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孑影无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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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的崇质殿,一如既往的凄冷而宁静,垂暮之人一般,只余下苟延惨喘的迷茫,像是特意映照出一个人由权利之巅突然落入无尽深渊,内心惶恐无言的寂寞与愁郁。大雪纷纷扬扬,最终,一切的都被幕天席地的积雪覆盖得不留一丝痕迹。

日日饱受蛊毒折磨的太上皇朱祁镇自然是这样的。照理,他身上的蛊毒是韩赵燕齐所下,如今,韩赵燕齐亲自出马,要解也该是轻而易举之事,但,他身上的蛊毒拖了太久未解,又一直依靠别的毒物相抵触而延续性命,蛊毒愈发深重,已经深深侵蚀入了骨髓,原本的解药也成了治标不治本,只能重新研制秘药,不仅由韩赵燕齐解蛊,更要由唐子搴解毒,而那过程中时时会因药效抵触而引发剧痛,是怎生的痛不欲生便也可想而知了。

朱祁镇现下整日躺在床上,不声不响地任凭韩赵燕齐和唐子搴在他身上试药,一碗又一碗腥臭苦涩的乌黑药汁,他喝得面无表情,有时,他会抬起头,木然地看着窗外,脸上显出了一点莫名的苦笑,看着那似乎已经与他隔绝的世界。他至今无法想通,到底,谁才应该是他的对手,是瓦拉人么,抑或是自己的至亲手足?

在瓦剌的日子,他身为俘虏,自然是受尽了凌辱,而后,他被不相识的人救了出来,四处辗转,却不得不忍受蛊毒的肆虐,可到底,他的心中还有着希望,他看得出,那些人是想要找机会送他回宫,所以,一直对他还算礼遇。他就这么一直怀揣着希望,在等待中受尽煎熬和折磨,本以为回到宫里,一切就会结束了,却不知,真正的囚徒生涯却是从现在才开始。

他那同父异母的皇弟朱祁钰登基为帝,知人善任,护卫了国家,受尽百姓与臣子的爱戴,成了众人眼中的英雄与明君,而他,如同下堂的糟糠之妻,“太上皇”这三个看似风光的字眼便成了一无所有的代表,他不仅没了皇位,没了实权,甚至,连自由也没有了。崇质宫外把守着重兵,他的妃嫔也全都被软禁在附近,亲信的内侍早已被斩除干净了,臣子们碍于朱祁钰的权威,对于他的处境也都纷纷装聋作哑。看着那因为他而瞎了一眼瘸了一腿的妻子钱氏,他更是悲喜交加,满腔愁怨无处发泄。

曾经,他是一朝天子,而今,他是禁宫囚徒。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么?

原来,一个人的际遇竟然可以有如此翻天覆地的转变,从人间仙境,直跌无间地狱。

“你觉得好些了么?”韩赵燕齐仍是维持一贯的优雅微笑,慢条斯理地收起那些奇形怪状的针药,例行般地询问着效果。

朱祁镇摇摇头,苦苦一笑,接过唐翥儿递过来的药汁,喝得一滴不剩。“全身的骨头日日都在疼痛,如今都已经痛得麻木了。”言语之间,似是有无尽的自嘲。

其实,倘若这是一碗毒药,那倒更好。

若不是因为自己答应过妻子钱氏要好好活下去,他倒是真的想就这么死掉,倒算是干净。如今,他这模样,和一个废人有何区别?所谓的医治与服药,不过是为了吊命,继续苟延残喘罢了。或者,他的皇弟是希望留他一条命,让他眼看着自己叱咤风云,袖卷河山,再对比他在位时的一无是处么,让他无地自容么?

这就是成王败寇的定律么?原来,也同样适用于兄弟之间。

“你体内的蛊深入骨髓,只能慢慢调理,慢慢控制,切莫操之过急。”面对他的韩赵燕齐以一种过度冷静的口吻问道,黑眸显得格外的深幽黝暗,似乎隐藏着无尽的波澜。“至于你的毒,唐姑娘兄妹定然解得了,你便是安心养伤吧。”

“我如今除了养伤还能怎样呢?”朱祁镇垂下头,满脸的表情隐在重重阴翳之下,看不分明,只是呼吸显得略为粗沉。半晌之后,他才抬起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唐翥儿,灰白的脸上反而透出一缕轻笑,像是冷笑又像是讥讽,回了一句挑衅似的话语:“他何止是要我安心,恐怕,他是早早地希望我就此死心罢!?又或者,他不仅仅是要我死心,恐怕根本就是恨不得我死!”

