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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老太太史氏到瑚大奶奶周婕,三代婆媳如今都是一品诰命,走出去也是一门的风光体面,也不知勾得这京中多少人家眼红心热。

至于这天清早顶着一脸疲色并眼下青灰过来给婆婆史氏立规矩的二太太王氏,则是恨不能大房婆媳出门就叫雷劈死。

想她自及笄起嫁到荣国公府在史氏面前伏低做小,忍受那么个迂腐不中用的丈夫,又要教导儿女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因为时运不济,如今连瑚儿媳妇那小贱蹄子都有了一品的诰命,她堂堂王家嫡女竟只是个五品淑人,这口气要她怎么忍?

果然周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一个周氏在她面前摆长嫂的谱儿短命死了,她倒要看看,这个小周氏又能风光到几时!

眼角下垂,王氏心里不停的默念佛经,才勉强压下了重重赏按品大妆后笑盈盈从她身边走过的周婕一巴掌的欲念。

撇过眼不去瞧拿腔作势的大房婆媳俩,王氏只眼巴巴去看一脸端肃的老太太史氏,盼着老太太今日能带回些她那苦命的元丫头的消息。

为了能多给长女筹些银钱傍身,王氏这些日子没少支使着心腹周瑞一家子在外奔走,耗了多少心神才得了这千把两,索性悉数交托给了婆婆史氏,总好过让那些阉人再扒一层皮去。

忆起银两筹措的不易,王氏不禁更恨周婕。若不是有这么个堵心的狐媚子在,她牢牢攥着公中银钱,哪里寻不出这一笔开销,何必还要用自己的私房放例子钱?这会子又要给宝玉攒家当,又要供应大女儿在宫中上下打点,竟有些不凑手。

周婕一早便觉出了一旁的二婶娘王氏神色不善,倒也没放在心上,毕竟自打贾瑚出息了,这二婶娘就没几日有过好脸色。

低眉顺眼的等两层婆婆先行一步,周婕才由丫头扶着上了轿,一行往皇宫内苑去了。

到了陈皇后所居的凤栖殿中,因有贾瑚为君分忧之功,陈皇后不等三人行完大礼便命左右宫人扶起,又命赐座。

史氏当年也曾随先老国公夫人拜见过上皇元配夏皇后,礼数上十分周全,领着邢氏周婕谢过恩典之后方斜签着身子坐了,恭恭敬敬答起了陈皇后的问话。

陈皇后话并不多,声调也极轻柔,多是问些儿孙教导之事,言语间对毅勇侯贾瑚膝下两子一女十分爱重,又因着林a乃大皇子伴读的缘故,也略问了几句黛玉的起居,有些史氏答了,有些就由周婕掂量着回话,邢氏则泰半闭口不言,正怕自己堕了侯府的声望招了忌讳。

如此说了小半个时辰,倒也和乐,陈皇后又问了问毅勇侯胞弟家的子女,便对身旁服侍的宫女略微颔首,不多时,就听人报说容妃贾氏在殿外恭候,陈皇后闻言一笑,温言命人将迎春宣了进来。

邢氏并周婕两个养了迎春多年,情分颇深,当日送迎春进宫本以为今生难得再见,不想这般快便能重逢,俱都欢喜非常,只不敢表露出来,唯屏息静坐而已。倒是史氏,许是年纪大了,待听清内侍确实只传了容妃一人之时,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陈皇后眼角瞥见,依旧笑盈盈的,只待迎春从容行礼落座之后才又与史氏闲话家常,漫不经心的提到了贾宝玉:“记得这京中十来年前曾有一桩传闻,说是府上一位少爷落草时口中便衔有美玉?”

原本对素来看重的孙女元春竟不来见颇多猜测的史氏闻言不由一振,只当宝玉的造化就要应验,连忙应是,小小自贬了一番,就要拐着弯夸赞宝玉之聪颖灵慧。

陈皇后却不搭话,只笑着问邢氏并周婕二人:“我记得贾老将军只毅勇侯兄弟二子?”

