兀地岔了进来。殷心一见唐子搴进来了,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说到用毒,唐子搴是个高手,既然他也说不是中毒,那么,就定然与毒无关。
可是,若不是中毒,那么朱见济又怎么有如此高热的体温呢?而且,这体温像是在慢慢攀爬着,有越来越高的趋势。
伸出手,唐子搴抚了抚朱见济的脸颊,却见他指缝中那条“五彩瑶池”突地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缩成了一团,不敢碰触到朱见济的身子。眼见着这样的情形,黑眸中闪过一丝微弱的阴霾,唐子搴的唇边绽开了一抹冷笑,那笑很轻很浅,但笑意在此刻众人的焦灼中,却显得高深莫测。他极迅速地与朱祁钰交换了一个眼色,眼眸中流转着淡淡的疏离,就连语气也显得有几分冰冷。
“他这模样,应该是中了蛊!”
“中蛊?!”素衣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她不曾忘记,之前,曾有人想借人蛊要朱祁钰的命,那始作俑者一直不曾露面,而今,却为何突然将目标对准了尚未足岁的朱见济?
究竟是有谁在背后作怪?
“四儿姑娘,劳烦你马上去崇质宫找我妹妹翥儿,让她请韩赵燕齐过来。”唐子搴点点头,顿时敛了笑容,清秀的俊颜上全无一丝情绪,嘱咐殊颜立刻跑腿前往那重兵把守的地方。
“如今,这蛊似乎还没有发作,应该还有得解。说到解蛊,谁能比他更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