朱祁镇话语中的“他”指的是谁,韩赵燕齐自然是知道的。他看了一眼唐翥儿,眼尖地发现她的眼在听见朱祁镇挑衅的一刹那,瞬时一亮,可随即却又紧咬住唇不发一言,只是低下头,快速地将药碗收拾妥当。

进宫也有好一段时日了,身为灵藏的巫蛊师,韩赵燕齐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不适宜四处走动,需要什么药,也都列出清单,由唐氏兄妹负责采办。

其实,每日给朱祁镇试药治疗,是他最为快乐的日子,因为,只有在这一段时间里,他才能有机会天天看见唐翥儿。

这个女子和两年之前在灵藏见到之时,似乎已经完全判若两人了。她不再如记忆中那般喜笑颜开,也不再好奇地询问着与灵藏有关的风俗人情,就连一向动人的翦水瞳眸,如今也像是突然就空洞了,顾盼之间多了少女不应该有的哀怨神色。

那种神色,令他觉得揪心。

眼见着她将一切收拾妥当,也不理会朱祁镇的刻意挑衅,只是不声不响地退出门去,他也立刻追出门去。

“唐姑娘。”

带点温柔,他的声音透过呼啸的寒风,款款滑过,在大雪尚未消停的时刻,显出一种异样的暖意。

“有事么?”那一声叫唤成功地留住了唐翥儿离去的步子,可是,她却不敢回头,心弦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想起这个因为卖她脸面而从灵藏千里迢迢赶过来的男子,她便不知该要如何面对。早前,他向她求亲,她那般笃定地回绝,可而今,她没能嫁给一心要嫁的人,什么脸面全都跌失殆尽,他又会用怎样的一种眼神来看她?

韩赵燕齐绕到她的面前,刻意低下身子,望着她那双明明就是很想掉泪,可是却流不出泪的眼眸,只能低叹了一声,有些踌躇地应了一声:“没什么。”他其实有很多的疑问,可是,他不知该怎么问出口。而且,以他的身份和立场,根本就没有资格过问。

他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当他是朋友。

“既然没事,那么,我先告辞了。”看着他那映出自己容颜的瞳眸,唐翥儿神色木然,平板的语调在彼此对峙的目光中,显出了一丝刻意的疏离:“我还得去找我哥哥。”

“哎,唐姑娘——”韩赵燕齐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冷淡,很明显地怔了一怔,立刻在脑子里罗列着可以让她留下来的话语,可是却忙中出错,脑子反而一片空白:“在下很久没见到唐姑娘了,在下想……想……”

好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说话别那么之乎者也的,你根本就不是中原人,这样让我觉得别扭。”这些日子以来,他时时找机会亲近她,可她一直冷若冰霜,不理不睬,想起来,倒的确有些不近人情。“你有话就直说吧,拐弯抹角也不像你的性子。”最终,她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看着手足无措一脸颓丧的他,心里觉得很有些内疚。

“我上次向你求亲,你说你回京师就会嫁给——”韩赵燕齐愣愣地看着唐翥儿,看她那脸上那显而易见的落寞,他无意识地伸手想触碰她,一时之间言语不察,某些敏感的字眼惹得她微微一颤,连带地也偏脸避过他的手。尽管手还尴尬地停留在半空中,可灵藏人天性中的豪放,令他不由鼓起勇气,问出了一直以来想要再问的话:“若是现在我再向你求亲,你还能应了我么?”