见二人点头,陈皇后又是一笑:“如此说来,便不是侯府中人了。”

一句侯府中人,短短四字,直将史氏一颗心从云端摁到了冰窟里。好半晌,史氏才低声答道:“是臣妇次子之子。”

此时殿上静的落针可闻,众人自然也将史氏言语间的几分颤抖听在耳内。

邢氏心里暗暗称快,又怕皇后这是要降罪自家,不由拿眼去瞄儿媳周婕,周婕暗叹一声自作自受,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一丝表情也无,邢氏见了,忙也垂眼端坐。

陈皇后高高在上,底下的眉眼官司瞧得一清二楚,却止住了欲要呵斥邢氏失仪的嬷嬷,继续与史氏说话:“可是上皇封的那位道录司演法?”

这说的,乃是先荣国公贾代善去时,上皇余怒之下赏给贾政的微末官职,不啻当众揭了史氏一贯偏疼的次子的老底,史氏碍于天家威严并不敢说什么,只是脸上不免僵了。

陈皇后却似浑然不觉,脸上温婉的笑意一丝儿不变,吐出口的话却让史氏几乎要落下汗来。

“虽不是荣国公嫡长,到底也是贾老将军的胞弟,这孩子如此有造化,便是分家别居,毅勇侯夫人也该以宗族为念,帮衬着各房子弟寻访名师。”

一字一字都踩在史氏心尖子上,末了,还要再问一句:“不知这一房现居京中何处?”

若不是还在皇宫内苑,邢氏险些就要大笑出声。什么叫做当面打嘴现世?她可要睁大眼睛仔细瞧清楚了,看今日一过,二房还有什么脸面赖在府里不走。

邢氏都看出陈皇后绕了这一圈意在令贾家分家,史氏又岂能不知?当即心中一痛,嘴唇都有些哆嗦,噎喏许久才声若蚊鸣般开了口。

“禀娘娘,次子夫妇纯孝,亦在臣妇身边尽孝,不曾出府另居。”

孝字大如天,史氏如此一说,陈皇后也含笑点了点头,仿佛觉得她言之有理,下一句便说起了周婕:“如此说来,毅勇侯夫人的错处更多些。”

点到了自己头上,周婕忙起身离座告罪,静候陈皇后发落,邢氏心中一颤,忙去看迎春,却见迎春垂着头仿若泥雕木塑一般悄无声息,不免大失所望,暗叹不顶用就是不顶用。

史氏心里倒又有了几分盼头,却不大相信陈皇后当真会难为周婕,毕竟贾瑚有多得圣人看重世人皆知。妇人的脸面,还不都着落在自家爷们身上?

果然,陈皇后下一句便话锋一转:“你既是当家夫人,便该时时接亲戚回府给老夫人尽孝,或是老夫人有意去别府听戏开宴,你也该安排妥当,怎能因此乱了规矩。”

一席话言辞很是严厉,语气却十分柔软。在宫里服侍久了的宫人都晓得,无论太妃或者甄嫔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陈皇后都是这样的笑容口吻,纹丝不动。

听到这里,史氏再蠢钝也明白此事已然毫无转圜余地,不由悲从中来,恨不能立时便回府抱着她可怜的小儿痛哭一场,面上还要做恭敬状听着周氏假惺惺的告罪,身子不禁晃了晃,若不是忧惧宫中失仪带累了宝玉的前程,怕是当场便要昏了。

陈皇后说完了正事,又略说了几句闲话,便笑着叫迎春领了人回去说些家常话,又命几名宫女捧来了赏赐,史氏恍惚间倒还记得礼仪,强撑着领媳妇孙媳妇谢过皇后恩典后才随迎春出去。

一在迎春的永宁宫内落座,邢氏便几乎压不住心里的狂喜,只能勉强按捺着问起迎春的日常起居,原本的五分真意叫天大的喜事一冲瞬时化为十分,种种关怀溢于言表。

周婕在旁也抿嘴儿直乐,时不时说上两句,却不似邢氏那般喜动颜色。一来她性子本就比邢氏沉稳,再者贾瑚先时也曾透过口风,她心里有了底,自然不会惊喜之下失了分寸。

只有史氏,这会子还在为她的孝子贤孙悲愤不已,阴着一张脸不肯开口,偶尔抬眼扫过媳妇孙媳妇,就跟看仇人一般。

迎春本是温柔沉默、万事不管的性子,这会子只顺着继母长嫂的话点头,既不问祖母究竟有何话说,也不大说自己在宫中的情景如何,还是随她进宫的绣橘忍耐不住,将入宫后的事捡着几样说了,虽是有意夸赞,也听得邢氏欣慰不已。