像是被一个震天撼地的惊雷击中,唐翥儿手中的药盘药碗全都打翻在地,她的心也像是那一地狼藉般,无声涌起一潮不知是酸还是苦的滋味,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良久,她终于开了口,原本清亮的嗓音,如今却已同秋日里落下的枯叶,或许下一刻就会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人踩住,发出满含着破碎的声音。“你觉得我现在看起来像是那种嫁不出去,需要你来同情可怜的人么?”心下一阵恍惚,终是没淤阻拦,她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像是一团丝线凌乱地交错着,想要解开,却不知从何处理出头绪。

“没有,我没那个意思——”

韩赵燕齐直视着她眼中正暗自丛生的怒火,愕然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正想要试图辩解,却被她给打断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一刻,唐翥儿像是一直受伤的刺猬,警觉地竖起满身的尖刺,分不清他人的靠近究竟是善意的安抚,还是恶意的嘲弄,只能选择全都归类为不怀好意,才能让自己免受更多的伤痛。“我当日拒绝了你的求亲,所以,你现在就来看我的笑话么?!”再也压抑不了那些一直埋藏在她心中肆意凌虐着的情感,她盛怒地挥扬着手,她怒声驳斥,口气里有着哽咽。“你觉得我现在看起来看起来很可怜么?!或者很可笑?!还是很可悲?!”

“我真的没那个意思。”他看得出,一直以来,她都在饱受过往的煎熬,在爱恨中载浮载沉,若是能将她所有的过往酿成酒,哪怕是再苦再醉,他也愿一饮而下,代她咽下那所有的悲喜情愁,以及那无法改变的悲凉,把那些欢乐都还给她,在这种时刻,他怎么可能会嘲弄她?倘若,她心仪的人是他,他即便是死也不会让她觉得委屈,也绝不会让她有如此绝望的神情。“唐姑娘,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很可爱,就像朝阳下的格桑花一样可爱——”犹记当年初见她之时,裙袂翩翩,笑意嫣然,高原上的艳阳也仿佛失去了光华。而这一切,都不见了。

一切,都是源于那个伤了她的男人!

“我可爱?你懂什么叫可爱么?你什么都不知道!”眸心里盛满痛苦的她,不断朝他摇首,话语说得支离破碎,逃避的脚步很勉强地向后撤,似乎是打算转身逃走。“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可爱有什么用?不管多么可爱,殿下也不会再多看我一眼!可爱有什么用!?”

“我的确不知道可爱有什么用,但是,我知道,我喜欢你,因为你很可爱!”

韩赵燕齐突然上前一步,紧紧揽住她无力得想要逃走的身子,一言一语,至极真切:“等我解了那蛊毒,你就和我一起回灵藏吧!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我一定会让你重新快乐起来的!”

属于男子的体温毫无预警地环抱住她,蓦然自她身后欺上来的身躯与她紧密的贴合,她低首看着他紧环在她腰上的双手,感觉他胸膛里的那颗心,有力的节奏,正透过她薄薄的衣裳、她的背透抵至她的胸腔,一声声地向她催促。

“重新快乐起来?!”唐翥儿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茫然地顿了一顿,愣愣地重复叨念着他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的嗓音一片空洞,象是从流不出血的伤口里淌出的脓水一样干涩。“你若是真的要我快乐,那么,你一辈子也不要解那蛊毒。”她怔怔地开口,说了一句低得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听见的话语,

是呵,她与殿下之间那种情意,又岂是韩赵燕齐这个灵藏蛮子所能够明白的?他以为给她另一段情,便可以掩盖曾经么?就如同当一个人久沉在水中,在终于能浮上岸时,所呼吸的第一口空气,感觉是很甜美的吗?不,那是种裂肺的痛,是种必须把紧窒的胸口重新放松的苦。

现在,听到他的言语,她也就只这种感觉。

即便殿下的心里没有她,也无妨。她的快乐,便是每一日,都能看见殿下,哪怕只是一眼,她也心满意足了。她不希望朱祁镇的蛊和毒太快解除,这样,她便可以多一日留在这宫廷之中,感觉与殿下呼吸的是同样的空气,也似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最好,便是一辈子也不要解,她便能一辈子留在这里,虽然,她不是他的妃嫔媵嫱,也不是他的宫娥侍女,但,只要一想到她与他离得那么近,她便就满足了。