特别是听说迎春所居宫室的匾额乃是圣人亲题,偏殿里也不似旁的妃子宫里那般还要住上几个位份低的美人之类,皇后为人亦十分大度宽和时,邢氏真真是欢喜的眉开眼笑。

周婕却晓得内里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圣人虽给足了迎春尊荣,宠幸却不多,一月里难得见上几面,显是并不甚爱迎春的品性容貌,只供着毅勇侯之妹这么个牌坊罢了。

有尊荣而无宠爱,周婕也只能暗叹这位姑奶奶的脾性正正好,真正是无欲无求,才能依旧一派风轻云淡,不争不妒。

周婕能想到的,史氏这样在内宅上斗婆婆下辖媳妇的妇人自然更是一清二楚。

不同于周婕的隐忧,史氏只觉二房振作的机会就在眼前。

迎丫头明显不受圣人待见,却在这宫里享尽荣华,不就是凭着毅勇侯亲妹的身份?元丫头模样性情更胜迎丫头百倍,又是瑚儿嫡亲堂妹,未必不能借此得圣人青眼,日后只要元丫头出了头,何惧宝玉没有前程?

即便元丫头年长了些……史氏略一沉吟,心中小有忐忑,再一想迎丫头这样木头似的模样也显不出青春娇美来,又稍稍松口气,筹谋了满腹的章程,只等元春过来传授一二。

只是史氏沉住气左等右等,却连元春的影子都没瞧见。若不是现下身份有别,迎春乃是天家妃子,史氏恨不能直接开口问她元春为何还不见踪影。

被陈皇后宫中嬷嬷阻拦的元春比史氏更为心焦。

她服侍了圣人那么久,大房的迎丫头入宫就比她分位高她也忍了,谁让他们一房与长房近乎撕破了脸,半点借不到瑚儿的势,可陈皇后未免太过偏心,平常隔三差五打着圣人的旗号拘着她抄佛经便罢了,今日竟连嫡亲的祖母也不许她见,就让她在偏殿里抄劳什子的宝华经。

元春软话说尽,钱嬷嬷只不肯松口,她便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了。毕竟钱嬷嬷是服侍过圣人生母陈美人的老人了,就是告到甄太妃那里去,太妃也不好处置。何况她现如今连殿门也未必出得去,更遑论走过大半个内苑去告状了。

嘴唇抿的死紧,元春一时觉得圣人把她封到这离太妃寝宫最远的凤藻宫里就是把对甄家的怒气撒在她头上,今生恐怕都已经没了指望,一时又觉圣人生母当年也不得上皇青眼,自己若能得个皇子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可她一人在深宫实在难以成事。

本想着迎春年纪尚小,或能拿话哄着她与自己亲近,谁能想到圣人会亲赐给迎春使唤宫人,永宁宫的掌宫太监更是上皇身边第一得意人夏秉忠的徒弟,根本招惹不得。元春初时还以为这位赵公公是上皇的亲信,自己能仗着曾在太妃跟前伺候过与他说上话,哪成想他真真油盐不进,仗着师父夏秉忠的势和圣人钦赐的名儿,替面团儿似的迎春把个永宁宫管的铁桶一般,她到现在连话都没能跟迎春说上几句。

迎春的路子走不通,元春渐渐也就死了心,后来看迎春也不甚得宠,更是欢喜起来,只是元春着实不曾想到陈皇后这一回如此之绝,竟不许她与家人见面。

要知道,太妃昨儿个便知道陈皇后要召见荣国公府女眷,还和善的吩咐自个儿带老太太过去陪她说话的。

心思一乱,元春笔下墨迹也有些乱了章法,钱嬷嬷见状不由轻咳一声,元春手一顿,正要拿捏着身份解释,钱嬷嬷已然开了口。

“贾美人今日抄的已是够了,老奴这便告退。”

说着,钱嬷嬷就态度恭敬的收起超好的经文,带着人鱼贯而出。

元春一怔,回过神来不禁喜上眉梢,顾不上更衣理妆,匆匆理了理鬓发就由抱琴扶着往迎春的永宁宫走去,只盼着能瞧老太太一眼,得一声家中父母弱弟平安也好。

可惜她还是迟了一步。

等元春维持着宫娥应有的仪态赶到永宁宫时,只有掌宫赵甫似笑非笑的等着她,拱手一礼:“荣国公夫人,将军夫人,毅勇侯夫人已经出宫家去了。贾美人,请回罢。”

摆明了连宫门都不会让她进。

元春一怔,双唇张张合合,竟寻不出一句话来圆自己的脸面,只觉隆冬的日头映在残雪之上,耀的人眼前发晕,惶然间望见圣人手书的永宁宫三字,更觉心中凄凉。

在宫中数载辛酸,元春便是入宫前再孤芳自赏,也知晓了许多眉眼高低,这赵甫如此慢待于她,若说没有圣人的意思,怕是连宫里的猫儿狗儿都不会信的。

服侍圣人五年,能近身的次数连一只手都数不满,唯一的靠山甄太妃嫌弃自己办事不利,等闲懒怠理会自己。

身上无宠,娘家无人,宫眷们都捧着迎春踩她,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

显见得元春的青云之志已然坠下云端,京中王氏老宅里另有一位也是命途堪忧。

薛太太王氏扶着丫鬟同喜的手一进女儿宝钗的闺房,便瞧见薛宝钗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临窗而坐,怔怔瞧着院子里雾气蒸腾的鲤池出神,手上的针线活计也不知多久不曾动过。

王氏本是从姐姐政二太太那里得着喜讯回来的,正要过来宽宝钗的心,不防心肝一样的女儿竟顶着寒风坐在窗前,忙命同喜关上窗户,又骂莺儿没点眼力劲儿。

薛宝钗在母亲进屋之时已然回过神来,忙扶着薛太太坐下,柔声哄劝,说自己并无大碍。

薛太太急着要与女儿说大喜事,瞧着宝钗果然无事就将丫鬟们支去小厨房熬姜汤来驱寒,自己则拉着宝钗坐下。

“我的儿,”薛太太笑得眉目舒展,拉着宝钗的手不住摩挲:“你姨妈今儿个可是给了准信儿,说是等老太太从宫里回来就说你与宝玉的事。以后只一条,莫要学你姨妈的小家子气,拿出大家子的气派来,多与林丫头走动,毕竟她是圣人赐的婚。那闵家虽说死绝了,好歹也是子爵府,多走动一二没甚坏处。”

蹉跎至今,亲事总算快要说定,薛宝钗却只觉得苦涩难言。

竟是要林丫头先定了亲,摆明瞧不上那么个绣花枕头,才能轮得到自个儿,自己又到底哪里不如她?

不过是出身不如她清贵,又没有一个能当皇子伴读的好兄弟。

就算自己心宽,不计较那些与林丫头交好,也要人家看得上。也不看看,连自己嫡亲的舅母王大太太平日里对她们一家子都不过虚应了事,母亲偏还放着自家的老宅不住,拘着哥哥合家借居在舅舅府上,看人脸色,更何况林丫头那样拐着弯的亲戚。

更何况,就算林丫头定了亲事,依那府里老太太的心思,说不得还惦记着史家那位大姑娘。

想起有数面之缘的史湘云,薛宝钗不禁更添一层心事,面上依旧小女儿状与薛太太撒娇。

薛太太并没有女儿想的这般多,满心只盘算着家里哪些可给宝钗做陪嫁,哪些要留给蟠儿娶妻,满脑子都是要与公侯府邸结亲的自得,浑不知她的好姐姐这会子压根儿顾不上儿子的亲事,直接便被老太太史氏一句话激得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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