莫说她妄自痴缠,她也不过就是需要一些虚无缥缈的目标来作为精神支柱罢了。

她本就胸无大志,也没什么高瞻远瞩,她只是个渴望与心仪的男子相守一世的小女子罢了。

仅此,而已。

韩赵燕齐因她那极低的话语而久久无法成言,耳畔明明是风雪肆虐的声音,却隐隐成了金戈铁马的回响。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挣脱他紧拥的手臂,拾掇起地上摔破的药碗,恍恍惚惚地离去,而自己,却是这么直愣愣地,像是一段木头,全身上下没有了知觉。

唐子搴躲在暗处,静静关注着他们二人的一举一动。倒也不是怀疑韩赵燕齐对翥儿的用心何在,倘若韩赵燕齐表现出的情意都是真的,那么,这个男子对翥儿倒也算得上是一片痴心,不过,他对于韩赵燕齐的背景的确存有猜疑。韩赵燕齐本是瓦剌太师也先的挚友,虽然后应翥儿的邀约来到京师,倒戈相向,可,谁也猜不透其真正的目的何在。

“韩赵燕齐公子,你不要和我妹妹计较,她从小便被骄纵惯了,说话做事总是这么没分没寸的。” 瞅准了时机,唐子搴踱步而出,站在韩赵燕齐的身后,表面似是在喟叹着自己妹子的骄纵任性,实际却是以这种拉家常似的方式探听着韩赵燕齐的口风:“对了,不知这太上皇所中的蛊毒还有多久才能完全解除?”

韩赵燕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被寒风冻得有些干裂的唇慢慢吐出一个又一个的字,旋即,深邃无底的眸子深处就有了火光微烁。

“还有一段时日。”

“还有一段时日究竟是多久呢?”谁都听得出这话语中的敷衍意味,可唐子搴却不急不恼,温文的脸上始终含笑,让人察觉不出半分的疑虑,可言语却紧紧咬住关键不放。

韩赵燕齐并不是省油的灯,又怎会不知唐子搴用意何在?他木然退到屋檐下,刺骨的风卷过画檐的勾角,撕扯着发出尖利的呼啸,拂起了他的衣衫猎猎翻飞。他漫不经心地抬手扶去肩上的雪,用不怎么在意的声音俺哂着:“如果你对我不放心,大可直言相告,我韩赵燕齐立马就离开。”

即便是目的被看穿了,唐子搴依旧不露破绽,只是抵死不承认,“你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不放心呢?”

“是吗?!”韩赵燕齐斜斜地瞥了唐子搴一眼,目光蓦然一颤,一时波光流转,竟仿佛有少许的忿然已无法抑制,一丝一缕地透过双眼和渗了出来,像是要借由着他狠狠戳死假想中的另一个人。“既然放心,那么,为何要派重兵把守这里?这些守卫个个身手不凡,恐怕,他们防备的对象不是你们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太上皇,而是我吧?!”

唐子搴不动声色地眯起眼,面上仍是淡淡的笑着,可那笑容之下掩藏的却是冰冷的沉郁。抚了抚那盘着手指酣睡的小蛇,他眼眸中暗流汹涌:“这里毕竟是大内宫廷,守卫森严是自然,并非针对——”

“是与不是,你与我心里有数,你们的皇上心里也该有数。”垂敛眉目,双手缓缓收紧,韩赵燕齐眉角的青筋隐隐抽动着,下颌却矜傲地含起:“你们这些中原人,时时都像是在做戏一般,笑面下藏着恨,恨面下藏着哭,哭面下又藏着笑。谁能分清究竟是哭是笑?谁又能真心的相信谁?”许是说话说得太快,他那娴熟的汉语也隐隐显得捉襟见肘,有了些生硬的腔调:“等我过几日闲下来了,会找你们的皇上把一切说个清楚明白的。”

说完,他转身便往自己休息的偏殿走去,孤傲的背影再加上冷漠的逐客令,像是让冬日的寒气浸透了衣衫,直直的全塌在身上,刺到人骨子里。

“我要研制秘药了,你请回吧!”

冬日昏暗的天色像是压得人也随之矮了半截,可唐子搴却面如浅玉,不急不缓,依旧浅浅地笑着,眉间眼底如不见底的深潭,闪烁着某种不知名的光芒。

人生如戏,八面玲珑,又有谁待人处世不是在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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